第204章　王權（六）

　　科內特恢復正常之後，是個非常好的交談對象。一整個下午，他都在向亞瑟講述旅途中的所見所聞，亞瑟也樂意聽這些，儘管科特內所說的景物並沒有給予他多大的震撼，反倒有絲絲縷縷的熟悉。

　　他曾見過這些景象，亞瑟肯定的對自己說，所以他才不會太過驚訝，甚至於，他可能見過更加壯美而令人心旌搖曳的景物。

　　這可能跟他失去的記憶有關，亞瑟一邊忖度著，一邊返回王宮。

　　之後的日子過得非常平靜，絲路源源不斷的帶來收益，這引起了四周國家的眼紅。亞瑟慷慨地接納了幾個友好的小國，同時對蓄意鬧事的國家絲毫不手軟。伊本．蘇爾大師對各方面的科技都有涉獵，亞瑟尤其看重他在軍備方面的研究能力，大筆金幣砸下去，提前為自己的軍隊裝備了火器。

　　這下真的沒人敢招惹亞瑟了，最多在絲路邊緣地帶打打秋風，這已經屬於商人們應當承擔的風險部分，亞瑟沒有過多的去打壓。

　　一切已經向好的方向發展，等到內侍滿面笑容的恭喜他時，亞瑟才恍然驚覺，自己已經在王位上度過了十二個年頭。

　　然而他並未老去，容貌仍然定格在年輕時的樣子，周圍的人卻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讓亞瑟覺得尤為詭異。

　　再怎麼詭異，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亞瑟又一次接到邊關大勝的捷報，這一次的失敗者非常有誠意的把他們的公主送來，不求皇后的位置，只求能以情人的身份侍奉在亞瑟身邊。

　　這時候再駁回，就是把對方的臉面放在地上踩踏了，亞瑟皺著眉批複同意，另外給打了大勝仗的波倫將軍去密信，希望對方能在這位公主被送進王宮之前，緊盯住對方，以防這是什麼竊取機密的新手段。

　　波倫回信表示接受命令，然後……

　　亞瑟聽到了公主暴斃的消息！

　　饒是淡定如亞瑟，這個瞬間也驚得從王座上站了起來，公主暴斃的時間未免太湊巧，他不得不懷疑是將軍在其中動了什麼手腳，相信公主的祖國也是這麼想的。敗國本來就有強烈的自卑心，被公主死去的事情一激，觸底反彈，爆發了轟轟烈烈的反對運動，甚至威脅到了絲路的順暢。

　　這種情況下，亞瑟丟下一疊戰報，慢慢閉上了眼。

　　「進攻，滅國！」

　　他是國王，所以必須背負罪孽前行，如果世上真的有神罰，他只請求神放過他的士兵，由他一人墮入地獄就好。

　　亞瑟罕見的前往教堂懺悔，主教親自接待了他，唱詩班唱響聖詩，明亮柔和的和聲裡，亞瑟閉上了眼睛。

　　獵犬盤桓在他腳邊，按理說教堂不允許動物入內的，然而國王陛下身份特殊，隨身一隻獵犬也是可以寬限的。雷克斯夾著尾巴進門，知道主人興致不高，喉嚨裡發出微弱的嗚咽，似乎也在傷心難過一樣。

　　亞瑟的消沉只有一會兒，無論如何，他都是領導這個國家前行的王，但凡對他的國家滿懷敵意的敵人，亞瑟不會允許他們留下來，公主之死將矛盾激化到最大，不先下手為強，幾十年甚至十幾年之後，亡國的就是亞瑟這邊。

　　主教得到了國王的捐助，臉上的笑容遮掩不住，他誠摯的向亞瑟表示了感謝，並且表示，神會聽到國王的懺悔，不會因亞瑟的過錯而降下懲罰。

　　亞瑟才不會相信他，他不畏懼神，他視作負擔的只是內心的負罪感，夜晚閉上眼的時候，眼前就是邊境血流成河的景象。

　　懺悔完畢，親衛軍護送亞瑟返回王宮，不知怎麼的，擁擠在路邊觀看國王儀仗的人群中，有人起了個頭，將一朵純潔的白玫瑰拋向國王的方向，士兵揮劍將花朵切開，花瓣漫天灑落，有幾片落到了亞瑟的金髮上。

　　亞瑟在想事情，這時才發現花瓣，把花瓣從頭頂拈下來，捏在手裡。

　　這個舉動讓人群隱隱的騷動起來，有更多的人開始將手中純潔半開的花朵拋向國王的車駕，亞瑟這才注意到，旁觀國王儀仗的人手中，都拿著皎潔的白玫瑰，有的一朵，有的兩朵，還有的是一束，高高的舉著，追著車駕奔跑。

　　有人在喊，高聲呼喚什麼，最後嘈雜的人聲都匯成了一個名字——

　　「亞瑟王！神佑的亞瑟王啊！！！」

　　「帶給我們繁榮，帶給我們富足，帶給我們強盛的國家！」

　　「王啊！請允許我們跟你同行！」

　　每個人說的話都不一樣，亞瑟費力分辨著，只能聽出零星的句子，卻不妨礙他聽出其中包含的感激和驕傲。

　　他在車駕上站了起來，親衛軍並不贊同，可是亞瑟想，至少、至少在如此多的鍾愛和信賴面前，他要給予回應。

　　玫瑰灑滿國王經過的道路，有一朵落入國王的衣襟，國王捉住玫瑰，置於唇畔輕吻——

　　喧囂的人山人海，四溢的玫瑰香氣，國王低頭親吻花朵，金髮垂落下前額。

　　人群中終於爆發了哭聲，他們敬愛著國王，以象徵純潔和謙卑的白玫瑰為盟誓，而高高在上的國王同樣溫柔的給予回應。

　　他也愛他的子民。

　　出王宮一趟，亞瑟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治癒。他拽著伊本．蘇爾大師研究幹花的製作方式，好不容易搗鼓出了能吸水的結晶，把玫瑰壓進去，第二天就變成了幹花，放進一隻相框裡長久保存。

　　邊境的滅國戰爭已經進入尾聲，本來就是一個小國，在亞瑟先下手為強的猛攻命令之下，立刻走向潰散，波倫將軍再次軍功加身。亞瑟覺得要稍微削減一下軍隊的勢力，免得各方面不平衡又出什麼岔子，於是召他回國都，明面上是領封賞，實際上是希望這位將軍能夠在家賦閒一段時間。

　　波倫將軍出乎意料的聽話，亞瑟命令一下，就乖乖從邊境返回。

　　「十幾歲，還是個孩子呢。」馬特一邊從亞瑟手裡接過文件，一邊笑著感歎，「我像波倫將軍那麼大年紀的時候，哪有上戰場的膽子，還在因為不好好讀書挨老爹揍。」

　　「現在也沒見你敢上戰場啊？」亞瑟心情好，逗了內侍幾句，馬特立刻就可憐兮兮的垮下肩膀。

　　「陛下！」

　　「好了，我說笑的。」亞瑟批完手上最後一份檔，今天的工作總算勝利收工，接下來一般就是喝茶吃點心遛狗然後睡覺。

　　馬特出去了一趟，似乎有人求見，亞瑟吃了幾塊點心的功夫，塞德里克．威爾和他的弟弟威廉．威爾一起從外面走進來。

　　「陛下。」塞德里克恭敬的執貴族禮，威廉還有些稚嫩，愣了幾秒，才有些慌張的低下頭去。

　　不過，國王陛下真是他生平僅見的好看，他以為執政十二年的君王，應該非常有威嚴才對，沒想到氣質卻是這麼的溫和。

　　「坐。」亞瑟隨意的點了點頭，在信任的近臣面前，當然沒有面對普通臣子時的威嚴赫赫，「天色已經不早了，進宮來是有什麼要事嗎？」

　　「是的，陛下。」塞德里克組織了一下語言，「我聽說波倫……波倫將軍要從邊境回來了。」

　　亞瑟點點頭，突然響起內侍曾經向自己說過的八卦，「我聽說你曾經照顧過波倫一段時間，以監護人的身份？」

　　「是。」塞德里克自認為沒什麼可隱瞞的，那段經歷對他來說算是一種不大不小的折磨，畢竟波倫那孩子的性格實在是有點……怎麼說呢？大概是有點詭異吧。

　　時常睜著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好像沒什麼能引起他的興趣，每天不是練劍就是躲在圖書室裡讀書，要不是兩家的故交，塞德里克絕不會接下這麼個燙手山芋。

　　波倫家已經沒落了，那是個以姓氏為名字的沒落貴族之子。

　　「我這次來，是想慎重的提醒您，波倫絕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害。」塞德里克一臉凝重，而後慢慢低下了頭，輕聲說道：「波倫心裡，藏著令人恐懼的黑暗。」

　　這點亞瑟能在滅國一事上看出波倫的某些特質，這是一個極端冷酷冷酷獨斷的人，他似乎沒有作為人的憐憫之心，殺戮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特別值得憂心的事情，反倒是平平淡淡如同吃飯喝水一樣習以為常。

　　亞瑟接受了塞德里克的建議，表示一定會慎重對待波倫這個人。威廉．威爾這次隨哥哥進宮，是想謀求一個不錯的起步職位，亞瑟對信任的大臣非常寬容，讓他跟在聲名遠揚的傑斯特爵士身邊學習，塞德里克感激的謝過恩典，領著弟弟回家。

　　亞瑟從視窗目送他們穿過花園離開，眼中依稀又出現了那面地獄犬的旌旗，他在上個世界甩手一死，對塞德里克始終有著虧欠。

　　塞德里克為弟弟謀求了不錯的職位，看起來卻並不開心。威廉．威爾畏懼這位手段出眾的兄長，只敢偷眼看著，不太敢說話。

　　塞德里克的內心充滿憂慮，他告誡國王要小心波倫，國王看樣子也聽進去了，然而他所說的其實不是全部。

　　他還清晰地記得，新王登基的慶典進行之時，那輛載著國王的車駕穿過街巷接受人民的敬仰，他們這些臣子就站在王宮門口迎接，波倫作為歷代擔任將軍的貴族波倫家最後繼承人，有幸跟他一同列席。

　　新王的車駕緩緩道來，小小的孩子眼中的光亮也一同擴大，奇異的光線點亮了那雙黑沉沉的瞳孔，自從父親戰死母親殉情之後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孩子輕輕地、口齒清晰地說道：

　　「塞德里克，我要成為這個人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