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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中魅 - 第86章字體大小: A+
     
    第86章

     心驚膽顫的令主跟在她身後, 將到大明宮時, 他就嗚嗚咽咽幾乎要哭了。

     「你到底打算和他說什麼?我告訴你, 你想捨身成仁, 門兒都沒有。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殺遍三千世界,然後殉情。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他快歸位了,我不過是只混飯吃的麒麟,他要是捨得他的果位, 我也豁得出命去……」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路,說得無方腦子都快炸開了。天還沒亮,這雄偉的建築群淹沒在黑暗裡,只有守夜的宮燈疏疏懸掛著, 勾勒出大致的輪廓。

     「你猜他現在睡著嗎?」她眯著眼說, 「如果我入他的夢……」

     「他會輕薄你的。」

     他很快接口, 換來她一個白眼。她轉過身去,遙望光明宮, 「瞿如的魂魄已經出現了, 如果他想自證清白,就不能袖手旁觀。和花嶼的緣分是緣分,和瞿如的難道就不是嗎?剛才那些煞火,不知道會引出什麼麻煩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瞿如就要出事了。」她向他伸出手, 「把金剛杵給我。」

     令主不太放心,「你不會亂來吧?」

     她失笑,「我不會亂來,以我的修為殺不了他,傻子才以卵擊石。」

     他猶豫了下,把杵遞過去,「有點沉,小心。我等你兩刻,時間一到就去接你。」

     她說好,化作流光,落在了光明宮前。

     殿裡人知道她來,匆匆迎出門。見了她又驚又喜,有些侷促地叫了聲「無方」。總算不是花嶼,他的腦子這刻是清明的。她也不願意劍拔弩張,微微笑了笑,「擾了陛下好夢,實在對不住。」

     她能來,他求之不得,無措地整整衣襟道:「我在打坐,還沒睡……」一面說一面讓了讓,「你……進去吧。」

     真是奇怪的感覺,明玄的皮囊,背後是另外一個人。然而金剛沒有之前見面時的鋒芒畢露,看他現在的樣子,可以想像他和花嶼相處時,是怎樣平實而有煙火氣的感覺。

     再了不起的人,愛情面前終究卑微。他癲狂時讓人恨之入骨,這時卻又有些可憐相。迎她進了殿,便不再以明玄的樣貌示人,恢復了本相,還是那個威嚴的金剛。只是眉宇間隱隱顯得尷尬,站在那裡進退不是的樣子。

     「你怎麼……這麼晚來?」他握著兩手左右看,指指他的龍椅,「坐吧。」

     皇帝的宮殿裡沒有迎客的坐具,因為他幾乎不需要和人讓禮,所以請她坐,除了內寢的床榻,只有這張龍椅最合適。果真是超脫了塵世的神佛,帝王最看重的東西也不在他眼裡。無方說不必,「我站著說話就可以。今夜來,是來給尊者送法器。原本應當我家白准進宮的,只是我恰巧有話和尊者說,因此搶了他的差事。」

     雖然那句「我家白准」聽著很扎耳,但她能來,已經超出他的預期了。她說來送金剛杵,可遲遲不把東西拿出來,神情看上去欲言又止。他掖手一笑,「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吧。」

     兩個人對站著,殿裡燈火杳杳,照得整個寢宮都在搖晃。無方道:「昨晚百鬼夜行,長安城中人心惶惶,尊者應該知道吧?」

     他頷首,「這人間本來就不太平,所以我設天星局,專事鬼神事。」

     他打太極是好手,無方自然知道他的能耐,也不和他辯駁,淡聲道:「我和白准今晚出去巡夜,遇上煞火漫天,也發現了瞿如的魂魄。尊者,你和瞿如到底一夜夫妻,當初她不知道你的真身,但愛慕明玄是千真萬確的。你說你的神識從拉開藏臣箭那刻起恢復,和瞿如的緣分也是在你登基之後,所以你和她……」

     他抬了抬手,「這話未免言重了,本座轉世七次,五世皆有妻有子。你所謂的緣分,僅僅是我生而為人時的命格,是循天道,不得不為之。」

     無方窒了下,「那麼五世成家立室娶的都是凡人,這次招惹瞿如,也是循天道嗎?」

     這個話題戳中了他的痛肋,他大大地不耐煩起來,「你漏夜入宮,就是為了興師問罪?我和瞿如的事,你不知道內情。那天是她……」他紅了臉,彆扭又憤恨地轉過頭,低聲道,「是她強行……我那時腦子犯渾,把她當作了你。」

     他說前半句,她心裡只顧哂笑,原來這種事只要女人用強就能成的,真好意思說啊!可他又直言把瞿如當作她,她的寒毛頓時都直豎起來了——這是什麼鬼話!除了他當葉振衣時的一點情分,她不記得和他有其他的交集。至於他金剛的真身,更是等同陌生人。莫名把她當作幻想的對象,實在讓人感覺無比的噁心。

     她變了臉色,他都看在眼裡,心中只是悵惘,回不去了。他的花嶼,即便對面也不相識了。

     當初探到她枉死石作城,曾經多麼恨,恨與佛的約定不算數,最後受到這樣的愚弄。分明說好了三世的,最後一世竟是如此了局,她沒能得到善終。屠城後的四十九日,他曾經去城裡看過,煞氣凝結生出豔無方,他那世是個道士,便有意追殺她,促成了她和蓮師的相遇。對於蓮師,他多少瞭解,他是佛中散仙,愛渡人,樂於行善,也不像別人那樣把規矩舉在頭頂上。就算她是煞,受了他的點撥,也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沒有在那時就和她坦白,一是擔心擾了她的心神,她無法潛心修行。二是害怕,花嶼的遭遇歷歷在目,萬一把戰火引到她身上,她才剛成形,經不住天地震怒。

     可是他好像做錯了,愛情沒有先來後到。就算第一個發現她的是他,他猶豫了,觀望了,一世結束復又轉世,等到神識清明時再去爭取,她已經是別人的了。

     真可惜,蓮師的清靜經,沒能讓她心如止水。也恨混沌時的自己自作聰明,把她送到白准身邊。那隻蠢麒麟,蠢到深處反而撞進她心坎裡,她吃他那套,有什麼辦法。

     「你聽來不順耳是嗎?」他自嘲地笑,「可這都是我的真心話。你知道愛一個人,愛了五千年,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嗎?如果不是無力回天,我不會顯露真身,現在這樣,其實已經違反了天規,萬一追究起來,我的下場可能比涅槃前更糟糕。可我還有什麼指望?我盼了一世又一世,什麼都沒了,活著很煎熬,你懂嗎?」

     她當然不懂,從她倉惶轉開的視線就能看出,她對他甚至沒有半分憐憫,一切都是他陷得太深,作繭自縛。

     她關心的只有瞿如,「你能救她嗎?她魂魄無主,恐怕受人擺佈。」

     他微微轉過臉,燭火的金芒覆蓋他的眉眼,他涼薄冷情,帶著三分稱意,說「不能」。

     受人擺佈?她明知道擺佈三足鳥的就是他,為什麼還要來找他磋商?他不單讓瞿如成魔,還賦予她無上的力量,讓她攪起血雨腥風來,反正最後的業力會回饋給白准。神佛見三千微塵,未必。只要計畫得好,依舊可以瞞天過海。

     她的嘴唇翕動,囁嚅了下道:「是不是我活著,對你來說是種折磨?你是金剛,存在了百萬年,只差一步便會回歸正途,我和白準不是你的對手。如果你的本意,是想讓我像花嶼一樣灰飛煙滅,那很簡單,我可以讓你如願。只求你別再為難白准了,看在過去你們曾經親密無間的情分上。」

     他憤然望著她,臉上神情從震驚轉為譏誚,「真是偉大的情操啊,為了愛情捨生忘死,我沒有看錯你。」那嗓音高高吊起,帶著無比揶揄的味道,「我倒希望白准也有這份決心,畢竟三個人裡,終要有一個人先退場,才能結束這場鬧劇。」

     他的話很清楚,在他看來那個退場的人必須是白准,不作第二人想。所以這次她是來對了,看清哪怕退回天極城,也無法平息這場干戈了。

     「你很恨我,是嗎?」她一震衣袖,袖中激射出一道光,金剛杵被光暈包圍,懸浮在半空中,「如果讓我死在你的法器之下,是不是就能平了你的意,你可以好好走完這一世,然後回到梵行剎土,繼續當你的不敗金剛?」

     他仰起頭看,直立的法器飛速旋轉,手柄上金環琅琅,越轉越快。忽然調轉過器身,向她眉心擊去。他心下大驚,來不及念訣,揚手狠狠一揮,把那金剛杵拍出去幾丈遠。

     「你瘋了嗎?」他驚魂未定,厲聲呵斥,「死在杵下元嬰就徹底散了,你大半夜的來,是為了嚇唬我嗎?」

     她嘴角噙著笑,「尊者,我不是花嶼,你可看明白了?」

     他的臉色變得煞白,「你想讓我回到須彌座上去,可你不知道,我已經回不去了。」

     兩個人如對壘,分站在大殿的兩掖。他眼裡死灰一片,沉沉的哀痛,並不比當初失去花嶼輕上半分。無方心裡沒底,不敢確定這麼做能否讓他看清現狀。他的樣子讓人不忍,但沒有當頭棒喝,勢必會無止境地糾纏下去,這樣於他和白准,都是一場滅頂之災。

     各人自有運數,悟道時神佛常會說這種話。就是因為這話,給了莫大的寬宥和空間,在尚未鬧得不可收拾前,不會有人來插手他們的糾葛。然而不可收拾了,為時已晚,所以他們現在是孤軍奮戰,只有自救。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懼死,花嶼可以為尊者入輪迴,我也可以為白准散盡元嬰。本來煞就沒有前生來世,就當石作城裡沒有過我,這樣尊者的心結就可以解開了吧!」

     他瞪著她,怒極了,真恨不得掐死她。她以為拿自己要挾他,就能夠讓他退讓嗎?她打錯了算盤,越是如此,他就越恨白准。如果不是尚有幾分顧忌,他立刻就可以了結這場恩怨。說他執念深,確實深,克制了幾千年,還不夠使他癲狂嗎?

     她卻像放下了包袱似的,瞥一眼孤伶伶躺在金磚上的金剛杵,向他合什行了佛禮。

     「金剛杵破一切虛妄,願尊者早拾菩提心,別再糾纏於既往了。」

     她轉身走出光明宮,簷下宮燈照亮她的背影,他死死盯著,肝膽俱裂,「無方!」

     她沒有回頭,長長嘆了口氣。當初石作城滿城被屠,她的降世有花嶼的一份功勞,她心裡知道。她曾經在一座空空的院落裡遊蕩,看見院子裡的水井,看見牆上懸掛的畫,畫上的姑娘巧笑倩兮,她沒來由的滿心惆悵,彷彿和什麼失之交臂,那是花嶼殘存的記憶。可她不是花嶼,或者說不單是花嶼,更是千千萬萬不甘和憤怒的凝集。金剛可憐,誰又來可憐她和白准呢。結成連理不容易,白准傻乎乎的,他沒有金剛的恆心和耐力,受過委屈後除了哭,大概只剩搏命了。

     她從大明宮走出來時,令主已經淋成了落湯雞。傘落在他腳旁,據說是等得心累,沒有力氣舉傘了。

     「你再不出來,我就打算衝進去了。」他從上到下把她捋了一遍,「他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敢藉著認親吃你豆腐,我現在就弄死他,反正他的道行還沒有完全恢復,我未必打不過他。」

     「然後呢?麒麟弒主,四海八荒追緝你,我們沒處躲,被捉住了下場會很慘的。」

     令主不說話了,低著頭,沉默良久後道:「其實我不怕入魔,為了保護娘子黑化,我黑得光榮。」

     天劫呢?天劫無處可躲。萬年的麒麟,只要完成這趟任務就能修成正果,她不能讓他功虧一簣。

     「回家吧。」她轉頭看東方,東邊隱約泛起了白光,天快亮了。

     回到飛來樓,惦記去看一看瞿如。經過窗外時令主忽然頓住了腳,驚恐地看了無方一眼,結結巴巴說:「男……男人有時候……比較……比較衝動,阿茶以前是個多麼桀驁不馴的少年啊,自從淪為小鳥的奶媽,天天給她喂奶續命……喜歡的人能看不能吃,這種痛苦我知道。那個……」他別彆扭扭說,「小鳥一定不會怪他的,情到深處嘛。況且她志在全魘都,阿茶也是魘都一份子,應該……比較享受吧。」

     他莫名其妙說這些話,無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呆滯地定眼看他,他眼神亂飛,最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瞿如的房間。她才發現裡面鋪板嘎吱作響,聽上去動靜奇大。

     這還了得,不要臉的蜥蜴敢奸/屍?她火冒三丈,沖上去對門就是一腳。砰地一聲,門扉撞擊牆壁發出驟響,她率先邁了進去,身後的令主摀住自己的耳朵,一隻犄角先探了探,然後才露出一雙眼睛,怯聲怯氣叫了聲璃寬茶,「你做人的良知呢?」

     床上的璃寬怔著兩眼,一臉木訥。手裡還拽著瞿如的胳膊,因為怕她躺久了關節僵硬,經常會給他做一做拉伸。現在是怎樣?難道他做錯了?脫手鬆開小鳥的胳膊,舉起兩爪晃了晃,「我什麼都沒幹。」一面扯開自己的袍子給他們看,底下端正穿著長褲,要是像令主似的弄條大褲衩,褲管太大,還真說不清了。

     原來一場誤會,令主笑得訕訕,「我就說嘛,本大王的手下,怎麼能幹這種齷齪的事呢。」

     無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要不是他神神叨叨,她也沒往那上面想。

     看看瞿如,一個空殼而已,守著也是老樣子,她灰心喪氣,「昨晚那些煞火往哪裡去了?」

     令主凝眉搖頭,「這三千世界處處可以藏身,今晚我往東追上幾千里,沿途打聽,總會有消息的。你哪裡都別去,就在飛來樓等我回來。」

     她說好,晚間送他出門後,便在樓上拈香打坐。可是長安城中忽然起了變故,璃寬茶慌慌張張進來,指著外面說大事不妙了。她起身到廊上看,外面火光衝天,空中盤桓著絜鉤①、欽原②和其他不知名的怪鳥。俯眼觀城中,地上羅剎妖鬼橫行,百姓哭聲震天。這赫煌的帝都,不知何時變成了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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