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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變 - 第68章字體大小: A+
     
    也算告白

      過了臘八,年就快到了。攝政王府裏開始張燈結綵,那過年的紅燭花草美酒珍饈一筐筐的從後門往裏挑,忙得莫愁不亦樂乎。

      李越在書房窗下坐著曬太陽,從窗子裏就能看見莫愁指揮著僕役裏裏外外的搬。她手裏捏了一大疊單子,核對完了便反手往身後的鐵驥懷裏一塞。鐵驥從早上起來就像影子一般跟著她,懷裏抱著大大小小的帳簿禮單,被她支使得團團轉,看得李越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笑什麼?”柳子丹從書案後面抬起頭來,疑惑地看了李越一眼。可憐的小皇帝一直在發燒,加上攝政王也有傷在身,朝廷裏已經幾天沒有朝會,所有的摺子都直接送到攝政王府來,當然是全由柳子丹代筆批閱了。

      “沒什麼。”李越微笑著看柳子丹,覺得親親愛人奮筆疾書的模樣真是賞心悅目。

      柳子丹懷疑地揚揚眉,起身倒了一杯茶:“喝水。窗邊風大,不要坐得太久。”

      李越不接茶杯,卻摟住他的腰拉他在身邊坐下:“我又不是四肢全廢,你不用這麼小心。”自打他受傷後,一切衣食住行全由柳子丹親力親為,連莫愁都不肯假手一二。莫愁冷嘲熱諷地說了幾次全無效應,只好十分鬱悶地放棄了貼身服侍的權力,拿鐵驥撒氣去了。

      柳子丹苦笑一下:“你叫我怎麼能不小心?時至今日,一想起那天的情景我都冷汗透衣,如果當時你閃得慢些……”

      李越緊摟他一下:“我這不是沒事嗎?再說,你對我的身手也有點信心行不?”

      柳子丹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我豈是不信你的身手?只是這種事一而再再而三,你能每次都安然無恙麼?你不要說這只是意外。遇熊或是意外,但若無那一箭,你本可全身而退。那一箭是什麼所射,你不是至今尚未查出麼?”

      李越皺了皺眉。這件事倒是頗讓人撓頭。周醒已經在那天護駕的軍士中細細排查了幾日,依舊是沒半點頭緒。想想南祁京城軍隊中可能就有北驍的高手,還可能不止一人,這確實是個麻煩。

      柳子丹皺著眉責備:“本來危機重重,你還滿不在乎,還往府中帶人。你就不怕有人暗中對你下手?比如說下毒。就算你身手好,總不能時時刻刻都睜著眼睛。”

      李越搖搖頭:“你說王皙陽?不會。若我真中毒,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他。就算他是質子是王侯,周醒照樣一刀剁了他!他沒這麼笨。只要他人還在我掌握之中,就不會輕舉妄動。他還想留著命回東平去呢。”

      不說還好,一說到周醒,柳子丹立刻想起了什麼:“那田七呢?你都說他極可能已經窺破了你並非真正的攝政王,你打算怎麼辦?”

      李越沉默良久,慢慢搖了搖頭:“我不能做什麼?”

      柳子丹差點跳起來:“什麼叫你不能做什麼?你難道不懂什麼叫先下手為強?”

      李越看著他陡然變得冷銳的目光,仍舊搖了搖頭:“我知道。但你叫我做什麼?殺了他?”

      柳子丹微微咬了咬牙:“也只有如此。”他生在皇宮之中,見多了這種殺戮,此刻關係到李越的生死存亡,這血脈之中皇族的一絲狠戾之氣終於激發了出來。

      李越微嘆口氣,摟緊了他:“子丹,不要這樣,這樣子不適合你。田七至今都沒對我有什麼不利舉動,我不能先殺他。”

      柳子丹急道:“等他做了什麼就晚了!”

      李越凝視著他:“你想他會做什麼?”

      柳子丹倒是怔了怔:“他……”他其實一聽田七可能已經對李越的身份起了疑心就慌了,根本也還沒想過田七即使知道了又會做什麼,此時才真正思索起來,“若我是他……跟太后聯手?不會。殺了你?至少現在也不會,除非他能找回真正的風定塵,否則現在殺你,正中太后下懷,對他自己也全無好處。”

      李越一笑:“你看,你自己已經說出來了,他現在不會對我做什麼,也不能做。那為什麼又要我先殺他呢?我手頭能用的人本來沒有多少,再自己殺掉幾個,我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柳子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可是他若是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風定塵,只怕也不會為你出力。”

      李越微笑點頭:“不錯,就如同在北山,鐵驥、清平和周醒都奔了過來,唯有他並沒有過來。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

      柳子丹默然片刻,低聲道:“就算田七不會做什麼,如今你這王府裏,可也不只太平侯一個外人。”

      李越不是傻子,柳子丹一說他就知道他說的是誰,不禁微微皺眉:“你還是懷疑清平?我說過了,他的肩傷不是作偽,憑他的傷,絕射不出那一箭,何況當時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怎麼能射出一箭而不讓任何人發現?而且他也絕不會是北驍人。”

      柳子丹凝視著他,慢慢搖頭:“並非我懷疑他,而是你太相信他了。你曾說過風定塵死時只有他在身邊,焉知不是他動了什麼手腳?一次不成,焉知他不會再做第二次?你說當初遣散西園是為探查奸細,但他雖兩度離開,現在還是不又進了王府?你說你前世是被兄弟背叛身亡,難道今時今日,你仍不吸取教訓?還是……你對他動了情,所以,才對一切視而不見?”說到他裏,他的眼中已帶上了悲哀。

      李越筆直地坐著,有一刻的失神。柳子丹說的這些,他全部都想過,可是最後,仍然覺得清平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開脫。風定塵死在他身邊,可他當時手足被鎖,明明是被淩虐的那一個,何況服過化功散身體大傷,完全沒有殺人的手段和能力。他如今是進了王府,但幾次離開都是他自行求去,而回來卻是被自己半強迫的。自己前世是被兄弟出賣過,但被一個兄弟出賣,不等於所有的兄弟都會出賣他,如果因為一條蛇而怕所有的草繩,那麼兄弟,還如何可算兄弟?兄弟是什麼,不就是用來信任的嗎?兄弟如手足,如果你連自己的手足都不能信任,你還能信任什麼呢?一個人活在世上,如果觸目所見皆是猜疑,那活著還有什麼味道呢?還有什麼幸福可言呢?何況,清平的滿門都是被上一代皇帝所殺,他有什麼理由為太后辦事?縱然風定塵對他也有辱身之恨,但與滅門之仇比起來,似乎還差得多吧?更不必說自己根本不是風定塵,他若知道,應該是高興才對。而且,他又是那麼一個人,才華橫溢,氣質動人,那三分錚錚傲骨,即使曾身為下賤也不被磨滅光芒。這樣一個人,是可以與自己並肩而立,攜手對敵的。這樣的一個人,教人如何不傾心?只是,這種傾心,究竟是得一知己的愉悅,還是真如柳子丹所說,是動了情?其實他不是沒有懷疑過,為了簡儀的死,他曾半途中止過為清平的療傷,然而,當他在北山與狂熊以命相搏時,那第一時間飛奔過來的三個人裏,就有衛清平。李越確信自己沒有看錯,清平飛撲過來之時那眼中的關切之情絕非作偽,而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感情。對著這樣一雙眼睛,你能再怎麼懷疑,怎麼防備?但是,真如柳子丹所說,自己是對他動了情麼?衛清平可以是知己,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兄弟,但是,還有別的麼?當初,如果柳子丹沒有從西定再回來,甚至回來得再晚些,再多有一些相處的時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會傾心於清平?如果真的是清平站在自己身邊,也許就更可以無話不談的心意相通?如果……但是世上哪來這麼多如果呢?現在,自己明明與柳子丹兩情相悅,就不該再有別人的插足之地。不要怪柳子丹太過猜疑,他的猜疑,正出自自己的曖昧不明。

      “子丹……”李越揉了揉一跳一跳的眉心,靜靜道,“你聽我說。”

      柳子丹忽然覺得自己緊張得不能動彈,一雙眼睛牢牢盯著李越,只怕他說出什麼自己不願聽到的話。倘若他真的說出那句話,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勇氣離開呢?

      “衛清平是難得的人才,可算是我在這裏遇到的第一個知己,雖然我們交流得不多。這種感覺……我也很難說得清楚。但,也僅此而已。我李越不是見異思遷的人,既是選擇了你,就不會再有別人。你放心。”

      柳子丹的呼吸幾乎屏住,直聽到最後三個字,才突然覺得身子都軟了。

      李越繼續向下說:“對清平,我不想再懷疑什麼。就如對田七一樣。雖然曾經被人出賣過,但我不能因此就不再相信任何人。若想別人與你同心協力,需要的不是懷疑,而是信任。或許有些冒險,但值得去做。無論如何,我問心無愧。”

      柳子丹覺得自己眼眶發熱,呆了片刻,才不知是哭是笑地說了一句:“你,你根本是個呆子!”

      李越微微一笑,摟住他:“我要不是個呆子,你還不會喜歡呢。”

      柳子丹忍不住笑出來:“是。我就是喜歡你這個呆子!”

      李越看著他的笑容,抱緊了他,深深吻下去。

      “殿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這個吻,“衛公子說,能否請殿下過去,他有事情要請教殿下,說是……沙,沙盤?”侍衛的聲音裏有些不太確定,畢竟這個詞他從未聽說過。

      李越哦了一聲:“知道了。”輕輕拍拍柳子丹的臉頰,“跟我過去?”

      柳子丹微微一笑,氣息還有些不穩定:“我才不過去呢。這裏還有這麼多摺子,都像你這麼懶,幾時批得完?”

      李越苦笑。他懶?他不知道有多勤快,否則怎麼會給自己找了這麼一堆麻煩?

      “我一個人過去你放心?”

      柳子丹輕輕哼一聲,臉有些紅:“有什麼不放心的!他能吃了你?不過,沙,沙盤?就是你用一堆面捏的那個東西?”

      李越笑著點頭:“就是那個,是北山的地形沙盤。”

      柳子丹一臉迷惑:“那個有什麼用?”

      李越笑:“那個可是很有用呢。將來這些人都要能獨當一面,連個沙盤不會做,地圖不會畫,還能幹什麼?”他給這四百軍士正式上的第一課就是沙盤和軍用地圖的製作和使用。

      柳子丹仍然不太明白:“可是,我聽說那些人對你教的這東西不感興趣呢。”

      “你怎麼知道?”

      柳子丹嗤地笑了一聲:“聽鐵驥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位莫管家,你們每天回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逼問鐵驥,事無巨細,一概都要問出來。我也在旁邊聽了聽。”

      李越輕輕哼一聲:“他們是不感興趣,因為他們從前用不到這些東西,根本不知道有什麼用處。尤其像齊幟這樣的侍衛。倒是楊一幸識貨,一見這東西眼都亮了。”

      柳子丹微一撇嘴:“不只是楊一幸吧?衛公子聽說這幾天除了服藥練功,就是閉門弄這些東西。”

      李越笑著在他臉上捏了一把:“你怎麼嘴這麼刁?”

      柳子丹神色忽然有點黯然:“我也只有這張嘴了。除此之外,還能幫上你什麼?”

      李越撓撓頭:“唉,這就沒意思了。我都說得這麼明白了,要不要我發誓?”

      柳子丹抬頭,斂去失落的神情,露出笑容:“誰用你發什麼誓?趕緊過去吧,衛公子還等著你呢。”

      李越不由分說,一把拉起他:“跟我一起去。這些破摺子也沒什麼實際內容,先扔下,等會再說。”

      柳子丹順從地跟著他出去:“工部李萇的摺子也在裏面,還沒批復呢。”

      李越一揚眉:“是嗎?李萇怎麼說?洛無風做的怎麼樣?”

      柳子丹微微一笑:“李主事說,洛無風極是得力,且對農耕之事頗為熟悉,更是任勞任怨,他要感謝你給他派了這個助手呢。”

      李越哼哼一笑:“他敢不任勞任怨嗎?”王皙陽可還在他手裏呢。

      柳子丹忽然想起來:“太平侯這幾天在做什麼?怎麼從來沒看見他呢?”

      李越冷笑一聲:“他識相得很,這幾天都在自己屋子裏窩著,沒出來半步。”

      結果這話說得並不對,因為李越一進衛清平的院子,就看見了王皙陽。

      王皙陽住的院子與衛清平相鄰,因為李越不放心他的花樣百出,索性把他放得離自己近一點,侍衛也好看管,還用不著真露出赤裸裸的監視的意圖。此時王皙陽就趴在牆頭上跟清平說話。夕陽的光線落在他的臉上,映著他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發著光,兩片薄薄的紅唇微微張開,露出的細白牙齒也微微反著光,像是玻璃做的小人一般精緻。只是一看見李越,那笑容立刻消失,怯怯地叫了一聲殿下,看模樣似乎想悄悄溜下牆頭,只是不得李越的吩咐,又不敢造次。

      清平站在牆下,微微仰著頭,頎長的身子筆直如劍,被金黃的光線在側面鑲了一圈輪廓。臉上微微含笑,直到對著李越轉過來,笑容仍未褪去:“殿下。”

      李越在這一刹那只覺賞心悅目,不由自主也微微露出笑容:“談什麼呢?”

      清平微笑:“沒有什麼。太平侯正在對清平講述他家鄉的新年風俗。”

      李越考慮了一下,估計即使王皙陽有膽子亂問,清平也不會亂講,當下哦了一聲,順著問道:“太平侯家鄉有什麼新鮮風俗,說來聽聽。”

      王皙陽輕輕咳了一聲:“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南祁有春祭,東平卻是在驚蟄之時有向山神祈福的習俗。”

      李越哦了一聲,來了點興趣:“為何要在驚蟄之時向山神祈福?”

      王皙陽臉上微微有些惘然:“驚蟄之時,蛇蟲全出。東平境內多山,百姓皆倚山為生,日日都要與蛇蟲打交道,十分危險,所以要向山神祈福,請山神多多約束蛇蟲,不要讓它們出來為害。那種儀式也是十分隆重的……”他一面說,一面不由自主浮現出回憶的神情。

      柳子丹極輕微地嘆了口氣。李越知道觸動了他的心事,輕輕拉過他的手握了握。柳子丹抬頭看著他,終是微微一笑,一切心意,盡在不言之中。王皙陽怔怔看著兩人,停止了講述,低聲道:“殿下,皙陽斗膽問一句,無風他……”雖然極想問下去,卻怕觸怒了李越,後半句話已經到了嘴邊,卻不敢再說出來。

      李越點了點頭:“他做得不錯。對農耕之事也十分熟悉,倒是大出本王意料之外。”

      王皙陽悵然一笑:“東平耕田珍貴,朝廷之中誰若真正通曉農耕之事,便極得重用……”

      李越暗想怪不得洛無風知道,原來也是為了他年晉身之階,現在卻恰好為南祁所用了。其實東平如果真的農田稀少,就該著重去研究林木蠶桑之事,何必花時間在農耕上,豈不是屠龍之技無所用處麼?

      王皙陽振作了一下精神,道:“多謝殿下,皙陽告退。”他是聰明人,當然看得出李越是要和清平談話,想必不喜歡自己在旁邊,乖乖溜下牆頭不見了。李越笑了笑,轉向清平:“是什麼事,我們進屋裏去談。”

      屋子裏擺設都十分簡單,這是清平一力堅持的。實際上他除了吃藥之外還真沒花費李越什麼。此時桌子上擺了一張沙盤,做的正是他受訓的山谷的地形,大半已經完成。李越繞著桌子轉了一圈:“還不錯。”

      清平緊皺著眉:“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對……”

      李越笑了笑:“因為你還沒弄清透視的原理。”

      清平愕然:“透……透,視?”

      若是換了從前,李越少不得後悔說漏了嘴,但他如今已經想通,反而心境平和,大方地一笑:“不錯。製作沙盤,繪製地圖,都要用到透視之法。”

      清平滿臉疑惑:“但,清平從未在哪本兵書中讀過……”

      李越哈哈一笑:“自然。這種透視之法……嗯,除本王之外大概知道的人不多。”這話也不算胡說吧,至少在這個時代,恐怕少有人知。

      清平一談及自己不曾接觸過的知識立刻精神抖擻:“不知殿下可肯指教清平?”

      李越微微一笑:“拿紙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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