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
柳子丹也不知自己此時身在何處,只能從身下不停的顛簸上推測可能是一輛馬車。他試著動動身子,碰到了旁邊一個物體,馬上聽到有個含糊的聲音“嗯”了一聲,心中不由微微一鬆,好歹他和林影也是關在一起的。
綁他們的人似乎是沖著林影來的。柳子丹回憶著那天的情景:跟攝政王分手後他沒有立刻進城,而是獨自繞個圈子去了北城外大堤上。這一次潮汛來勢洶洶,雖然上游已經決堤泄水,北城外大堤仍是損了些,林影這幾日就在忙著以工換糧,指揮百姓修堤。
想起林影 ,柳子丹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想當年他們初次相識都未屆弱冠,林影固然是雄心勃勃立誓治平水患,就是他,雖因母妃之故在宮中招人猜忌,但到底還有父皇的寵愛,何況年紀到底尚輕,少年意氣猶在,回朝後便上書父皇,舉薦林影治水。那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不想三五年未過,再見面時居然是脂粉裝束,身份更變了是別人的籠中之鳥。還記得他扯下簪環,林影乍然認出他時的那一眼,有驚訝,有傷感,有喜悅,也有一絲悲哀和冷漠。那目光似一根針般,狠狠在他心上刺了一下。這些年羞辱是經多了,質子身份不過是未入獄的階下囚,還有什麼資格去在乎別人的白眼,委身承歡的事都做了,還敢怕人說麼?但林影不同,他眼中的一絲厭棄,甚於千百人的唾駡和指責。
遠遠的,大堤上果然人來人往,挑擔的推泥的好不熱鬧。林影正在指揮放置條石,忽然看見了他,目中閃過一絲驚喜,奔過來道:“你,你不是走了麼?”
柳子丹勉強一笑,低下頭:“他有事,晚幾日再走。”幸好林影的喜色是真摯的,但昔年意氣已消磨,他又有何顏面對好友?
林影也沉默了一會,兩人沿著河堤慢慢走著,終於還是林影先開口道:“他呢?”他,自然指的是攝政王,但兩人誰也不願提起那個名字,那代表了東平整個國家的屈辱。
“辦事去了。”不知他們等的究竟是什麼人,是誰劫走了賑災的糧食?
“我看——他對你似是還不錯?”林影低著頭,語氣中不知是酸是苦。、
柳子丹猛地咬緊了唇,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在柳子玉面前對你極回護……”
一種屈辱從心裏泛上來,沖口而出:“那不過是他自己的東西素來不許別人動罷了!”
林影猛地抬起頭來,緊緊盯著柳子丹:“你逃吧!趁現在沒人跟著你,馬上走!皇宮裏沒人在乎你的死活,你又何必管他們!”
柳子丹心裏一動,隨即苦笑:“我可以不管皇宮裏的人,可這一國百姓我也能不管麼?若我逃了,他遷怒於百姓,停止賑災該如何是好?他肯放我一人行走,就知道我不敢逃的。”
林影目光黯淡下來:“難道你就一輩子……”
一輩子?他府中不知有多少美貌少年,想攀附他的人更不計其數。不消說一輩子,就是三年五年,只怕他也就不新鮮了。
林影艱澀地笑:“我,我思慮欠周……我只是不忍心看你——想當年舉國誰不知香公子才名滿天下,如今……”
如今怎麼樣呢?如今舉國誰不知香公子做了南祁攝政王的孌寵,只怕已是賤名滿天下了罷!
兩人沿著大堤已走出很遠,將來來去去的河工拋在身後。這時忽有兩個人從後面趕了上來,看衣裳似是來換工的難民,但一眼看去他們面色黑紅光澤,絕不似饑民的面黃肌瘦,走起路來兩腿稍稍外彎,卻是虎虎生風。柳子丹正覺不對,兩人已經猛地加快步子到了身後,同時從腰間拔出了短刀。林影也練過幾天拳腳,險險閃了開去,柳子丹卻是頸上一涼,一柄短刀已壓在脖子上,那人沉聲道:“你跑,就殺他!”
然後,柳子丹記得兩人被劫持著下了大堤。堤下雜草有半人多高,離得又遠,根本沒人發現他們兩人被劫持了。不遠是一片樹林,一進樹林他就被蒙眼堵嘴,綁起來塞進了一隻袋子,隨後被扛起來。那人身上一股濃烈的膻味,薰得他想吐,加上頭朝下被扛著,沒一會他就昏昏沉沉了過去,清醒過來已經在這馬車裏了。好在林影還在身邊,只不知,他在倉促中丟下的東西是否能被攝政王找到,畢竟那東西太小了,又是丟在大堤上,他,能找到麼?
馬車晃了幾下,停住了,車門似乎打開了,吹進來一陣帶著水腥味的微風,蒙在臉上的黑布被人粗暴地一把扯了下來,柳子丹眨眨有些發花的眼睛,看見一個高大黑衣漢子大馬金刀地站在眼前來回打量著他和林影:“哪個是林影?”
“這一個。”在大堤上劫持他們的一人道,指著林影。
“那這一個是誰?”高大漢子顯然是個首領,下巴向柳子丹一指。
那人抓抓頭:“不知道,當時他們兩個在一塊,屬下們就都抓來了。”
首領點了點頭,轉向林影:“聽說你精通水性,都叫你河伯?”
林影反問:“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抓我?”
首領將手一擺:“你不用怕,咱們不是要殺你,就是要借你找一條水路到中元。”
林影皺皺眉:“此時正是秋汛,哪有水路能走?”
首領沉下臉道:“你是河伯,別人不能走,你一定能走。”
林影冷冷一笑:“林某只是個凡人,又不是神仙,閣下可不是強人所難?再說西定到中元有的是陸路可通,為什麼一定要走水路?”
首領不耐煩道:“說是水路就要水路,這條水路你若找不出,咱們留你也就沒用了!”
林影沉默了一下,道:“要找也可以,只是秋汛未完,即便有路也難走得很。再者找水路我一人就行,你們把我的同伴放了,他不通水性,留下也沒用。”
首領還沒說話,身後忽然貼過來一個人,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此時天色已黑,那人剛才站得遠,柳子丹還真沒看見他,這時一貼過來,臉在火把光照下一閃,映出兩撇老鼠鬍子,柳子丹心中一動,突然記起,這人可不正是當日鐵連珠在途中劫道時跟在他身後的那人?他低聲說了幾句,首領面上露出驚訝之色,突然伸手托起柳子丹下巴,仔細審視起來。柳子丹猛一扭頭躲開了他的手,但首領已經看清他的臉,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果然比他還好看,四王子一定滿意。來人,把他們兩個都帶走!”
林影大急:“你們想幹什麼?”身邊那人不等他說話,又堵上了他的嘴,架起兩人下了馬車。前面原來已到河邊,河中停了一艘大船,柳子丹一眼看去,驀然一驚,那船頭上漆著三條金線鯉紋,分明是西定三皇子柳子玉的標記!
幾個黑衣人架著林影和柳子丹上船,忽聽船艙內有人軟聲道:“周大人,你好歹用些飲食,這般不吃不喝豈不餓壞了身體?”隨聽一人冷聲道:“這船是去什麼地方的?你究竟是什麼人,這船上的人又是什麼身份?你一日不說清,我一日不飲不食。”這聲音,居然是周鳳城的。只聽啪地一聲,似乎打碎了一隻碗。船艙中人嘆了口氣,推門走了出來,正和柳子丹打個照面,彼此都是一驚,那人失聲道:“安定侯?”此人正是胡岩。柳子丹知道身份瞞不過去,索性站住了冷笑道:“原來你才是內奸。”
黑衣人首領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胡岩定了定神,道:“你們怎麼把他弄來了?他就是西定送給南祁的質子,安定侯柳子丹。你們把他弄來,風定塵怎肯罷休?”
首領想了想,道:“弄來也就弄來了,那南祁攝政王又到哪裡去找他?再說有了他,四王子或許就不強要那姓周的了。真不知六王子是什麼意思,又香又軟的女人不要,偏喜歡男人,不知是不知在南祁呆久了也染了南祁人的毛病,竟要為個男人跟四王子頂撞!”
胡岩恍然大悟,點頭笑道:“不錯,安定侯美貌天下無雙,四王子定會滿意……只是我們要小心了,他正在風定塵面前得寵,聽說風定塵散盡府中男寵就是為他,千萬不要露了蹤跡才好。”
首領不以為然道:“南祁人真是怪毛病。放心,我們的人辦事一向利落,不會留下什麼馬腳,饒風定塵再精明,也沒處去找。”兩人說著話,幾個黑衣人早把林影和柳子丹兩人塞進了下面船艙中。
船艙之中一片漆黑,又極狹小,柳子丹與林影只能擠在一起。感覺船身晃動,似乎已經起錨。林影低聲道:“連累了你。”
柳子丹想的卻是另一回事:“這些黑衣人究竟是什麼人,難道是柳子玉養的死士之一?但他們所說的四王子和六王子又是誰?那六王子怎麼又在南祁?柳子玉難道竟敢去劫南祁的賑糧?”
林影也是滿頭霧水:“他們要我找出一條水路直通中元,又是為何?”
柳子丹思索著:“找水路,難道是為了運送什麼?難道是運送劫來的賑糧?”
林影疑惑道:“此時水路難走,為何偏要走水路?”
柳子丹冷冷一笑:“西定此時正在缺糧,若走陸路,饑民見了豈能不搶?反不如走水路。只是為何要直通中元,難道糧米要運往中元?”
林影想了半晌不得頭緒,道:“這些且不去管它,只是我們要如何逃出去才好。”
柳子丹道:“你逃。”
林影一怔,道:“怎麼?”
柳子丹道:“論水性誰比得上你?只不知這是何處。”
林影在心裏大致估量了一下,道:“這裏想必是蒲河,平河下游分支只這條蒲河水量較小,此時還駛得船,出了蒲河口,浪必然大得多,不能如此平穩。”
柳子丹點頭道:“這就好。出了蒲河口你潛水逃走,這船上想難有人追得上你。這些黑衣人聽來不像是西定人,未必有什麼水性。”
林影急道:“你怎麼辦?”
柳子丹微微一笑:“你逃了出去,我才有救。”
林影固執道:“不行,我們一起逃。”
柳子丹微微搖了搖頭:“我的水性你還不知?帶著我怎能逃得出去?你聽我的,逃出去馬上去見風定塵。既然這些人與柳子玉有關,只怕別人管不到。”
林影仍然不肯:“我逃了,他們豈能放過你?”
柳子丹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嘴角浮起淡淡的自嘲:“既然他們還指望著拿我去討好什麼四王子,我自然不會有事。”心裏卻隱隱浮起那個人的身影,不知他現在在做什麼?
李越正在極力壓制著火氣。自打來了這個世界,他第一次覺得如此力不從心。柳子丹失蹤,林影失蹤,他卻半點頭緒也沒有,根本想不出會是誰下的手。
田七從外面進來,一臉的沉重,看看李越,悄悄站到一邊沒敢說話。李越瞥他一眼:“什麼事?”
田七低頭:“回殿下,周中書留下的標記在半路斷了—”
李越呼地站了起來,腿上一陣劇痛,登時出了一頭冷汗,咬牙道:“怎麼?”
田七頭也不敢抬起來:“馬車繞了個圈子到了平河下游就被丟棄了……”
平河邊?李越正在沉吟,周醒飛奔進來:“殿下,北城門外有百姓說有林河道的消息!”
一個五十多歲的斑白老者膽怯地挪進門,悄悄向上瞅了李越一眼,又急忙低下頭。李越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和顏悅色地道:“老人家,你知道林河道去了哪裡?”
老者聽李越開口,更加緊張,結結巴巴道:“小人,小人今日在河堤上,挑擔累了坐下來歇口氣,似乎看見林河道在下堤上跟人講話……”
“他跟什麼人講話?”
“一個,一個青年公子,長得,長得像畫上畫的似的,小人實在形容不出……”
李越心中一動,追問道:“青年公子,可是披一件青裘披風的?”難道會是柳子丹?
老者點頭:“好象是一件青色披風。”
“那你可曾看見,他們去了哪裡?”
老者努力尋思了半晌,道:“小人後來去挑擔了,沒看見。不過,似乎另有兩個人跟著林河道走了,後來,後來小人就不知道了。”
李越手一扶桌子站了起來:“去堤上!”
河堤上起了風,一陣陣掀得河裏的濁浪翻騰拍擊河岸。老者站在大堤上遠近估量了一會,方指了一處地方。李越舉步正要過去,忽然兩個孩子從草叢中鑽出來前後追逐著奔跑過來,其中一個刹不住腳幾乎一頭撞在李越身上,被周醒一把撈住,沉聲道:“走遠些!”
後面的孩子趁機撲上來揪住前面的叫道:“把東西還我!”他年紀比前者小些,身上衣裳也撕破了,顯然吃了點虧。
前面的大孩子回嘴道:“也不是你的東西!”
後面的孩子叫道:“我撿的就是我的!”
大孩子撇嘴道:“你的?你叫得它答應麼?”將手中東西舉高,嘻笑著道,“來呀來呀,夠得著就給你!”手中的東西在日光下金光燦爛,李越瞥了一眼,似是一條墜飾,鏈子上綴著一連九條魚形金片。眼見那小孩子搶不到,眼裏已經含了淚水。李越皺皺眉,掏出一塊碎銀向大孩子道:“這個給你,你把這東西還給他吧。”
兩個孩子其實根本不知黃金貴重,銀子倒是識得的。大孩子見了銀子大喜過望,乖乖將墜飾交了出來,攥著銀子跑了。小孩子得了東西破涕為笑,李越不願再耽誤時間,向老者道:“老人家,你看見林河道就在那裏與人講話麼?”
老者道:“大約就是那裏。小人因那青年公子實在長得像仙人一般,所以多看了兩眼。後來有沒有再走遠,小人就不知道了。”
小孩子尚未走開,睜著眼睛聽著,忽然插嘴道:“叔叔你是說一個漂亮哥哥嗎?我看見了,他跟林河道在堤上站著,後來跟兩個大個子叔叔走了。”
李越一驚:“大個子叔叔?你看見了?”
小孩子天真地點點頭:“那個哥哥長得可漂亮了,比我家隔壁的阿花姊姊還好看。那兩個大個子叔叔過去找他們說話,後來就下了堤進樹林子裏去了。”
李越壓制住心中的驚喜,溫聲道:“那兩個大個子叔叔是什麼人,長什麼樣子,你看清了嗎?”
小孩子抓抓雞窩似的頭髮,道:“他們也是在堤上幹活的,晚上就睡在我家的蘆棚旁邊,不過爹爹說他們不好好幹活,就知道去粥棚喝粥;還說他們兩個都是彎彎腿,走路晃啊晃的。”
李越心中一動:“彎彎腿?”
小孩子吸吸鼻子:“他們還有刀呢!有天晚上我起來撒尿,從蘆棚縫裏看見的,那個刀也是彎彎的。我告訴爹,爹說他們一定不是好人,早上就讓娘把蘆棚拆了搬到另一條街上去了。那個地方不好,晚上風好大,吹得蘆棚裏好冷……”
李越已經無心去聽了。彎刀!難道劫走林影和柳子丹的,竟與劫走周鳳城的是一批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