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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頑石與烈女 - 第25章字體大小: A+
     
    第二十五章 難舍

     在這小縣城的官場上縱橫多年, 二姨夫自忖是個人物,哪知道今天遇到一個薛定, 輕描淡寫幾句話就把他的世界觀顛覆了。

     接下來的一頓飯, 他吃得就比較沉默了。

     不過沉默有沉默的好處。

     他一沉默, 屋子裡的氣氛就融洽起來。

     姜瑜將蒸好的粽子端上桌, 綠油油的三角粽小巧玲瓏,煞是可愛。四溢的熱氣中帶著粽葉的清香, 隱約還能聞見醬肉的鮮美。

     祝清晨誇了句:“我媽包的粽簡直有五芳齋的水準。”

     伸筷子,夾走一隻, “嘗嘗看。”

     五芳齋是嘉興著名的粽子品牌,被稱為“江南粽子大王”。

     二姨夫在家裡當慣了大人物, 又因為時常幫扶著姜瑜, 所以在祝家一直很有分量。每回來祝家團年時, 都被當成上賓對待。

     因此,看見祝清晨夾粽子讓嘗嘗, 他理所當然認為那是給他的,順勢就端起碗來。

     然後——

     那只粽子徑直落在了薛定的碗裡。

     二姨夫的碗奇異地定格在半空。

     祝清晨就跟沒看見似的, 又說:“我幫你剝開吧。”

     手指靈巧的摘下繩結,輕而易舉剝出了淡黃色的肉粽,送進薛定碗中。

     二姨夫很有些尷尬, 他什麼時候受人冷落過了?從來都是飯桌上的核心人物,可今日……

     心裡沒滋沒味的,正準備擱碗。

     下一刻,祝清晨夾起了另一隻, 輕飄飄放入他碗中。

     “二姨夫也吃。”

     一旁的薛定手持筷子,不動聲色看她一眼。

     女人沒抬頭,平靜的側顏,澄澈的目光。

     ……還挺不記仇。

     飯後,祝清晨也不願老讓薛定和二姨一家子待在一塊,尬聊多沒意思。

     可她要幫著姜瑜洗碗,也陪不了薛定。

     姜瑜自然是不讓她做這事的,手一揮,“你跟著瞎湊什麼熱鬧?去陪小薛,人大老遠來了,不是為了幹坐著等你洗碗的。”

     祝清晨心疼姜瑜,她那風濕病,一沾涼水,夜裡關節又得難受了。

     後來她想了個折中的法子。

     “薛定,你今天一上午還沒抽煙吧?”

     薛定盯著她,挑眉不語。

     她端著碗往院子裡的水龍頭下頭擱,邊走邊說,“你去院子裡抽根煙去。”

     他又失笑。

     怎麼會不明白呢,她不過是為了讓他避開客廳裡不尷不尬的一場談話。

     “那我去買包煙。”他朝院子外面走。

     祝清晨看他走了,才放心蹲在水龍頭前,她洗碗,只准姜瑜拿著布,把濕漉漉的水漬擦乾。

     姜瑜越看那背影,越覺得薛定一表人才,在飯桌上雖不多話,但言談舉止處處都體現出良好的家教。

     這會兒還是沒忍住,遂問:“你們真沒確定關係?”

     “真沒。”

     “我看他挺好的,懂禮貌,也穩重。你要真有想法,可以試著發展發展。”

     祝清晨一頓,“別說我了,就他本人,也沒那想法。”

     “為什麼?難不成他看不上你?”

     祝清晨想了想,說:“他有他的追求,不是看不看得上的問題。”

     姜瑜奇了,“什麼追求?事業上的追求,難不成還能耽誤感情這回事?”

     話都到這份上了,祝清晨便坦白說了,說她與薛定在以色列認識的經過,以及他那特殊的職業,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

     卻沒想到姜瑜霎時變了臉色。

     “……戰地記者?”

     祝清晨都沒反應過來,抬頭就看見姜瑜逝去的笑意,一頓,意識到姜瑜為何緊張了。

     果不其然,姜瑜立馬改了口:“既然他是做這一行的,那媽媽也不多說你們什麼了。當朋友也好,就好好當朋友吧,多的也別去想了。”

     祝清晨:“……”

     “你剛才不還一副惜才的口吻,慫恿我和他好好發展嗎?”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小薛人是挺好,但是做的事情太危險,我不希望你將來跟著這樣的人,擔驚受怕一輩子。萬一哪天在前線命都沒了,你和孩子在家,誰來照顧?孤兒寡母的,日子得有多苦?”

     她自己就是這樣拉扯著祝清晨走過來的,說什麼也不會讓女兒再吃一遍這苦頭。

     “這都哪跟哪啊,壓根都不會在一起,你就扯到孩子去了。”祝清晨失笑,“媽,你這人真是,思想態度極其有問題啊!人做這一行的,全世界人民聽著都得豎個大拇指,偏你看起不人家。”

     姜瑜說:“我那哪是看不起?我也景仰,我也敬佩,可是敬佩歸敬佩,要叫我把女兒托給這樣的人,那我可不樂意。”

     祝清晨光是笑,邊笑邊在冷冰冰的水龍頭下沖洗碗裡的泡沫,低眉順眼說了句:“你放心,沒有那回事。”

     說到這,心裡也一時間有些空落落的。

     殊不知院子外頭站了個人,聞言一頓,沒有急著進來。

     薛定在巷口買了包煙,又順手拎了袋糖回來。

     原因是買煙的時候,有個父親帶著小女兒去副食店買東西。那六七歲的小姑娘打扮得跟個小公主似的,公主裙在身,頭上還頂著小皇冠,拼命拉扯著父親的衣角,央求父親給她買一盒糖果。

     當父親的擔心女兒長蟲牙,不願買。

     小姑娘就噘嘴抱怨:“你昨晚還說我是小公主,小公主要吃糖,你都不給買!”

     脆生生的嗓音,又嬌氣,又可愛。

     薛定在一旁無聲地笑,笑完以後,看著父女倆最終還是買了那盒五彩繽紛的糖果,手牽手遠去了。

     心頭驀地一動。

     想了想,他也扭頭回了零食架子前,拿了一盒糖。

     給祝清晨也買一盒吧。

     她小的時候,大概也盼著有人把她當小公主,捧在手心上。

     權當是滿足一下女戰士的少女心?

     薛定買了煙,也沒抽,反而放在大衣口袋裡,畢竟是去別人家裡做客,滿嘴煙味,太沒禮貌。

     倒是那盒糖,輕飄飄握在手裡。

     慢悠悠回到院子門口,恰好聽見母女倆在說話。

     “……這孩子吧,人的確挺好,雖說只見過一面,我也打從心眼裡覺得他人不錯。可就是這職業喲,也不知道父母是怎麼狠得下心來,同意他去做這麼危險的工作。”

     說這話的,是姜瑜。

     然後是祝清晨的聲音,“照你這麼說,全世界的危險工作都沒人做了。沒人去當兵,沒人保家衛國,沒人去苦寒之地做科研,也沒人願意為了世界為了人民做出任何犧牲。那這世界得成什麼樣了?科學還要不要進展?人類還要不要往前走?”

     他立在門口,正笑著,心道祝清晨思想覺悟還挺高。

     轉眼就聽見了下文。

     姜瑜說:“我不是那意思。就是要你好好注意點分寸,和人做朋友歸做朋友,可別給我冒出點別的什麼心思。小薛人長得俊,高高帥帥的,不就是你們現在年輕人說的那,那什麼小鮮肉?你可得悠著點,反正我把話放這,我不希望你將來找什麼大富大貴、多麼了不起的人,就希望你一輩子好好的,安安生生過日子,讓我看見你健健康康、平平淡淡的,到我閉眼睛那天為止,我就心滿意足了。”

     祝清晨笑了兩聲,“又不能大富大貴,又不能多麼了不起,那你希望我找個什麼樣的人?叫花子成嗎?”

     姜瑜被氣得跺了跺腳,頗有些孩子氣,戳了戳祝清晨的腦門,“反正不能是小薛那樣的人!”

     門外的人一頓。手裡還捏著那盒糖,原本還在猜測,那女人看到他買了這麼幼稚的東西給她,指不定會怎麼笑話他。

     這會兒,那點好奇心也像是浮上水面的一串氣泡,轉瞬之間就沒有了。

     他站在門外頭,倚在牆上,笑了兩聲,把糖揣進了大衣口袋裡,又掏出那包煙來,不再急著進去。

     抽出一支,點燃。

     湊到嘴邊。

     也是,姜瑜說得沒錯,正常人,誰會願意把女兒託付給他這種人?

     他早就做好決定了,這輩子活得自我便好,不要徒增羈絆。

     可是親耳聽人這麼一說,心裡依然……

     怪沒滋味的。

     *

     祝清晨洗完碗後,薛定也抽完煙回來了。

     姜瑜抱著碗進廚房,她就站在院子裡問:“抽完了?”

     薛定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右手手心捏著那盒糖,頓了頓,沒有拿出來。

     “……抽完了。”

     她點頭,“我進去跟二姨他們說一聲,就說你今天下午還要去俞市坐飛機,不在這兒久留了。”

     剛走兩步,邁上臺階,忽然聽見薛定在身後叫她,“祝清晨!”

     她疑惑地轉過頭去,“怎麼了?”

     薛定的手都抽出來了,卻又恰好聽見她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你等下。”祝清晨低頭看螢幕。

     於是他握著那鐵盒的手又微微停頓片刻,重新放回了口袋裡。

     電話是蘇政欽打來的。

     她幾乎每月都會收到幾條來自蘇政欽的短信,有時候是他去了哪裡,隨手拍下的照片,有時候是日常問候:天氣轉涼,多穿點衣服;最近流感多發,小心別感冒。

     就好像一個生活服務號,起初她也有些感傷,後來便習以為常。

     只是蘇政欽一直都給她發資訊,很久沒有打過電話來了。

     未曾釋懷時,她曾把他拉入黑名單,可是如今,大概是半年過去,對他的情緒也從當初的激烈逐漸轉為平淡,前一陣又給重新拉了出來。

     就當是個故友。

     所以看到螢幕上他的來電時,祝清晨還怔了一下,遲疑幾秒,隨即跟薛定比了個手勢。

     拿著手機去了院子門口。

     “喂?”

     薛定不是故意要聽的,但他站在院子裡,沒有進客廳,便斷斷續續聽見了來自祝清晨的聲音。

     祝清晨:“誰告訴你我急需三十萬的?”

     “童豔陽?童豔陽那個王八蛋,人家的家事也能拿出去到處宣揚!”

     “沒到處宣揚,那你怎麼知道了?”

     “什麼?給我打錢了?誰讓你給我打錢的?別說我倆現在沒關係,你做這不合適。就算我們還是以前的關係,我也不會接受你這錢。”

     薛定一頓,想起祝清晨講述這半年來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含糊提到祝山海對離婚的態度:要麼把房子給他,要麼給他一筆錢。

     只是她沒說那筆錢是多少。

     ……三十萬?

     那通電話並未進行多久。

     祝清晨很快說:“我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解決,謝謝你的好意,蘇政欽。錢我會給你打回來,下次請不要做這種事了。”

     客氣而疏離的結束語。

     下一刻,她掛了電話,迫不及待打給了童豔陽,措辭激烈地臭駡她一頓。

     聽到蘇政欽三個字,薛定原本還有些情緒複雜,但一聽到她那囂張強硬的口吻,頓時又失笑。

     還是這樣。

     總是這樣。

     這女人,涇渭分明。不過對姓蘇的涇渭分明……

     是好事。

     祝清晨打完電話回來,換了身衣服,就從客廳裡又把薛定撈了出來,一起出門了。

     姜瑜和二姨一家禮貌地開口挽留,但已是午後一點,兩人在滄縣晃悠一會兒,也該坐大巴去俞市,畢竟飛機不等人。

     臨走前,祝清晨還特意背上了薛定送的單反。

     薛定似笑非笑問她:“怎麼,打算在最後關頭,把相機還給我?”

     她挑眉,“你想太多,有這種好東西,當然要毫不客氣收下。”

     而那相機,在他們走出巷口,沿著河岸散步消食時,終於派上用場。

     午後的日光裡,薛定兀自走著,她卻低頭擺弄相機。

     摘下鏡頭蓋,調好焦距,忽的側頭對上他的側臉,連續摁了好幾下快門。

     哢嚓哢嚓的聲音就在耳邊。

     薛定側頭,猝不及防闖入她的鏡頭。

     “……你拍我幹什麼?”

     “留念。”

     他覺得好笑,“祝清晨,你是覺得我將來肯定會死在哪個戰場上,所以提前給我拍點遺照留念?”

     “有你這麼詛咒自己的?”她皺眉,捧著相機,“我可沒那麼說。”

     再側頭看,身邊的男人沐浴在江南柔和的日光下,背景是泛著波光的蘇州河面,而他目光明亮,比那河面還要璀璨。

     忽然很希望,這一刻能夠無限延長。

     離開滄縣前,兩人去了一趟手機維修店,確定薛定的手機因進水,必須返廠維修。為了應急,薛定買了一隻老人機,暫且把卡安了進去。

     舊手機等著回京之後,再做返廠維修。

     出了手機維修店,祝清晨還欲盡地主之誼,陪坐大巴,將他送去俞市。

     但薛定拒絕了。

     “你家裡還有客人,回去吧。從這到俞市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我一個人,打個盹就到了。你不用浪費時間。”

     祝清晨就笑,“家裡的客人,原本也沒什麼好聊的,你今天也見識過了。還不如送你一程。”

     可薛定很堅持,不讓她送。

     祝清晨最後也只能妥協。

     下午三點過,她站在車站送別的人群裡,目送薛定走上了大巴。

     男人個子高,身姿筆挺,在佇列裡鶴立雞群。

     前後不少女性,不分老少,都在仰頭看他。

     他臨走前,說了聲再見,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隨著人群漸漸往車上移動。

     而祝清晨目不轉睛看著他。

     忽然希望候車的隊伍長一點,再長一點。

     直到他走到車門口,馬上要上臺階了。

     陡然間站定了,回頭遠遠地望了她一眼。

     煙灰色的大衣襯得他氣質卓絕,一頭乾淨俐落的短髮是職業需求,也是性格所致。

     眉似劍鋒,目光明亮。

     他就站在那,哪怕周遭都是擁擠的人群、雜亂的汽笛聲,可他只要站在那,安安靜靜站在那,就已是一副最令人難忘的景致。

     祝清晨愣愣地看著他。

     看著他驟然間對她展露笑顏,似是夜空裡萬千煙火齊放。

     而那個笑容只持續了短短幾秒鐘,他輕聲說了五個字,她聽不見,卻能夠看明白。

     他說:“再見,祝清晨。”

     然後很快消失在車門口。

     她被一波又一波送別的人群簇擁著,不自覺向前移動。

     不少人站在大巴車窗外,隔著玻璃和裡面的人揮別。

     祝清晨也不由自主找到了有薛定在的那一扇窗,仰面看著他的側臉,敲了敲窗。

     大巴是密閉空間,車窗無法打開。

     隔著厚重嚴密的透明玻璃,她看見男人低頭看下來,看進她眼裡。

     是旁人的離愁別緒感染了她吧。

     一定是。

     要不然她不會在接觸到那雙眼睛時,忽然之間喉頭一緊,無話可說,卻又覺得胸口被千言萬語堵住。

     她該說點什麼的。

     可說了他也聽不見,聽見了他也不會明白。

     因為就連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此刻的心情,亦或這半年來每當想起他時,想笑,卻又不由心酸的滋味。

     最後,祝清晨輕輕地舉起了相機,湊到眼前。

     對準他,聚焦。

     哢嚓一聲。

     大巴就在此刻發動了,司機關閉車門,掉頭離去。

     而她還舉著相機,直到看不見薛定的身影了,才慢慢地,垂手,拿開了它。

     眼裡有一抹濕意。

     她拿著相機,知道這一回,兩人是真的完全沒有再見面的理由了。

     脖子沉甸甸的。

     那相機未免太沉重,重到讓人像一把拉扯下來,丟掉,假裝從來沒有收到過。

     假裝他還欠著她這麼個玩意兒。

     可她伸手摩挲著相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丟掉它。

     因為丟不掉的,又何止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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