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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是女郎 - 第88章字體大小: A+
     
    ☆、上山

      天將拂曉, 山色空濛, 道旁村落裡傳出此起彼伏的嘹亮雞鳴聲, 辛勤的農人早已起身炊米造飯,犬吠聲聲, 炊煙嫋嫋。

      喬嘉扯緊韁繩前行幾步, 「前方有一處莊子,歇歇腳再走。」

      傅雲英唔一聲,走了一夜, 馬疲人倦,確實得停下休息。

      幾人幾騎慢慢馳下大道, 拐進田邊阡陌小路。

      村子旁有座小池塘,幾個婦人蹲在大青石上漿洗衣裳, 手中木棒捶得啪啪響。

      喬嘉瞥見婦人們正在清洗的東西, 忽然停了下來,「等等,村裡來了其他人。」

      他示意夥計們留下保護傅雲英,獨自一人走進村子裡。

      片刻後,他走了出來, 神色平靜, 「楊大少爺也在這裡。」

      傅雲英愣了一下。

      那頭朱和昶還在酣睡, 吉祥進屋推醒他,告訴他傅少爺來了。他立馬翻身起來,來不及梳洗打扮,披頭散髮、光腳趿拉著睡鞋衝了出來, 踏過泥濘的小路,一徑跑到在村前池塘邊喂馬的傅雲英面前,抓著她左看看右看看。

      「雲哥,你沒事吧?」

      傅雲英拍開他亂摸的手,繼續喂坐騎吃豆餅,這匹馬是傅四老爺給她買的,跑了一夜,馬兒累得夠嗆,「你怎麼在這兒?」

      聽到這個問題,朱和昶頓時變了臉色,肩膀一垮,頹然道:「我想去幫你,可只能走到這裡。」

      他是王府世子,未經過允許,不得離開武昌府百里。上次他去黃州縣逛花燈會是偷偷溜出去的,這一次沒有事先打點好,剛出城沒一會兒就被攔下來了。他只好在村子裡留宿,預備等天亮再派人回城去找楚王幫忙。

      聽朱和昶說完夜裡的遭遇,傅雲英抬頭看他一眼,他頭髮散亂,身上只穿了件輕薄紗衣,春寒料峭,又在山中,日頭沒出來前特別冷,他都凍得開始打哆嗦了。

      她輕聲道:「多謝你,那邊的事都解決了。」

      朱和昶再次抓起她的手,輕輕握住,「我都聽說了,你四叔的事……雲哥,節哀順變,你別太難過了。」

      他拍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你還有我呢!誰欺負你,我給你出氣,我爹可是王爺,他們都得聽我爹的!」

      傅雲英嘴角扯了一下,心不在焉。

      朱和昶皺了皺眉,怕她不高興,沒敢說其他的,小心翼翼問:「你這是去哪兒?」

      「回城。」傅雲英接過喬嘉遞過來的木刷子,親自給坐騎刷毛,「我要去銅山。」

      銅山就是傅四老爺遇害的地方。

      朱和昶已經從府裡的護衛口中得知發生了什麼,聞言躊躇了一會兒,不敢攔她,道:「我讓我的護衛跟著你去,那邊都是強盜窩,你得小心點。」

      銅山不是楚王的地盤,不然他早就讓王府的人過去幫忙收斂傅四老爺的屍首。

      傅雲英嗯了一聲,「謝謝。」

      朱和昶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她這人素來清冷,雖然從沒有開懷大笑過,但也很少露出愁悶之態,見她面色沉鬱,他心裡也跟著不好受起來,小聲說:「不用謝我,我只恨不能幫你……」

      正說著話,村頭傳來喧鬧聲,又有人往這邊來了。

      喬嘉目力過人,站在青石上展目一望,挑挑眉,「公子,是書院的人。」

      「啊?」

      朱和昶一臉茫然。

      不一會兒,一群風塵僕僕的少年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袁三打頭,鐘天祿、趙家子弟、杜嘉貞、丁堂堂長……

      平時和傅雲英交好的同窗全都來了,人人衣衫淩亂,一臉倦色,有的手裡拄了根木棍當拐棍,有的背了一大包東西,有的腿上綁了粗布條,顯然都走了一夜山路。他們各自的書童、僕從緊跟其後,也都沒精打採,疲倦至極。

      讓傅雲英詫異的是,本該啟程北上的蘇桐竟然也赫然在列。

      對上她略微驚詫的眼神,蘇桐臉上一僵,好像有些不自在,下巴輕輕往旁邊一點,漫不經心移開視線。

      「老大,你說吧,要揍誰,我這就去宰了那王八!」

      袁三擼起袖子,露出結實的手臂,陰惻惻道。

      其他學生也精神抖擻,揎拳擄袖,「敢欺負我們雲哥,找死呢!」

      「我們一起上,揍他個半死不活先!」

      ……

      眾人一擁而上,圍到傅雲英身邊,義憤填膺。

      她怔了怔。

      袁三走了一夜路,又累又渴,甩了背上的包袱,衝到池塘邊舀水潤嗓子,喝飽了,又衝回她面前,「老大,我們這麼多人給你撐腰,就不信鬥不過那些黑心腸!」

      趙琪自詡斯文,先抹乾淨臉,整理好散亂的衣襟袖子,正一正頭上的巾帽,方刺啦一聲打開一柄灑金摺扇,慢條斯理道:「我們家雖不是黃州縣人,但好歹認識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雲哥,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叫小廝回趙家取名帖,名帖拿過來,看誰敢動你一根頭髮!」

      丁堂堂長跺跺腳,「管他呢,我們一人一雙拳頭,還怕打不過他們?先打一頓再講道理,比說什麼都管用!」

      眾人七嘴八舌,吵成一片。

      唯有蘇桐眼眸低垂,一言不發。

      傅雲英看著眼前一張張年輕稚嫩的面孔,聽他們揮舞著拳頭說著豪氣衝天的意氣話,沉默了一瞬。

      半晌後,她輕輕嗯一聲。

      也許很多年以後,她還會記得,曾有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為了幫她這個同窗撐腰而趕一夜的山路,一個個風霜滿面,狼狽不堪。

      有些好笑,也有些讓人心裡發酸。

      她不曾付出多少真心,有些事情只是手段而已,收穫的卻是他們最誠摯的友情。

      ……

      村莊婦人準備好熱騰騰的早飯,請眾人入村休息。

      眾人饑腸轆轆,聞到誘人的菜飯香味,餓得肚子咕咕叫。

      吉祥領著眾人往裡走。

      他們猶豫了一下,不肯走,齊齊望著傅雲英。

      傅雲英說:「家裡的事解決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還要麻煩你們,半個時辰後出發,你們先去吃點東西。」

      眾人這才肯走。

      一群半大小夥子,先說了些昨晚路上的事,然後小聲罵楊平衷是個小人,竟然頭一個動身,也不帶上他們,真是太狡猾了!

      傅雲是大家的,不是楊平衷一個人的!平時在書院老霸著人不放就算了,這種時候還見縫插針,什麼事都搶在前面,氣煞人也!

      他們也想幫傅雲啊!

      昨晚還彼此鼓勵、相互扶持著跋山涉水,轉眼間,一幫人為誰是傅雲最得力的幫手而暗暗較勁,吵得臉紅脖子粗。

      蘇桐搖了搖頭,不和一群半大少年一般見識,吃了碗香甜的紅薯稀飯,走出茅草屋。

      看到傅雲英出現在返程路上,他便明白,她肯定已經處理好黃州縣那邊的事情。

      他有點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不該推遲行程的。

      明明知道她不會有危險,還是打亂計畫走了這一趟……一點都不像他的為人。

      人都會有軟弱的時候,他只是個凡人,也會出錯。

      但他沒有想到,讓他犯錯的會是傅家人。

      ……

      夥計們也都吃飯去了,傅雲英站在池塘邊和喬嘉說話,旁邊幾個楊家僕從垂手侍立,聽她吩咐著什麼。

      蘇桐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等楊家僕從離去,走上前。

      喬嘉後退了幾步,給他們留出說話的空間。

      太陽出來了,光線刺破濃霧,罩在綿延起伏的青山之間,山谷中抹了一層金色光芒。

      天與地之間,一片燦爛光華。

      蘇桐抬起頭,迎著初升的朝陽,輕聲問:「後悔把名額讓給我了嗎?」

      個人的力量如此渺小,只有出人頭地,掌握權勢,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權力是這世上最穩固的靠山,擁有它,就能把其他人踩在腳下。

      他很小的時候認識到這一點,所以苦學不輟,不敢有絲毫懈怠。別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嬉笑玩耍的時候,他坐在悶熱的房間裡讀書寫字。冬天手腳冰涼,屋裡冷如冰窖,寒意無時不刻往骨頭縫裡鑽,握筆的手生了凍瘡,又癢又痛,他一筆一筆抄寫文章。

      一年到頭,天天如此。

      傅雲英遲早會明白,她不能游離在外,唯有進入權力中心,才可以為所欲為。

      沒法適應規則,那就去做規則的主人,自己制定規則,做執棋者。

      傅雲英揉了揉眉心,「怎麼,你要把名額還給我?」

      蘇桐一笑,搖搖頭,「那可不行,我沒你那麼大度。給了我,就是我的。你想拿回去,晚了。」

      傅雲英扭頭看他一眼,「蘇桐,你為什麼回來?」

      蘇桐收起笑容,臉色微沉。

      他沉默不語。

      傅雲英沒有堅持要他回答。

      「我一直不明白,你想脫離傅家,辦法有的是,為什麼要利用傅媛?為什麼非要傅三老爺親自趕你出來?為什麼你總是對傅家抱有敵意……」

      她抬手給喬嘉做了個手勢,「現在我明白了。」

      喬嘉會意,走開了一會兒。

      旭日火紅,陽光籠在身上暖洋洋的,蘇桐的面色卻越來越冷,「你明白什麼了?」

      傅雲英雙眸微垂,說:「我明白什麼不重要……我想告訴你,我一直以來防備著你……並不是因為你這個人。」

      蘇桐和崔南軒太像了……他們都是一樣的溫和而涼薄,一樣的隱忍和堅韌,所以她從不曾信任蘇桐。

      但是走出閨閣,以男子的身份和人交際,接觸到的世事越多,認識的人越多,她越來越能理解崔南軒和蘇桐對權力的那份渴望執著。

      誰不想功成名就,取得一番驚天動地、讓世人矚目的豐功偉績?

      追名逐利幾乎是他們的本能。

      她努力,刻苦,但那仍然遠遠不夠,和他們相比,她少了那份可以為之不顧一切的蓬勃野心。

      沒有野心,何來的動力?

      只有身居高位,才能把握主動,否則不管做再多努力,永遠只能處於被動的位置。

      既然已經跨出內帷了,不如再走遠一點。

      她抬起手,低頭望著指腹間磨出的老繭。

      這是一雙纖長而嬌弱的手,指如蔥根,手心柔嫩,但這雙手的主人不能軟弱。

      喬嘉回來了,手裡拿了兩封信和火摺子。

      蘇桐還在為傅雲英說的那句話愣神,低聲道:「不是因為我……那是為了誰?」

      「一個不相干的人。」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接過喬嘉吹燃的火摺子,放在信封底下,點燃蘇桐親筆寫下的憑證和她從傅媛那裡騙來的一封信。

      這些是她用來拿捏蘇桐的東西。

      她看著火焰迅速吞噬紙張,一字字道:「今天我當著你的面燒了它們,以後你不用怕我用這些東西威脅你。」

      火光暴漲,然後一點點熄滅,豔陽春光下,兩封信一點一點化為齏粉。

      蘇桐垂目,嘴唇蠕動了兩下,神色震動。

      火堆燃盡,他抬起眼簾,望著傅雲英。

      她站在一片金光中,面容似也融進耀眼的華光中,朝他拱手,「蘇桐,我們京城見。」

      言罷,轉身離去。

      半晌後,蘇桐還留在原地發怔。

      清風拂過,齏粉隨風而散。燃燒後的黑灰撲到他臉上,將他驚醒。

      他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喃喃了一句。

      我等著你。

      ……

      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傅雲英只帶上喬嘉和王府的護衛去銅山,其他人仍然回書院。

      趙琪等人老大不服氣,不過到底都是知道輕重的人,怕給她添亂,沒有強求。

      「啟哥他們中午應該就能到,接到人後,都送去貢院街宅子,老太太和兩位小姐都病著,提前請郎中過來。高掌櫃那些人隨後也會來,派人在渡口守著,務必每個人都要接到,一個都不能少。」

      傅雲英一句一句吩咐管家。

      管家紅著眼圈答應下來,小聲問:「少爺,如果族裡的人追過來了呢?」

      「這裡不是他們的地盤,來一個抓一個。鋪子那邊派人過去接管,一直以來所有契書印章都是四叔管著,族裡的人根本插不進手,他們什麼都不懂,趁四叔不在強行霸佔,不過是欺負嬸嬸她們是婦道人家沒法管罷了。現在我把事情鬧出來了,他們一沒有憑證二站不住理,自己心裡有數,隻敢在縣城逞威風。」

      宗族不知道傅四老爺到底在做什麼生意,也不知道傅四老爺名下有多少家產,以為把房子占住了,再把盧氏幾個人控制住,就成功奪走傅四老爺的家產。倒也不是他們蠢,而是宗族瓜分族中內部家財是很常見的事,別人想管管不了,所以不需要太費心思,人死了,什麼都是他們說了算。

      她細細叮囑,吉祥領著王府護衛過來,手一揮,道:「傅少爺無須擔心,我們爺送你幾個人使喚,他們往門口一站,看誰敢上門撒野!」

      傅雲英謝過他,讓管家把韓氏接回來,翻身上馬,出城直奔銅山。

      出了城門口,剛行出半里路,她忽然勒住馬,手中馬鞭指一指路旁草叢,「出來。」

      窸窸窣窣響了幾聲,袁三從草叢裡蹦將出來,撓撓腦袋,嬉皮笑臉,「老大,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去銅山要從北城門走,袁三瞧著沒什麼心眼,其實鬼點子多,回到武昌府後立刻撇下其他人往北城門來,專門在這裡候著傅雲英。

      傅雲英催馬往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眼眸低垂,輕聲問:「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險,你跟著我,也許會受到牽連,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腦袋,你還要跟著我麼?」

      袁三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傅雲英嘴角輕輕一扯,「我可不管你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既答應了我,就得做到,以後你若敢有異心……」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袁三等不及,替她把話說下去,「我知道江湖規矩,要是我不厚道,隨老大處置!」

      言罷,撓撓頭皮,試探著問,「老大,我是跑過來的,沒有馬……我和你共騎一匹?」

      傅雲英掃他一眼。

      他仰望著她,搓搓手,一臉期待。

      旁邊忽然伸過來一隻蒲扇大的手,拎起袁三的衣領把人抓到自己馬背上。

      袁三怒目瞪向對方,喬嘉面無表情。

      繼續往前行。

      他們在武昌城換了坐騎,因此一路沒有休息,一天後,抵達銅山腳下。

      護衛先去打探消息,回來時說:「這裡荒涼,但卻是往來商旅去開封府的必經之路,經常有強盜出沒。前幾天出事後,官府曾派人過來收斂屍首,不過只是潦草敷衍而已。」

      傅雲英先去當地縣衙找捕快打聽。

      捕快一問三不知,看到護衛掏出的腰牌後立刻換了態度,道:「那夥強盜在山上橫行了十多年,他們神出鬼沒的,平時往大山裡一躲,官府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的老巢在哪裡,想抓也抓不到人呐!而且他們這種占山為王的強盜一般都和山下的村落勾結,那些村人不僅不幫著揭發強盜,看到官兵還給強盜示警,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線,我們這邊剛出了縣城,他們就躲起來了。」

      捕快說的都是實情。強盜們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從來不為難山下老百姓,每次劫得錢財,還拿出一部分送給老百姓度日。老百姓們有的愚昧,覺得強盜們是劫富濟貧的好漢,主動包庇他們,甚至將家中女兒送到山上給強盜當老婆。有的純粹是貪財,靠給強盜通風報信賺錢。

      傅四老爺他們準備充分,南來北往一路都會打點到,通常都能有驚無險,這一次遇上強盜被殺得只剩幾個夥計逃出去,隊伍裡肯定出了內應。

      一般內應都是當地雇傭的村民,他們混在商隊裡,看出商隊運送的貨物很值錢,偷偷引來強盜,裡應外合,商隊腹背受敵,才會無力反擊。

      傅雲英忍者不適,先跟著捕快去查看他們撿回來的屍首,一一看過,她找到幾個認識的夥計,但其中並沒有傅四老爺。

      捕快聽她說要找的人是傅四老爺,嘖嘖道:「實不相瞞,活下來的人都說傅大官人沒了……」他頓了一下,「被斧頭砍的……我們去的時候已經不剩什麼了……」

      荒郊野外,滿地屍首,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是有狼的。

      殘破不全的屍首,官府不會管。

      傅雲英眼前發黑,定定神,往外走,「上山。」

      「等等!」捕快攔下她,「這位小少爺,山上現在去不得。」

      袁三瞪大眼睛,「為什麼去不得?」

      捕快道:「今早上邊來人了……」他豎起手指朝上指了指,說,「那可是京城來的大官!一個比一個威風!他們說什麼要辦案,把那片山頭封起來了,你們最好不要過去,打擾大官查案,吃不了兜著走!」

      傅雲英沒說話。

      什麼大官,查案查到強盜頭上了?

      王府護衛的隊長上前一步,道,「傅少爺,有小的呢。」

      他隨身帶了楚王給的權杖,除非是朝廷大員,一般人總得賣他幾分面子。

      再耽擱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傅雲英道:「先過去再說。」

      喬嘉和袁三忙跟上她,王府護衛緊隨其後。

      山上鬆竹成片,風過處,竹浪翻湧,鬆濤起伏,一層層翠綠中夾雜著一樹樹雪白梨花李花和粉豔杏桃,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空氣裡卻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和腐爛的惡臭。

      快到地方了,喬嘉催馬擋在傅雲英面前,「公子,您還是別過去了。」

      傅雲英道:「那是我四叔。」

      喬嘉只得退開。

      遠遠看到倒在地上的殘破車架和橫七豎八躺倒的屍首,眾人扯緊韁繩,下馬。

      剛想上前,旁邊陰影處走出幾個人來,頭紮萬字巾,穿對襟長罩甲,腰佩繡春刀,攔下眾人,「錦衣衛在此,何人放肆?」

      傅雲英皺了皺眉,原以為是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的人,怎麼會是錦衣衛?

      她見過錦衣衛,那時候他們也是差不多的裝束,但大多手執長柄刀或者佩劍,沒有佩繡春刀的。

      王府護衛想要上前,傅雲英拉住他,「等等。」

      楚王面子再大,也不敢招惹錦衣衛。他身份敏感,沒有必要,還是先別把他抬出來。

      她取出剛剛找縣衙捕快討來的文書,讓護衛拿去交給錦衣衛,說明原因,請他們放行。他們收斂完屍身就走。

      護衛應喏,拿著文書上前幾步,和其中一位錦衣衛道:「我們家大官人死在強盜手上,未能安葬,家中少爺前來尋覓屍身,好送回家鄉讓大官人入土為安,勞煩大人通融。」

      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出乎他們的意料,那錦衣衛隻掃一眼傅雲英等人,便讓開道路。

      傅雲英來不及多想,領著護衛走到山谷中,一個挨一個確認屍首的身份。

      那些錦衣衛遙遙站在高處,沒有管他們。

      屍骸遍地,滿目瘡痍,天氣熱起來,蒼蠅蟲子圍著腐爛的屍首飛舞。

      傅雲英不忍多看其他人的慘狀,努力辨認那些散落在各處的人中有沒有認識的。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猶豫的,帶著點同情的呼喊:「傅少爺……在這邊……」

      她渾身僵直,發了會兒愣,眼圈登時酸熱,卻沒有落淚,仰頭把眼淚忍回去,站起身,走到出聲喊她的王府護衛身邊。

      護衛們怕她傷心,已經把屍首拼湊起來了。

      所有人都湊了過來,垂手站在一邊。

      高粱紅雲紋地刺繡錦綢,鑲邊錦緞靴子,都是南邊蘇杭一帶的料子,確實是傅四老爺平時的穿著打扮。

      傅雲英跪倒在屍首前,仍然沒有哭,雙手顫抖著把淩亂的衣袍整理好,抓起那雙傷痕累累的手。

      「四叔,以後我就是家裡的頂樑柱。」

      ……

      他們用帶來的棺材裝好屍首,走出山谷。

      錦衣衛目送他們走遠。

      傅雲英爬上馬背的時候,雙手還在發顫。

      她閉一閉眼睛,輕夾馬腹,駿馬小跑了起來。

      春風撲面,風裡不知揉進什麼細碎的花蕊,鑽進她眼睛裡,刺得她雙眼又疼又癢。

      她停下馬,鬆開韁繩。

      嘩啦一聲,風忽然變大,揚起一陣沙塵。

      幾張泛黃的紙被風吹到半空中,刺啦啦響。

      她望著那些飛得到處都是的紙張,出了會兒神。

      喬嘉等人都不敢催她,等了一會兒,她突然道:「袁三,把那些紙拿給我看。」

      從找到傅四老爺的屍首後,袁三就一直密切注視著她,生怕她傷心難過摔下馬,此刻聽她吩咐,立馬應聲,跳下馬背,隨手抓一把到處亂飛的紙,送到傅雲英跟前。

      她接過紙張,一張一張翻看。

      片刻後,她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淚光閃爍,嘴角浮起幾絲笑,笑渦深刻。

      她立刻翻身下馬,甩開馬鞭,奔回剛剛收斂的屍首前,抓起唯一可以辨認得出特徵的手看了又看。

      傅四老爺喜歡摸她的頭,那雙手又大又厚實,掌心紋路平實,是有福之相。

      這雙手擦乾淨後,露出來的卻是斷掌紋。

      眼前這具殘破不缺的屍身不是傅四老爺的。

      四叔還活著!

      護衛們面面相覷,疑心她是不是受了刺激在發瘋,紛紛下馬,朝她圍了過來。

      她抬起頭,「這不是我四叔。」

      說完,淚水終於還是掉了下來。

      ……

      周圍的人目瞪口呆。

      她很快拂去眼角淚花,站起身,「把所有紙張收起來。」

      袁三頭一個反應過來,欣喜若狂,忍不住笑出聲,大聲答應,「欸!」

      喬嘉和王府護衛也跟著醒過神,忙上前幫忙。

      眾人把各自撿到的紙張全都拿到傅雲英面前,她接過一張張看,整理出重複的部分。

      袁三在一旁問:「老大,這不是……這不是你編寫的《制藝手冊》嗎?」

      她點了點頭。

      傅四老爺走之前說他帶了一大箱子的《制藝手冊》,要一路送人,見人就發一本。她當時哭笑不得。

      沒想到這些書竟然能救命。

      喬嘉雙眼微眯,沉吟片刻,「公子,這些紙上有四老爺留下的記號?」

      傅雲英道:「我給四叔畫過圖志,他認得的字不多,我只好教他用特殊的符號表示不同的方位,這上面的標記是我教他的,只有我和四叔看得懂。」

      她快速看完所有紙張,「他沒有死,被強盜擄去山裡了。」

      大家鬆了口氣,頓時一改頹喪沉重,全都喜笑顏開,呵呵笑出聲。

      王府護衛道:「少爺,既然四老爺還在山上,您無需擔憂,我們幾個保證能將四老爺救出來。」

      袁三摸著下巴,眼珠轉來轉去,說:「我知道強盜喜歡躲在哪兒,我和你們一起去。」

      傅雲英點點頭,道:「我也去,這些紙上的訊息太少,不知道四叔撒了多少紙出來,先收集所有的書。」

      眾人應喏。

      王府護衛咦了一聲,皺眉說:「那些錦衣衛是個麻煩,咱們不可能繞過他們上山……」

      傅雲英想了想,道:「先去問問在山上的是哪位千戶大人。」

      錦衣衛裡她隻認得霍明錦,但是霍明錦不可能突然從京師跑到銅山來,來的人肯定是他的手下,或許是千戶,也有可能是百戶,不知道她能不能憑藉和霍明錦的幾面之緣從對方那裡討來一個人情。

      他們折返回去,那幾個錦衣衛眉頭緊皺,厲聲喝止他們:「怎麼又回來了?」

      王府護衛上前說明情況,錦衣衛似有些不耐煩,揮手道:「休得糾纏,速速離去。」

      護衛也煩躁起來,掏出權杖,「還請給個方便。」

      那錦衣衛卻是個軟硬不吃的,一開始態度還客氣,看到權杖後,反而沉下臉,「放肆!」

      一聲怒吼,周圍幾個錦衣衛圍了過來,二話不說,拔出繡春刀。

      雪亮光芒閃過。

      傅雲英一愣,上前幾步,按住護衛也要回身拔刀的手。

      怎麼話還沒說就要打起來了?

      傅四老爺還等著她去解救,這些錦衣衛真是麻煩。

      她朝錦衣衛拱手,「斗膽問一句,大人們上山可是為了捉拿山上的盜賊?」

      錦衣衛撩起眼簾掃她一眼,愛答不理的,沒說話。

      她不想耽誤時間,只得問:「那請問霍明錦霍大人是不是在山上?」

      聽她一口叫出指揮使的名字,對方臉色微微一變,遲疑了一下,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這個錦衣衛也聰明,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傅雲英垂下眼簾,正思忖要不要搬出送酒的交情來,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塔響山間枯枝敗葉的聲音。

      馬蹄聲很整齊,氣勢洶洶,聲如悶雷,來的人很多。

      眾人聞聲回頭,只見二十幾個身披盔甲的錦衣衛縱馬直撲過來。

      當中簇擁著一人一騎,男人高大俊朗,頭戴氊帽,穿大紅交領直身袍,腰系鸞帶,是平時燕居文士打扮,腰上卻懸弓袋、箭囊,手裡提了把彎刀,風馳電掣,頃刻間已經飛馳到山坡前。

      他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到傅雲英跟前,腰間弓袋撞在魚佩上,叮叮響,幽黑雙眸看著她,「找我?」

      傅雲英待了一待,隔得那麼遠……他怎麼知道她找他?

      難不成他是順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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