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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問我近況,我簡賅回答一切都好,我哥留我住一宿,我說我晚上要去參加大學同學的婚禮。
許蘇在一旁插嘴,說老二要去參加的婚禮,新娘叫殷妲。
“殷妲?”我哥皺了皺眉,“市檢三分院殷處的女兒?”
我點頭,笑笑:“不容易,挑挑揀揀這些年,總算嫁出去了。”
我哥知道我、殷妲與唐奕川的那點糾葛,眉頭似也因此更緊了些:“唐奕川也會去?”
“可能吧,久沒聯繫了。”我喝了一口西葫蘆肉丸湯,儘量保持神色平靜。
離開溫榆金庭前,我回頭多看了一眼。時近傍晚,窗外斜陽半紅半黃,許蘇仰面躺在我哥腿上,擼著懷裡的貓,而我哥垂著深長眼眸,輕輕撫摸許蘇的頭髮。兩人說一茬話,接一會吻,電視裡放著一部人文紀錄片,特寫景別混亂,旁白拿腔拿調,幸而他們的注意力都不在片子上。
對於這世上的某些人來說,與所愛之人相愛好像是件特別容易的事情。這種能力真令人羨恨。
估摸著婚禮上得喝點酒,我沒開車,停留在十字路口,等著周揚來接。
街上車來車往,行人熙熙攘攘,交通燈由紅轉綠,又再次轉紅,我右手邊的一家精品店裡傳出的一首頌歎愛情的英文歌曲,而左手仿佛能觸及正在下沉的太陽。
我突然發現,不止刑鳴,那個匆匆的西裝客,那個蹣跚的拾荒者,還有那個靠在樹邊等待心儀姑娘的中學生……我所能看見與感知的,他們全都像唐奕川。
他們全都不是唐奕川。
在唐奕川這個問題上,我騙了我哥,我最近手上有個案子就得跟他打交道。一起高中生縱火案,犯罪嫌疑人家屬在審查起訴階段找到了我,在我之前已經聘請了一名律師,受害人與嫌疑人都是未成年,早戀釀惡果,男孩不願接受分手事實賭氣放火,導致女孩全身多處深二度燒傷。我本來不想接,網上輿論一片倒,案子本身也沒多大的辯護空間。
但這案子的承辦檢察官是唐奕川。
我約唐奕川溝通案情,沒有得到一點回應,甚至後來還是從另一位律師那裡得知,案子已經起訴至法院了。
對此我很惱火。
我痛恨唐奕川的單方面失聯,這是有理由的。
曾經我向他告白,他也是這樣突然就消失了,真相遲到了十來年,我想我可能永遠無法釋懷。
我當年的同學裡,幾乎沒有畢業之後幹刑訴的,畢竟雖說刑與民都是吃律師這碗飯,但每一場訴訟的對手從同行律師換作了檢察官,那差別可就太大了。我幹民訴那些年,主要業務是商事經濟糾紛,業務水準在其次,關鍵還是編織人脈。所以我長袖善舞,充分發揚自身魅力打擊對手,與各基層法院的民二庭庭長交情似鐵,從沒想過上個庭竟會如此如履薄冰。
迄今我所接觸的所有檢察官中,論官腔之足,優越感之甚,沒一個能比得上唐奕川。
周揚對此表示同意。
富二代周揚在回去繼承家業之前,倒是正兒八經幹過幾年刑訴。他說這源於他童年時代的夢想,他一直嚮往當這樣的大律師,指鹿為馬顛黑倒白,讓辛普森這樣的殺人犯無罪釋放,簡直牛逼壞了。估計丫是美劇看多了,不知道中國的刑辯律師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後來,工作中周揚跟唐奕川打過數次交道,積怨日深,沒少在我面前抱怨。他說唐奕川長著一張長期性壓抑的臉,也就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好這一口;還說唐奕川一點情面不講,不收禮也不要錢,別說昔日師兄去打招呼,就是親爹站在被告席上,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建議法庭從嚴懲處。
有一回,周揚實在被惹惱了,火冒三丈地跟我說要找人揍唐奕川一頓,看那一臉猙獰的模樣像是動了真格,反正這對他的億萬身家而言也是小菜一碟。
周揚話未畢,我就一把擰住了他的手腕,厲目而視:“不准動他。”
“你他媽為這兒就跟你兄弟翻臉?我就找人弄那姓唐的了,你怎麼著吧?”
“把這話收回去,否則不用你弄他,我先跟你玩命!”
我態度強硬,周揚想走,走不了,想還擊又掙脫不得,最後只能結結巴巴告饒:“玉、玉致……我就開個玩笑……你丫松……鬆手!”
“開玩笑也不行,”手沒松,反擰得更狠了些,我一字一頓地警告他,“不准動唐奕川。”
那天周揚被我擰得手腕脫位,送醫路上對我叫駡不迭。
從古早的回憶裡抽離自己,我與周揚趕到婚禮現場時,唐奕川已經到了。
新郎小柴曾在唐奕川手下幹書記員與助理檢察員,因業務優秀被破格提升,最近剛剛通過主訴檢察官考試,按說正是前途似錦,然而他卻突然辭職,跳槽去了律師隊伍。這不難理解,雖說我國控辯雙方地位不對等,但律師相較清廉的基層檢察員,腰包還是臌脹多了。
新郎小柴顯得很不好意思,立在唐奕川的身前,端著酒杯弓著腰,一個勁地跟他道歉,說辜負了領導的期許與栽培。
“沒什麼,律師與檢察官同是法律職業共同體,一樣要好好幹。”即使是別人的婚宴場合,唐奕川依然官腔十足,官話張嘴就來,新郎站著他倒坐著,一群人孫子似的圍在他的身邊,頻頻叫他“唐處”。
周揚湊在我耳邊小聲,一臉不爽地說這小子官腔也太大了,虧他沒升上副廳,否則我們還不都得被他踩在腳底下。
儘管沒成功升任副廳,這個年紀的正處級幹部,依然是我輩之中的佼佼者,所以就連幹非訴的那些同學也以之為榮,很賣他的面子。西裝,領帶,金絲框眼鏡與一絲不亂的背頭,令唐奕川那張清俊的面孔愈加顯得禁欲,而他一如既往的表情淡漠,眼神犀利,仿佛誰在他眼裡都是傻逼。
我一直望著唐奕川,而唐奕川從頭到尾沒看我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