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民警，也就是郜柏歆的舅舅曹明毅，在郜柏歆叫出那一聲之後終於松動了嘴角。
聽到童漠這麽叫自己，他則是連表情都繃不住了。
他拍了拍郜柏歆的肩膀，然後往外走。
等兩個年輕人都走出了派出所，曹明毅才向他們露出了個笑容。
“這個同學叫童漠是吧？我倒是聽郜柏歆提過你幾次。”曹明毅轉頭看著童漠。
郜柏歆萬萬沒想到自己舅舅掉馬之後第一句話就是賣自己，想要捂著舅舅的嘴但又不敢，只能站在童漠身後，臉噌地一下就紅了。
童漠這會兒才回了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曹明毅笑了笑：“叔叔你好，我是童漠，我跟郜柏歆是同桌，剛剛……我太驚訝了，沒想到你是他的舅舅。”
“這事兒的確沒幾個人知道，我一般不去你們學校，他也不讓我去。”曹明毅說。
兩個年輕人在長輩面前難免拘謹，雙方聊了幾句之後，曹明毅提議：“你們應該還沒有吃晚飯吧？我應該過會兒就能下班了，不如到我家裡去，隨便吃點兒。”
童漠看了看郜柏歆。
他不清楚這個舅舅和郜柏歆的關系如何，又是否方便直接去曹明毅的家裡吃飯。
郜柏歆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低頭，在他耳邊說：“我舅舅家就三個人，舅舅舅媽，還有一個十歲的外甥，你去了也不會打擾他們什麽，只需要告訴我你願不願意去就行了。”
童漠想了想，壓低聲音問了他一句：“你們關系怎麽樣？”
聽到這一句，曹明毅忽然邁開腳步往遠處走了些。
郜柏歆看著曹明毅的背影，低聲說：“他現在是我的法定監護人。”
童漠詫異地看了郜柏歆一眼，但他沒有再往下問，只是點了點頭。
曹明毅讓郜柏歆先帶童漠回自己家，童漠給林叔發了一條微信，坐上了郜柏歆的自行車。
郜柏歆騎著自行車在街邊慢悠悠地開，拐進了一條巷子，進了一個熱鬧的舊小區。
童漠感覺站在小區路邊活動著的人似乎都認識郜柏歆，他們都熱情地衝郜柏歆打招呼。
他們問：“小郜今天來你舅舅家了啊？好久沒見你了。”
郜柏歆只是點頭說是，迅速地帶著童漠進了一個看上去有些舊的單元樓。
這棟單元樓六層高，是一個沒有增設電梯的樓房。
樓道的地面被清掃得很乾淨，但牆壁上的油漆已幾乎脫落，四處可見被撕去的紙痕。
曹明毅的家住在三樓，郜柏歆幾乎是三台階為一步，三兩步就上了一層樓。
童漠慢吞吞跟在他身後。
從放學到現在經歷了不少變動，他還餓著肚子，這會兒身體實在談不上舒適。
剛才坐在自行車後座在街邊慢慢地吹著風，他感覺舒服了不少，但現在這老房子裡揮散不去的氣味又讓他一陣陣地心堵。
他抬頭看了一眼樓道上貼著的數字，心想，大概因為他始終不太習慣到別人的家裡來。
但為什麽他又同意了跟著郜柏歆過來呢？
他想不起原因。
隻記得郜柏歆看著曹明毅的背影說出那句話時，他忽然有些不好受。
哪怕郜柏歆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睛裡也沒露出任何悲傷的情緒。
郜柏歆敲了兩下門，一陣歡快的腳步聲從屋子裡傳了出來。
這棟舊樓房的隔音不太好，所以童漠站在門外輕易就聽到了一個清脆的小男孩的聲音：“是誰敲門呀？我可以開門嗎？媽媽！”
郜柏歆手指仍舊扣在門板上，他身體微微前傾，提高了音量喊了一聲：“曹安寧，是我，開門！”
屋子裡安靜了一秒，那個小男孩突然哭了起來：“媽媽！哥哥來了，怎麽辦呀！我衣服還沒換，我不出去啦！”
門內幾陣腳步聲交錯，一個女人走出來將門拉開，她臉上還帶著無奈的笑：“都要吃飯了，你想跑哪去？乖了，過來叫哥哥。”
郜柏歆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小男孩的頭頂，見小男孩一直拿手指絞著胸口的那塊衣服，他毫不留情地問：“衣服上這一塊髒的是怎麽弄的？是不是又皮了？”
曹安寧抽抽噎噎地說：“我幫媽媽給小魚兒喂吃的，滑了一跤，衣服上不小心蹭到的。”
“摔到了？有沒有受傷？”郜柏歆單手把曹安寧摟了起來，往屋子裡走。
童漠跟著往裡走了一步。
女人朝他笑了笑，指了指屋子中間放著的小茶幾：“坐啊，先吃點水果，菜馬上就好了。”
她又向郜柏歆招呼：“我先去燒菜，你陪你同學坐會兒。”
郜柏歆嗯了一聲，低頭繼續訓斥曹安寧：
“這麽大的人了，衣服還不會換？先換了衣服再吃飯。”
曹安寧撇著嘴：“是媽媽說不急的，她說吃了飯就可以洗澡換衣服了……”
他一邊辨解著一邊從郜柏歆的腿上下來，往房間跑了過去：“我去換衣服啦！”
童漠仍舊站著，郜柏歆坐在沙發上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拍了拍自己身側的位置：“來這兒坐，不用這麽拘謹。”
嘴上說著不用拘謹，郜柏歆自己卻明顯有些不自在。
等童漠在自己身側坐好，他往另一側挪了挪，抓過一隻抱枕用力捏在手裡。
童漠坐了一會兒，垂眼看了一下茶幾上擺放的水果，他正想伸手去拿一顆葡萄，卻見旁邊的郜柏歆突然跳了起來。
就如同他跟郜柏歆第一次見面那天，郜柏歆差不多跳出了同一個高度。
而他這次甚至沒有碰到郜柏歆的衣服。
“我去看看曹安寧那小子衣服換得怎麽樣了。”郜柏歆說了一句就往房間走去。
童漠吃完了一顆葡萄，走到一邊拉開了窗。
他這會兒已經覺得好受多了。
至於郜柏歆這顯而易見的尷尬，他覺得他還是不要揭穿的好。
否則他們倆極有可能又回到最開始那談不上愉快的互相排斥的階段。
郜柏歆扛著曹安寧回了客廳，他將曹安寧放下，曹安寧便跑去了廚房找自己媽媽。
客廳裡重新又回到了無法忽視的尷尬的沉默中。
郜柏歆走到飲水機旁接了一杯水，拿到童漠面前放下，接著就一直在踱步。
童漠都有些想提醒他，如果真這麽糾結可以去別的房間，沒必要一直杵在客廳裡。
郜柏歆忽然又回到沙發上坐下，面朝著電視機，壓低聲音說了句：“我是第一次帶同學來我舅舅家裡。”
童漠點了點頭，他倒是已經看出來了。
“也是第一次告訴別人，我家裡的事。”郜柏歆咬咬牙又說。
“你告訴我了麽？”童漠反問他。
郜柏歆一愣。
“你什麽也沒告訴我，我也什麽都沒聽到，所以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童漠平靜地說完，拿過水杯喝了一口。
郜柏歆看著他：“你以為我是在後悔告訴了你我舅舅是我法定監護人的事？”
童漠點了點頭：“後悔也很正常。”
“我說出去的話，還從來沒有後悔過，而且也不覺得這件事有隱瞞你的必要。”郜柏歆說。
童漠看著他，還想等他說出後文，為什麽沒有隱瞞他的必要？
但郜柏歆沒有接著往下說。
郜柏歆的舅媽拉開廚房門，郜柏歆馬上站起身幫著把飯菜端了出來。
“不等你舅舅回來麽？”童漠跟著走了過去。
“他下班晚，每回說準時下班，但沒有哪一天是準時的，而且他剛剛發了消息來，讓我們別等他。”舅媽說。
“當警察的都這樣，”郜柏歆回頭看向童漠，“你坐過去，這屋本來就小，站不下三個人。”
曹安寧站在他們面前嚷嚷：“哥哥你算錯啦，是四個人，不是三個人！”
童漠到現在才覺出別人家裡的那種熱鬧的吵鬧的紛雜的卻很有趣的氛圍。
他們將茶幾上的東西挪到了電視櫃上，幾個人坐在矮凳上，端著碗坐在茶幾旁吃飯。
飯桌上他們說的話都不多，郜柏歆和他舅媽也很少交流，但能夠看出他們的關系並不差。
除了剛領童漠進屋時的別扭感，郜柏歆在這個屋子裡表現得很松弛，就像在自己家裡一般。
童漠和不太相熟的人更不可能熟絡地交談，因此飯桌上就只剩下曹安寧一直在說話。
曹安寧和童漠位置挨得很近，吃飯到一半時，孩子就覺得自己跟身邊的大哥哥應該非常熟悉了，於是熱情地對童漠展開話題：“哥哥，電視上的那個動畫片你有沒有看過呀？你喜歡哪個主角？我跟你說哦，我最喜歡的是——”
曹安寧拿著筷子手舞足蹈，童漠已經放下了碗筷想要仔細聽聽曹安寧在說的內容，半途中出現了一隻手，在曹安寧的頭頂敲了一下，把因為情緒興奮而膨脹起來的曹安寧敲回了原型。
“不要打擾哥哥吃飯，等吃完飯再找哥哥聊天，”郜柏歆給完一個棒槌又往曹安寧的碗裡塞了一根青菜，“青菜必須要吃，不許挑食。”
曹安寧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卻不敢反抗郜柏歆，默默地將那根青菜塞進了嘴裡。
童漠默不作聲地夾了一塊排骨，從另一側放到曹安寧的碗裡，接著輕聲說：“吃塊排骨吧，是甜的，小孩子應該喜歡。”
“嗯！我最喜歡吃媽媽做的排骨啦。”曹安寧開心地抱著碗說。
郜柏歆嘖了一聲，卻沒能說出什麽刹風景的話來，挪開視線好一會兒才重新放回到飯桌上。
吃完飯坐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童漠正想起身跟他們告辭，這時曹明毅回來了。
他換好鞋之後坐到了客廳的茶幾旁邊，卻不急著吃飯，而是坐著跟郜柏歆聊天。
童漠覺得自己這時候提走的事兒明顯不合適，就默默地坐了回去。
曹明毅問了幾句郜柏歆學校裡的事。
郜柏歆基本都回答：“沒什麽事，我現在學習能跟上去，其他更沒什麽可擔心的。”
“你每次都這麽說，”曹明毅喝了一口茶，盯著郜柏歆，“但總會出點什麽事兒，還被鬧到我們所裡。”
“又出事兒了？受傷了嗎？怎麽都沒聽你說起？”舅媽趕忙放下切水果的小刀，擔憂地看向郜柏歆。
“沒受傷，我同學可以作證。”郜柏歆想也不想就說。
童漠沒想到自己會忽然被提到，抬頭一看，屋子裡幾個人都在看著自己。
“嗯，沒受傷，我看著的。”他說。
郜柏歆滿意地一笑。
“沒受傷也得小心，那些人能不惹就盡量不要惹，還有你在學校裡是不是跟人結下什麽梁子？我剛剛跟他們錄口供，他們說是因為有人在學校裡看你不慣，所以才叫他們在校門口堵你。”曹明毅又說。
郜柏歆懶洋洋地垂著眼皮：“嗯，大概吧。”
“這一次他們想堵的人其實是我，跟郜柏歆沒關系，叔叔，你誤會他了。”這時童漠站起身，很認真地朝曹明毅說了一句。
曹明毅坐在矮凳上，抬頭看了看童漠，又轉頭看向郜柏歆。
郜柏歆也在看著童漠。
他看了一會兒，低咳了一聲，說了一句：“歸根結底，那也是衝我來的，你如果跟我沒關系根本惹不上這事兒。”
曹明毅卻沒有理會郜柏歆那句話，他看著童漠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才說出一句：“郜柏歆的個性太容易衝撞到人，有你幫我在學校裡盯著他，我也就能放心些了。”
童漠頓時有些無言以對。
曹明毅不愧為警察，竟然能把照看自己的外甥說得像是讓他幫著在學校裡盯梢。
但警察不應該警惕性比較高麽？
他們也才第一次見面，曹明毅為什麽這麽信任他？
童漠想了想，對曹明毅之前說過的那句話更好奇了。
他慢慢地問了曹明毅一句：“曹警官，之前郜柏歆在你面前提起我，都說了些什麽？”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郜柏歆慌忙地打算起身，但動作弧度太大，結果從矮凳上直接掉了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