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會被判死刑, 除了律法規定外,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她是有預謀地盜竊。
茶湯巷位於汴京最裡圈,抬眼就能望見皇宮大內, 治安一向好,自趙室定都後就沒發生過搶劫盜竊之事。
百姓們出去串個門、買個菜, 大門都不鎖, 像司南這種掛個大鎖的還算是謹慎的。
胡氏尋了個江湖慣犯,買了把“萬能鑰匙”, 把於三娘背進屋裡之後,又用一對專門用來起青磚的細竹板把那個藏錢的洞摳開。
司南沒說謊,這些錢確實是給孩子們上學準備的,其余大頭存進了錢莊。
有那麽一瞬間, 司南猶豫過, 要不要把錢說少點, 比如四貫。只要少於五貫, 胡氏就不會死。看在孩子們的面子上, 給她個教訓得了。
轉念一想,胡氏拿錢的時候, 想著隻拿四貫了嗎?差役敲著鑼銅滿大街嚷嚷“盜錢五貫以上處死”, 她不知道嗎?
當初她攛掇於三兒舉報他私鑄銅器, 可想過放他一馬?如果她知道接受教訓, 就不會一次又一次作妖。
錢是胡氏拿的, 沒人逼她, 司南只不過是依照律法, 自保而已。
在此之前,胡氏不是沒有機會挽回錯誤。
那天晚上她藏錢的時候被於七寶看到了,於七寶哭著求她還回去, 她不僅把於七寶打了一頓,關了起來,還威脅他,如果他敢告訴二郎,就把於三娘賣了。
現在的於七寶已經不是從前的於七寶了,在火鍋店做工的這些日子,他和於三娘的關系變得特別好。如果胡氏說賣他,他一點都不怕,換成賣於三娘,七寶怕了。
胡氏瘋魔了。
她並非不怕死,就是忍不住。
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看到司家人比她過得好,她就嫉妒得紅了眼!
她沒跟任何人說過,她原本是官家之女。
那年北地大旱,她爹貪墨銀錢,事發之後怕被砍頭,才喬裝成流民帶著一家人逃了。
後來陰差陽錯,還是死在了路上,只有胡氏自己活下來。說起來,還是月玲瓏拉了她一把。
當時,月玲瓏也混在流民之中,胡氏一眼就看出,她的言談舉止不像普通農婦,於是主動和她結交,後來,還真靠她撿了一條命。
兩個人一起來到京城,明明都是流民、都有不俗的出身,憑什麽月玲瓏能被狄青大將軍認作師妹,而她就只能在小小的浣衣坊中做一個低賤的洗衣婢?
再後來,各自婚嫁,兩個人的差距越拉越大,胡氏心裡的陰暗就像汙濁的下水道,肮髒、刺鼻。
其實,月玲瓏嫁給司旭的時候,司旭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商販,沒有開酒樓,更沒有萬貫家財。
胡氏嫁給於三兒的時候,於三兒已經脫了奴籍,能說會道,長得也好,用司家給的錢盤了一間小小的酒坊,日日都有不錯的進項。
對於胡氏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她卻不想這些,只知道嫉妒月玲瓏。
她就像潛伏在陰暗處的一條毒蛇,只等著咬月玲瓏一口。司家人過得不好,她心情就好了,這已經成了一種扭曲的執念,根植在她心裡。
如果這次她不死,以後還會更瘋狂地對付司家人。於三兒、於三娘都搭進去了,都沒讓她有絲毫悔意,於大娘、於二娘,還有於七寶都不能幸免。
“我不後悔,一點都不後悔!”
“她說如果大郎哥不肯娶,就賣掉我,拿著錢離開汴京!我親耳聽到她跟徐婆子說,連出京的船都雇好了!”
“如果不是大郎哥力保,咱們姐妹三個會被充為軍妓、七寶貶為奴籍,她偷錢的時候,可想過這些?”
於三娘聲聲控訴,嘴上說著狠話,實際不斷發抖。她是自責的,盡管胡氏那般害她,她還是控制不住地自責。
於大娘抱住三娘,放聲大哭:“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我,是我站出去作證的……老天爺,要下地獄就讓我一個人下吧!”
二娘、七寶也哭成了淚人。
是他們親口作證,將生母送上了斷送台。
一生的陰影,要如何治愈?
於家的厄運並沒有就此終結。
於大娘成親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嫁妝前幾天剛送過去,如今出了這麽大的事,男方又原封不動地抬了回來。
對方並非刻薄人家,雖然沒把胡氏的過錯怪罪到於大娘身上,然而,結親是兩個家族、乃至兩個姓氏的結合。
於三兒坐牢,對方看在於大娘的面子上,忍了;沒承想,沒過多久胡氏又要被砍頭,男方那邊說什麽也不願迎於大娘進門。
於七寶氣壞了,像個小男子漢似的站出來,攔著對方,不讓他們把嫁妝抬進門。
這樁婚事是於大娘千盼萬盼的!
未來姐夫和自家從小相識,最是忠厚老實!
於二娘哭著求。
於三娘也難得軟下態度,打起精神,好聲好氣地解釋。
然而,沒有用。
就算未來姐夫再喜歡於大娘,他的爹娘叔伯也不會同意。
——犯了大罪,是要株連親族的。
於大娘反倒很平靜,她覺得這是對自己的懲罰。老天爺罰了她,反倒讓她心安一些,她應該受的。
鄰居們沒有看於家的熱鬧,而是主動幫他們和男方那邊交涉,嫁妝聘禮一樣樣清點完畢,很平靜、很體面地解決了這件事。
臨走前,那個年輕的漢子終於鼓起勇氣,看向於大娘。這樣的場合,他本不該來的,是他執意要來,想再看看她。
於大娘垂著頭,施了一禮。
十余年的情誼,便在此刻了結了。
外面的動靜,司家小院都能聽見。
司南沒出去,孩子們也沒出去。
只有槐樹和冬棗兩個大些的幫著搬了搬嫁妝,全程沒跟於家人交流。
於家姐弟並不怪他們,他們也知道這事不是自家的錯,就是有種不知道是不是要解釋、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明明很坦蕩覺得你應該不至於怪我但是又不敢肯定的感覺。
就……很尷尬。
一直到了飯點,司南不聲不響地多做了一些,二郎不聲不響地端著,送去於家。
是於七寶開的門。
這個前天還打著滾要吃胡餅的小子,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扛起了整個家。
彼此對視一眼,於七寶很快低下頭,耷拉著小腦袋往回走,門卻沒關。
二郎提著食盒進去,一樣樣擺在石桌上。
說起來,於家這個院子還是當初從司家手裡買的,要價極低,幾乎是半賣半送,為了感謝於三兒的救命之恩。
胡氏嫁過來後,在院子裡種上樹,挖了井,擺上石桌,布置得和司家一模一樣。
二郎擺飯的時候,七寶就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半晌,才用很小的聲音說:“以後,我還能去你家吃飯嗎?”
二郎沒有刻意對他態度很好,而是像往常那樣拽拽地說:“想去就去。”
七寶小心翼翼,“大郎哥還想看到我嗎?”
二郎手上一頓,拿眼瞅著他,“你怪我哥嗎?”
七寶連連搖頭,“三姐姐說了,大郎哥是苦主,他不怪我家就是好的!”
“你娘秋後就要問斬,因為我哥告她偷錢。”二郎狠了狠心,把最血淋淋的事實揭開。
七寶紅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懂……我就聽三姐姐的話,三姐姐說,不是我們的錯,也不是大郎哥的錯,不讓我們做壞人……”
二郎悄悄地松了口氣,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以後,你有什麽事都可以找我。”
七寶重重點頭,吸了吸小鼻涕,又是那個依賴二郎的於七寶了。
於家三姐妹在屋裡,默默流淚。
如果不是她們親自作證,或者胡氏沒那麽壞,她們也許會把胡氏的死歸結到司南身上。然而,此時此刻,她們更多的是自責。
公堂上的情形姐妹三人親眼看著,如果不是司南冒著得罪歐陽大人的風險一力擔保,他們姐弟,包括關在滄州牢城營的爹爹,都會獲罪。
她們不僅不會恨司南,還很感激他。反倒擔心司南遷怒於家,不願再跟他們來往。
二郎把飯擺好就回去了。
七寶把姐姐們一個個拉出去,幫她們盛好粥。在此之前,都是姐姐們給他盛,碰上他鬧脾氣的時候,還得哄著他吃,於七寶從來沒碰過碗。
於大娘和於二娘沒有心思吃,隻乾巴巴地坐著。
於三娘起初也怔怔的,後來不知道想到什麽,猛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扒起了面前的飯碗。
“吃,都吃,吃飽了才有力氣乾活。”
“爹還在滄州,過兩年就能回來,咱們把日子過好了,別讓他擔心。”
其余三人這才含著淚,默默地扒飯。
是很貴的白米飯,從前胡氏從來不舍得讓他們吃,只會留給於七寶,還有她自己。
大娘、二娘吃得很慢,每一粒都要咀嚼好久。
嚼著嚼著,心裡就不那麽難受了。
於三娘塞完一碗飯,起身去了司家。
司家也在吃飯,不像從前那般熱鬧,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沉默著。
於三娘開門見山:“大郎哥,我還能去火鍋店做工嗎?”
司南沒想到,她會主動問,而且是這麽快就來問。他沉默了片刻,反問道:“你能想到會面臨什麽樣的處境嗎?”
於三娘說:“無論怎樣,我都不怕。”
只要司南還肯雇她。
她太需要這份工作了,她還要活著,還要養家。火鍋店是她唯一的希望,除了司南,沒人願意雇用罪犯的女兒。
七寶還要讀書,大姐、二姐還要嫁人,她只有拚命工作,多多賺錢,才不會讓整個家垮掉。所以,就算明明心裡愧疚,還是自私地過來問了。
於三娘很緊張,司南接下來的話,幾乎是對她命運的宣判。
司南沒有再問,從她堅定的眼神中已經知道了答案。他笑了笑,緩緩道:“員工守則第三條,還會背嗎?”
於三娘條件反射道:“凡是嫖妓、賭博、家暴、侮辱婦女者,立即開除,永不複用。”
“你犯了哪一條?”
於三娘一怔,“沒……”
“那你為什麽覺得,不能再回火鍋店?”
於三娘鼻子一酸,深施一禮,“多謝大郎哥。”
司南道:“中秋宴上你那麽爭氣,給咱們長了臉,等選好地方開了分店,你便接替劉嬸。”
於三娘的淚終究沒忍住,撲簌簌往下掉。
她一定會好好乾的,比從前更好!
***
原武縣的水情控制住了,唐玄就要回來了。
司南從早上開始就裡走外轉,心神不寧,絞盡腦汁想著怎麽跟自家小弱受交待。
於三娘進了他的屋子、睡了他的床、和他傳了緋聞!最重要的是,這件事他在信裡一個字都沒提!
如果唐玄從別人嘴裡知道了……
司南毫不懷疑,他們將面臨彼此的愛情進化史上第一個重大危機。
因為心虛,司南表現得特別好,生意都不顧了,騎著小三輪跑到十裡亭,巴巴地等著唐玄回京。
唐玄也急,甩開同僚,馬不停蹄往回趕。剛到汴京地界,便看到鋪滿落葉的亭子裡那塊小小的“望夫石”。
——是塊好看的、溫暖的小石頭。
反倒不急了,輕夾馬腹,踢踢踏踏走過來,從容一笑,“這位小哥,是在等人?”
司南配合地表演:“是啊,你打南邊來,看到我男朋友了嗎?”
唐玄扯著韁繩,眉眼含笑,“你男朋友是何人?”
“是天底下最帥最厲害的人,穿著我最愛的紅衣裳,背著一張大鐵弓,笑起來很好看,不笑的時候也好看,除了太好看就沒有別的缺點了。”
唐玄翻身下馬,踩著金黃的落葉,一步步踩上青石階,漸漸靠近他的少年。
在距離他還有一步的時候,突然停下,含笑問道:“你看,我像嗎?”
他沒走的那步,換司南來走。
司南捧著他的臉,左看看,右看看,笑著點頭,“這麽一看,還真有點像。”
相視一笑,緊緊地抱到一起。
終於回來了。
一陣風吹過,葉子嘩啦啦鼓起了掌,片片黃葉捧場地掉到兩人肩上,襯著斑駁的石階和古亭,配著或英挺或精致的郎君,好看得像是一幅畫。
親從官們打馬而來,冷不丁看到這一幕,險些瞎了眼。口哨聲、咳嗽聲此起彼伏。
還有人笑嘻嘻地調侃:“司小東家,哥幾個要挨個下馬,跟你抱一抱嗎?”
然後,收到唐玄冷嗖嗖的眼刀子,立馬變鵪鶉。
司南把唐玄推開,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郡王大人一路辛苦了,作為好友兼合夥人,小店為您備下火鍋與薄酒,可願一吃?”
唐玄微微頷首,“吃。”
親從官們打趣著,一同前去。
臨走前,司南從唐玄肩上撿了兩片銀杏葉。是兩片挺好看的葉子,單個看像兩把小扇子,對在一起像一隻小蝴蝶,黃得恰到好處。
他給了唐玄一片,自己拿著一片。
唐玄:“又要扯葉梗?”
司南:“黃黃的葉子多可愛,你忍心扯了它?當然要收起來好好保存了。這可是咱們第一次分開,這個葉子可以當個證明,時時告誡咱們要珍惜這得之不易的團聚日子。”
唐玄失笑,寵溺地把銀杏葉收進荷包。
司南轉了轉眼珠,繼續作鋪墊,“你不在的時候我可想你了,每天晚上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我就對自己說,就算以後鬧了小矛盾,也不能生你的氣,要理解你,明白你的難處,第一時間原諒你——你也要這樣,知道嗎?”
唐玄勾著唇,點點頭。
司南把葉子往他眼前晃了晃,“就算生氣,也不能生太久,看到葉子就要消氣,成不?”
唐玄繼續點頭。
司南又從荷包裡翻出一隻竹哨,是上次追查私鹽犯時唐玄給他的,“你之前說的還算數吧,只要我一吹哨子,你就來?”
唐玄抬手,幫他撫去頭頂的落葉,“算數。”
司南跑出長亭,離他遠了些,吹哨子。
這種竹哨聲音很特別,受過專門訓練的人會很快識別,唐玄耳骨微動,牽著馬,笑著走過去。
司南又跑了一截,再次吹響。
唐玄又走過去。
司南再跑,再吹。
不管他跑多遠、吹多少次,唐玄都不厭其煩地走到他身邊。
司南虛虛的小心臟終於踏實點了。
甜甜的葡萄酒喝了,熱騰騰的小火鍋也吃了,司南終於做足了鋪墊,一五一十地跟唐玄說了前幾天發生的事。
“不是故意瞞著你,是覺得信裡說不清楚,怕你著急,萬一你違抗聖命跑回來怎麽辦?畢竟你那麽愛我,不舍得我受一點委屈。”
——絕了。
——最後這個馬屁拍絕了。
就算唐玄真怪他,這時候除了更愛他之外,根本沒辦法懲罰他。
更別說,唐玄根本不怪他。胡氏的事他回來的路上就知道了,並不生氣,只是擔心。
不過,既然司南這麽熱情主動,他也就不客氣了。裝作一副擔心又生氣的樣子,把人扯進懷裡,親腫了那雙能說會道的嘴。
愛情危機成功解除!
司南大大地松了口氣。
頂著一張紅腫的嘴出門,迎頭撞上劉氏和崔實——自從知道司南的性向後,這倆人經常湊到一起開小會。
崔實甚至召集全村人開了個大會,主要目的是告知所有和崔家、司家有交情的人,他決定護著司南,一旦唐玄對不起司南,就算拚上這條命,他也要替司南討回公道。
其余村民同樣如此。
反正,他們祖上就是做山匪的,什麽世面沒見過?不就是跟爺們睡覺嗎,總比睡一頭豬好!
大夥很輕易就接受了。
劉氏起初沒辦法接受,主要是覺得司南不娶媳婦不靠譜,後來還是被崔實說服了。
崔實給她講了講崔司兩家祖上火燒賊營、和前朝皇帝對著乾、割了敵人耳朵串“花環”的壯舉,劉氏突然覺得不娶妻不生子真不是什麽大事了。——司家祖上原來是造反的!
與前代人相比,司南不殺人不割耳朵,只是喜歡男人,簡直太乖巧了!
瞧著司南拐進後廚,崔實和劉氏才進了雅間。
目的很明確,就是告訴唐玄,司南不是孤零零一個,身後可是整個崔家寨,不能仗著自己是郡王就欺負他。
唐玄鄭重地答應了。
他們關心司南,對他來說就是值得尊敬、值得重視的人。
司南在外面聽見了,挺感動,拿他們當真正的親人一樣,說了一些推心置腹的話。
“我天生就喜歡男人,不是一時衝動,也不是貪圖郡王的身家。就算沒有遇到郡王,我也會找個別的男人搭夥過日子。”
“因為知道自己與眾不同,所以會更努力、更周全地為將來做打算。所以,請放心,我不會自甘墮落,更不會辱沒司家先祖。”
“至於我爹娘那邊,還請嬸子和實哥保密。我想,等他們回來,親眼看到我跟郡王如何相處,一定會放心。畢竟,他們希望我過得好,而不是為了面子和子嗣娶一個女子,鬱鬱寡歡。”
“……”
一席話,說得崔實連連點頭。
尤其是最後那句,讓劉氏紅了眼圈。
她也是當娘的,比任何人更能理解司南的這席話。父母對子女的要求和管束,說到底是希望他們過得好。
倘若為了面子、為了香火,逼著他和喜歡的人分開,去過不喜歡的日子,豈不是本末倒置?
胡氏這樣把子女當成工具的母親,到底不多。
火鍋店裡乾活的小子們許多都是崔家寨的,司南和唐玄的事,他們已經從崔實那兒知道了。
如今看到唐玄和司南親親密密的樣子,悄悄湊到一起,激情討論——
“咱們是不是應該離南哥遠點兒?萬一被他看上了,還不得被郡王一箭射死?”
“省省吧,撒泡尿照照你那張臉,除非南哥眼瞎了,才會放棄郡王瞧上你。”
“嘿嘿,也是,那我就不擔心了。”
“千萬別擔心,你不配。”
草!
還有點慶幸是怎麽回事?
鍾疆剛好路過,特意叮囑:“以後不要在店裡討論私人感情,尤其是關於小東家和郡王的,開玩笑也不行,若是傳到官家耳朵裡……”倒霉的只能是司南。
小夥子們明白了他的意思,連連點頭。
官家已經知道了。
那天唐玄回京,不僅司南去接了,他也去了。親眼看到兩個人大庭廣眾摟摟抱抱,還飄著小黃葉!
趙禎意識到,不能再把兩個孩子當成純潔的男男關系來看待了,必須把愛情的小苗苗扼殺在萌芽狀態!
回到宮裡,他氣得飯都沒吃,拉著張茂則發脾氣。
先是把唐玄從小到大調皮搗蛋的事一件件擺列出來,罵了一圈。就連三歲尿床、四歲爬樹這樣的事都沒放過。
罵完唐玄又開始罵司南,從前覺得司南“鬼靈精怪又愛笑,是個可心的”。
如今變成了:“天生長著一副笑模樣,專門且來迷惑人的,那張靈巧的嘴,不知道哄了多少人,鬼小子,就連我這般英明神武的官家都讓他騙了!”
背著人的時候,罵得要多歡有多歡,唐玄一來,立即換上一副笑模樣。
“玄兒餓不餓呀?”
“玄兒渴不渴呀?”
“玄兒有沒有很無聊,爹爹給你講個笑話呀?”
張茂則笑眯眯。
真的,已經習慣了。
比演技,官家絕對C位出道。
唐玄恭恭敬敬見了禮,沉穩地匯報了治水的情況,直到說完正事,這才像尋常父子那樣相對而坐,關心起官家的身體。
趙禎笑呵呵:“沒事,好著呢,原武縣令已經上了折了,把人裡裡外外誇了一大通,富弼幾個也說了,理應好好賞你——玄兒,賞你個媳婦好不好?”
唐玄淡定道:“您要把司南給我嗎?”
“臭小子,就會開玩笑!”趙禎比他更淡定,不僅淡定,還裝作一副八卦的樣子,挑撥離間,“你還不知道吧,司小娃跟店裡一個小妮子好上了。那妮兒我也見過,在中秋宴表演,大大方方的,確實喜人,怪不得司小娃會喜歡。”
唐玄睫毛垂下來,“您要做什麽?”
趙禎笑眯眯,“司小娃立了那麽大功,正愁不知道賞些什麽好,不然,也給他賞個媳婦唄!”
“哢嚓”一聲,上好的厚胎茶盞被唐玄生生捏碎。碎渣落了一地,連帶著濃香的七寶茶。
唐玄硬梆梆地說:“司南半點都不喜歡她,不許給他們賜婚,我也不會娶趙靈犀。”
“玄兒,你就這樣跟爹爹說話嗎?”趙禎依舊笑著,語氣卻略顯嚴厲。
唐玄抿著嘴,垂著眼,握著拳頭,一言不發。就像小時候,每次生了氣,就是這副仿佛要把全世界拋棄的模樣。
只有面對最親的人,他才會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趙禎心軟了,親自拿帕子給他擦擦手,“得了,不過是爺倆說句閑話,你還拉上臉了?”
“沒有。”唐玄否認得很快。
他搶過趙禎的茶,一口氣喝光,讓趙禎無茶可喝。然後就像取得了極大勝利似的,挺著腰杆出了大殿。
趙禎疲憊地歎了口氣,不知道第多少次說:“讓永安進京,盡快。”
張茂則躬身應下。
只希望那倆祖宗鬧騰的時候,離皇宮遠點吧!
為了向官家證明司南根本不喜歡於三娘,唐玄決定把他們分開,最好永遠不見面。
放在從前,他向來是想到什麽做什麽,根本不需要顧及任何人。現在,他會下意識考慮司南的心情,所以沒有直接讓於三娘“消失”,而是決定把她調去鳳儀樓。
鳳儀樓位列東京三大名樓之一,無論工錢還是環境都比火鍋店好,怎麽都不會委屈了於三娘。
沒想到,於三娘竟然不願意。
現在的她極其沒有安全感,隻想扒住火鍋店這根救命稻草,不想有絲毫意外。
於三娘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在拒絕唐玄的時候,說“不想辜負大郎哥的期待”、“答應了大郎哥會好好乾下去”、“不能對大郎哥出爾反爾”……總之,口口聲聲都是司南。
唐玄不禁懷疑,這丫頭是不是真對司南有意思。
酸溜溜的醋意把郡王大人的理智腐蝕沒了,剩下的就是幼稚的小任性:“辭退她。”
司南:???
他當然不會這樣做,好聲好氣地跟唐玄灌輸“要對女孩好一些”的思想。
“這件事不是三娘的錯,不應該由她承擔後果。三娘之所以不願意去鳳儀樓,也許跟我的想法一樣——我不覺得她應該逃避,明明是受害者,憑什麽要退讓?”
“她跟你的想法一樣。”
“我和你的不一樣。”
“你們兩個更親近,是嗎?”
唐玄聲音很沉,說得很慢。
司南蒙了,這話從何說起?
唐玄更加堅定:“不許把她留在火鍋店。”
司南也有點生氣了,“我不會辭退她,除非她自己願意離開。”
唐玄道:“我會讓她願意的。”
司南眯起眼,“你想做什麽?我跟你說,不許嚇她,她已經夠慘了……”
唐玄看著他,目光失落,“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的嗎?”
司南有點心疼,連忙說:“不——”
“我就是這樣的。”
“我就要嚇她。”
“管她是不是倒霉。”
丟下這句話,郡王大人就強撐著驕傲離開了。
司南有點生氣,又覺得好笑——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個地步的?
他從荷包裡翻出小竹哨,吹了吹。
沒一會兒,唐玄就回來了。來了也不進屋,就站在門口,面無表情看著他。
司南覺得自己是攻,應該大度,於是主動開口:“不吵架,好不好?說好的不許生氣,生氣就看看銀杏葉。”
唐玄從懷裡拿出那片小黃葉,看了看,執著地說:“辭退於三娘。”
司南擺了擺手,“你還是走吧。”
唐玄真就走了。
司南追出去,朝著他背影揮拳頭,“打個賭,我要先跟你說話算我輸,你要先跟我說話算你輸,誰贏了聽誰的!”
唐玄頭也不回地比了個“OK”的手勢,還是跟司南學的。
第一次冷戰,就這樣幼稚又搞笑地開始了。
兩個人都很有冷戰的節操。
司南每天起床都要對自己說三遍:“即使是大總攻,也不能無限度地包容小弱受的壞脾氣。”然後,才能壓下主動找唐玄和解的衝動。
唐玄也很“敬業”,不再每天到司家小院送早餐,而是改成了綁在馬鞍上,讓黑曜送。
他還是會一大早去碼頭給司南買鱖魚——因為他經常買,汴京人跟風,原本十天一運的鱖魚已經改成兩天一運了。
賣鱖魚的船頭特別感激唐玄,每次都不打算收錢,唐玄還是會面無表情地扔下。
唐玄買完不再去火鍋店和司南一起吃,而是等在鳳儀樓,讓鍾疆從後廚偷一碗給他送過去。
鍾疆哭笑不得,“老大,一碗鱖魚羹十個銅板,我天天偷,您覺得啥時候能偷夠五貫?”
唐玄冷冰冰道:“欠抽就直說。”
“不,我只是在委婉地提醒您,作為爺們,您應該大度點,去哄哄南哥兒。”
“我是受,任性些是應該的。”唐玄學著司南的口氣說。
鍾疆:……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嘴上這樣說,其實根本沒那麽硬氣。每次都會踩著點等在窗口,看著司南騎著小三輪從禦街走過。
孩子們也很奇怪,“師父哥,為啥不走牛行街啦?那條路近好多呀!”
司南咧著嘴笑笑,“為了懷舊!”
孩子們單純地記下這個新詞。
唐玄再去碼頭的時候,瞧見了司南。
司南在床上提醒了自己三遍,然而作用已經不太大了,腿自己不聽話,非要過來。
遠遠看到那個挺拔的身影,又覺得略丟臉,尤其是唐玄還勾著嘴角衝他挑挑眉,仿佛他已經輸了。
大總攻怒了,三拐兩拐消失在唐玄視線中,還煞有介事地跳上一條大船,假裝自己是過來買魚的。
——絕不承認是想某個人了,過來求偶遇!
上船之後才發現不對勁,這條船過分安靜了,雖然甲板上放著大大小小的竹筐,根本沒人光顧。
除了竹筐,還有幾個高壯的漢子,司南一上船,幾個人皆神色不善地盯著他。
司南笑呵呵擺了擺手,露出一副無害的模樣,“大早上沒睡醒,走岔了。哥幾個對不住,我這就下去。”
幾個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封住他的退路。
司南飛快地判斷出逃生的法子,正要動手,就見船艙裡出來一個人,“挺巧啊,司小東家是來堵我的吧?既然堵著了,怎麽還急著走?”
趙德?!
趙德恨極了他,咬牙切齒:“老子都被你們逼成這樣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行啊,你不是有靠山嗎?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刀快,還是姓唐的箭快——把他給我綁起來!”
漢子們咬牙稱是。
就在他們衝過來的瞬間,司南突然一個飛旋腿,踢中了趙德的脖子。
趙德猝然倒地,側頸一陣劇痛,險些暈過去。
司南沒有給他們任何反應的機會,迅速撂倒兩個打手,抬腳就跑。
船工顯然經驗豐富,在他上船的瞬間就揚起船帆,離開了碼頭。
草!!!
看到四面八方都是水,司南暴躁了。
南哥啥都會,就是不會游泳!
情急之下,只能繞著船艙轉圈跑,邊跑邊吹竹哨,“小玄玄快來救我!我上了趙德的賊船!”
唐玄已經離開碼頭了,手裡提著兩條鱖魚,打算讓鍾疆送到火鍋店。想象著司南站到灶台前,一邊鼓著小臉說他壞話一邊認真做魚的小樣子,心情就不錯。
乍一聽到哨聲,以為司南在鬧著玩。盡管如此,還是循著聲音找了過去。
萬一呢?
萬一他真遇到危險……
唐玄承受不起。
走到半路,遇見趕來傳信的暗哨,“找到趙德了,連帶著兩條私鹽船,還有一個人……”
“誰?”
“司小東家,被趙德劫持了。”暗哨說,“那小子機靈,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危險,您看咱們是不是先扣船?”
“先救人。”
唐玄翻身上馬,語氣冷靜得可怕:“他是我選中的王妃,不許讓他傷到一根頭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