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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三千 - 第49章字體大小: A+
     
    何夕兮05

      印像中,好幾回見到於閒止,都覺恍如隔世,今日亦然。

      我想讓人恍惚的,並非是他那雙令山河失色的眉眼,而是這幅從容淡漠的氣度,彷彿從來置身於俗世紛擾之外。

      沈羽調笑道:“你這個人實在小氣,只要在背後說你一句不是,你就要找上門來。”

      於閒止的神色清淡,半晌才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平靜一笑,“哦,說我甚麼不是了?”

      沈羽沒應聲,胖墩子甚聰慧地仰起頭,道:“二叔說世叔不要三姨,只娶世嬸一個!”

      於閒止聞言靜了一瞬,點頭含笑:“嗯,是這麼回事。”又順著話頭,自然而然地朝我看來,“操勞了數日,可能夠歇好了?”

      他大約問的是立後選妃的繁瑣。

      我道:“蘭嘉已回府上住了,只是皇兄大婚在即,仍脫不開身。”

      於閒止淡淡道:“大婚不是選妃,到底是禮部與內務府該操持的,你是長公主,只需做好自己的份內便是。”說著,從沈羽的手裡接過茶,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茶葉。

      不知怎麼,我忽然有些看不慣他這幅置身事外的樣子,彷彿什麼都跟他沒關係一般。

      我笑著應道:“說來竟是個巧合,大皇兄能立蘭嘉為後,還是虧本公主無意得了個藥囊,且藉著這藥囊,做了些分外之事,否則,也沒有今日的圓滿。”

      於閒止動作一頓,抬眸看向我,忽地也笑了。

      他的笑很淺,卻不似我的笑容一般勉強,“這麼說,當今聖上立蘭二小姐為後,你倒是可為自己記一樁大功德了。”

      我不由皺了眉,垂眸道:“怎敢搶了世子大人的功勞?”說著,彷彿是在賭氣,我抬眸看向於閒止,又笑道:“淮王妃指使尤姑毒害后宮嬪妾,皇上聽聞十分震怒,昌平還要往淮王府宣旨,不便久留。”

      他“嗯”了一聲,將茶盞往手旁一放,道:“早去早回。”

      我訝然愣住,終於忍不住道:“淮王妃到底是你的表姑,你竟不為她說一句話?”

      於閒止定定地看著我,忽地挑眉而笑:“聽昌平公主的意思,竟是要礙著本王的情面,輕罰淮王妃?”一頓,又拿出素來從容的派頭,溫聲道:“聖旨是如何寫的,你便如何處置,不必介懷於我。”

      我並沒有介懷於他,我只是……只是聽說淮王妃自小便被養在遠南王府,與遠南王很親,故此她雖是於閒止的表姑,卻如同親姑母一般。

      我蹙眉道:“你可知這道聖旨也許會要了淮王妃的命?”

      於閒止又端起茶,平靜道:“這卻沒什麼,她做錯了事,你秉公處理就好。”

      這卻沒什麼。

      淮王妃是生是死,對於閒止這個表侄來說,原是沒什麼的。

      我不禁在心頭唏噓,狠心拒絕用情至深的李嫣兒,一手促成大皇兄與蘭嘉的親事,到如今絲毫不念淮王妃的生死。

      遠南世子大人何止冷漠寡情?能步步為營做到這一步,且還從容得像個看客,就好像、就好像沒有心的人一般。

      沈羽的目光在我和於閒止身上微一徘徊,起身理了理衣袖,“兵部的人是越發不會辦事了,說好來取軍陣圖,眼下已過了時辰。”又招呼了小胖墩子,歉意一笑,“我趕著往兵部一趟,你二人若無事,便在這等上一等。”

      隨著沈羽與胖墩子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外,倚暉堂的一干宮人也撤得乾乾淨淨。

      椅暉堂外立著一株寒梅,枝幹蜷曲糾結,似有心事惆悵難言。

      我亦覺得無話可言,起身施了個禮,“那便勞煩世子大人在此等一等三少,昌平要去淮王府宣旨了。”

      方走到宮門口,便聽茶盞“嗒”一聲被放在案几上,於閒止的聲音清清冷冷傳來:“你心中有些什麼,在想些什麼,不妨說出來。”

      我腳步一停,回過頭看他。

      他背光立在倚暉堂外,先前的笑容早已斂了,換上了他獨有的,與生俱來的淡漠神色。

      我想這樣也好,他這幅樣子,我才好將這些日子心頭的困惑坦然地問出來,才不至於小心忐忑步步驚心。

      我道:“你小時候,與淮王妃親是不親?”

      於閒止似乎沒想到我會先問這個,愣了一瞬便笑了:“皇室宗親,相處皆以儀禮待之,何來親疏之說?”

      我道:“幾日前我去探望淮王妃,她於佛龕前念經,唯與我提及你小時候曾養在她身邊三年,淮王妃無所出,便是有楚離楚合為養女,也只視你一人如親子可是——”我朝他走近一步,直直看入他的眼:“可是這一次,卻是你害她!”

      “淮王妃不傻,即使要命尤姑毒害寧思,也可等到立後之後,何必要趕在事發隔天這個風頭浪尖上?可倘若不是淮王妃命尤姑毒死寧思的,這座深宮,還有哪個人如此神通廣大,只要搬出他的名諱,淮王府的尤姑便會悉聽吩咐?”

      “你曉得我早在芳辭宮安插了人手看著尤姑,將計就計令尤姑中了圈套,平白將淮王妃的把柄送到了我的手中,你是想害這個曾將你視如己出的 姑?”

      於閒止垂下眸子,唇畔牽出一絲淒清的笑,淡淡道:“你既已猜到,何必問我?”

      我忍不住笑了:“是,你不為害她,只因事情走到這一步,你不得不害她。”

      “你想讓我大皇兄娶蘭嘉不是麼?當時離立後只有三日,倘若寧思不死,盛妍不失德,淮王妃沒有倒台,我昌平公主不因此事而心灰意冷,沒有確立皇后的備選人,哪怕有我母后的藥囊,蘭嘉又如何能做得皇后?”

      “誠然讓蘭嘉做皇后,亦是我心之所願。可是你呢?你又為了什麼?母后生前所製的藥囊你從何而得?若是越叔給你的,那麼越叔多年前便被你接去江淩,你又是從多久前,便算到了今日的局?”

      其實,若非大皇兄的一句話,我如何有這樣的心智猜出這一切竟是於閒止所布的一個局。

      那日劉成寶宣旨以後,我與大皇兄兩個人在子歸殿內。

      大皇兄與我說:“母后生前之物盡被焚毀,碧丫頭,這個藥囊你究竟是怎麼得來的?”可說罷這話,他似乎又想到什麼,沒有再問,只嘆了一聲道:“罷了,就當是天意吧。”

      於閒止給我藥囊的時候說,這藥囊是越叔所製,他一時忙得忘了,才拖到眼下交給我。

      可這藥囊分明是我母后生前的禁物,他這樣心思縝密的人,怎會無心忘記?

      一念及此,我忽覺無力,搖頭道:“我既答應要隨你回遠南,等皇兄大婚一過,我自會將鳳印交予皇后,隨你離宮,你何必算至如此地步?”

      於閒止平靜地看著我,良久,開口應道:“自你離開蘭萃宮我便來信跟皇上提親,他表面應下,卻從不肯真正應允。我知他是怕你跟我回遠南以後,因身世之故遭遇種種不堪甚至不測,也知他根本不會立後,如此便可由你一直保管鳳印,護你安危,但他這種擔心未免小題大做,只要有本王在一日,這天下,便沒人敢碰你。”

      我道:“所以,你便想法設法讓蘭嘉做皇后?鳳印只可交予一人之手,我皇兄曾親眼目睹我母后被父皇賜死,倘若心愛的女子進宮,他必會想盡一切法子保她周全。如此,他或可退而求其次,立後且將鳳印交予蘭嘉,允我隨你回遠南?”

      那麼蘭嘉呢?

      蘭嘉與我大皇兄兩情相悅這一步棋,他又是何時算好的?

      是一年前蘭夫人請求我將蘭嘉帶在身邊做一個婢女的時候,還是近兩年前,我在春日宴上鬧得老丞相與夫人夫妻不睦,卻無意結識化名李閒深知內情的他的時候?

      我曉得事發當下他未必料到今日種種,可以他的城府,在曉得蘭嘉思慕我大皇兄之後,必定是留了心思。

      我只覺心中蒼白得很,卻不由又笑了:“所以,你這麼鐵石心腸步步為營,竟只為了娶我?好,真是好,我朱碧何德何能,竟得世子大人為我苦心經營數年。”

      於閒止的瞳孔猛地收緊,牢牢地看著我,忽地也笑了:“隨便你怎麼想,我與你已錯過多年,這一回,我再不允許出任何差錯。”

      我道:“那日淮王妃與我提了許多關於你的事,說你如何好如何睿智,待她甚似親姑母,可始終沒有說破最後害她的人是你,你說她這麼做,是念在你與她最後一絲姑侄情分呢,還是希望我親身去體會你究竟是如何寡情的一個人?”

      於閒止冷聲道:“你後悔了?”

      我道:“談不上後悔,只是覺得……兔死狐悲。”

      甚至直到今天,我仍覺得自己看不透他。

      我初結識他的時候,還以為跟慕央是很像的人,同樣的寡言,同樣的沉默。

      可如今看來,他們是截然相反的,慕央只是將心事藏得深,而他卻是將心思藏得深。

      深不可測,令人細思恐極。

      我苦笑道:“我從前以為自己已很了解你了,你的脾氣,你的性情,你的習慣,可我眼下卻覺得,還是傳聞中的那個世子大人與你本人更貼切一些。”

      於閒止淡淡笑問:“傳聞中的世子大人是怎麼樣的?”

      我道:“殺伐果斷,勢在必得,薄情寡義。”

      可他聽了這話,並沒有為自己分辨,只負手背過身去。

      良久,他的聲音輕輕地,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阿碧,那你還肯嫁我嗎?”

      忽然一下子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是啊,他是這樣的人,我還要嫁給他嗎?

      可是這一切又如何由得我去選?我若執意留在宮中,我的身份勢必會讓大皇兄與蘭嘉為難,可我若離開皇宮,我又能到哪裡去?

      淮王妃說,只可惜,當初最好的那個,公主心心念念的那個,早已與你蹉跎一生了。

      我從前以為我與慕央蹉跎的只是年歲,哪怕不能廝守,那麼長相守望也可了此一生。

      卻不知今夕何夕兮,我此刻站在這裡,我的身心,已只為眼前這個人所牽動。

      我沒有應聲,卻聽於閒止有些遲疑有些艱難的開了口。

      我從沒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帶著一絲擔心一絲懇求,說:“阿碧,我是真地想照顧你,真地……真地不想再失去你。”

      但我到底是沒機會回答他了。

      小三登帶著一個佝僂的身影進倚暉堂的時候,我恍惚間還以為回到了十七歲那年,父皇的貼身太監薛頌因離妃之死來天華宮宣旨。

      薛頌跪下身,時光在一半光一半影雪地上漸次褪卻:“敢問公主今日可是要往淮王府宣旨?”

      我道:“是。”

      薛頌道:“太上皇病中思念公主,特命老奴來請長公主先往西華宮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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