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死魂靈(9)
過了兩年,董佳益的父親重病難治,終於去世了。 老母親一個人住在小樓裏,由他請來的兩個保姆照顧著。村裏人偶爾去看看,送點瓜果,就又算是「恩惠」了,好像幫著他贍養母親似的。老母親不願離開村子,不知究竟是捨不得住了一輩子的小村,還是捨不得村裏人欣羡的目光和「大企業家之母」的光環。
有時候,吹捧和崇拜是一種比金錢誘惑更讓人難以自拔的東西。
「我家二丫昨兒個上你那兒去了,你幫忙著謀個工作,也好讓她貼補些家用。」當初「贊助」了20塊錢學費的一個老鄉某次打電話給董佳益,撕開了一道「幫村裏人進城打工」的口子。誰都知道,他們家二丫出生時母親難產,有點缺氧,導致腦子不太好使,小學勉強讀完了,連鎮裏的初中都沒去上。
這樣一個智商有缺陷的女孩,莫說賺錢貼補家用,連獨立生活都很有問題。這分明不是要找工作,而是叫董佳益替他們養著這麼一個累贅啊。20塊,就算20000塊都不足以讓人這麼「幫」你,恩情變成了要脅。
那時,事業有成的董佳益正操心著慈善收容中心的用地審批。他建立收容中心絕對不是虛偽慈善,多年沒找對象的他曾經養過一隻狗,可惜在村裏人進進出出中,狗從家裏跑出去,再沒回來過。他想,如果狗真的被人撿走了,希望能受到好的照顧。久而久之,他將自己這份憐憫和希冀投射到無家可歸的貓狗上。
「跟人相處久了,越來越喜歡狗。」董佳益冷笑著說。
竟然跟我不謀而合——趙蘇漾挑眉,感覺岑戈在看自己,八成也想起自己曾說過基本一樣的話了。
他做慈善是真的,且認認真真在做,小貓小狗,無微不至,連別人丟在門口的棄嬰也寬容地收進來養著。在他看來,這些才是真正需要幫助的,每收養一個棄嬰,他就能睡一晚上的好覺,抑鬱症在孩子們無助而純真的笑臉中有所放緩,至少他不再想著一下子把安眠藥都吃完睡死過去,永不醒來。
為了在收容中心裏建立孤兒院,還得擴大占地面積。董佳益臉上浮現了一種報復的快感,「我把二丫送給了負責用地審批的某個人,告訴他,這是個處女,好好享受。」
聽了這話,趙蘇漾臉色一凜,露出幾分不悅。
這是董佳益走向極端的第一步。二丫被幾個人陸續玩弄,審批下來了,孤兒院得以開工建設。他把二丫送進了某聲色場所,跟老闆說好,讓她賣淫,每個月那被故意苛扣得很微薄的收入他一分不留,全部寄回了她爸爸那裏,二丫爸爸還真以為是董佳益給的呢,高興得要命,好似找到了致富門路,經他大嘴巴老婆一傳揚,全村人都開始盤算著送孩子或者老婆「進城打工」的主意。
一面來自二丫他爸假惺惺的「知恩圖報」錦旗送去了董佳益老母親那裏,她喜滋滋地掛了起來。家裏整整一面牆都是各種各樣的暗紅錦旗,當初她男人去世前,也是望著它們幸福地闔眼的。
「小益,我讓我大丫頭玲子到你那兒去了,你看著給安排個事做?工資不能少了,至少哇,不能比二丫那傻姑娘少!」這是第二個。
「佳益,我是你二嬸的表妹她姑子的二兒子,我們住在鎮裏,你小時候還抱過你呢?不記得我了嗎?也沒什麼事,聽說你成了大企業家,我就思量著領著我家婆娘到你公司裏去幹,啥都行,主管啊,部門經理啊,我們不嫌!」這是第N個。
凡是去了長寧讓董佳益給介紹工作的,幾乎有去無回,大家都說他們是去過好日子了,不回來了。幾個回來的,似乎有點怪怪,偶爾說幾句董佳益的不是,還被人捂住嘴,可不能給自家斷了這「致富」的門道啊!
「你賣了幾個婦女?」商鴻朗問道。
「記不得了。」董佳益搖搖頭。
來「打工」的年輕女孩要不就送去賣淫,要不就賣給人販子送到更偏僻的山村裏,那裏山外還是山,根本沒有公路,就算讓你逃,也逃不出三公里。賣得的錢,寄回他們的父母那兒。他們想看女兒是沒門的,就算這些女孩回去探親,也不敢講自己的長寧的工作,畢竟女孩子的名聲在那個村裏比什麼都重要,她們還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回去嫁人呢。可你猜她們的父母怎麼說——
回來幹啥呢,在大城市多好,以後讓小益給你介紹一大款,爸媽跟著你享福去。
想得開的,回去繼續讓各種各樣的男人在自己身上耕耘,想不開的,沒多久就自殺了。
那些年紀大些的婆娘和懶漢更不好過,真以為自己是去享福的呢,其實董佳益已經想出了更加陰毒的手段——角膜。要知道,角膜這種東西活人是捐不了的,只有死。
「他們沒什麼文化,幹不了精細的活兒,我就讓他們去給建築、裝修工當學徒,學會了就安排他們去一些工地做事,都是危險係數高的工作,手生一不小心容易出意外。我也不追究,拿點賠償款就了事。也不知道是上天註定還是他們自己倒楣,該死的一個都沒活下來,統統死在工地上。我通過馬子燃的牽線搭橋,以一隻15萬的價格買給需要移植角膜才能複明的人。」
董佳益跟那些死了老婆的男人和死了男人的女人說,他們在工地幹活出了一次大事故死了,真對不起啊,這是賠償金,30萬。證明、骨灰在這裏,辦後事我出錢,保證風風光光的。
「我早就派人暗地登記了他們的血型和其他資訊,只要配上型,什麼器官我都賣。所以我心裏是盼著他們死的,那些熟悉的雇主大概也摸透了我的心理,剛開始還挺緊張,後來死一兩個人他們壓根兒不當回事。」董佳益從懷裏掏出一個本子,放在桌上拍了拍,上面記載著名字、什麼器官、多少錢,數了數,七個男人,五個女人,「他們懂什麼,帶去醫院做給檢查,說得了什麼重病。不要緊,我出錢給你治,做個手術把某個內臟摘了,他們回頭還得感謝我。如果有人需要心臟,那麼他們做手術時死在手術臺上或者在工地上出了什麼意外,也不會引人懷疑,畢竟,我能弄出完整的假病歷。」
「怎麼賣?」商鴻朗好奇地問,好像是市場問牛肉多少錢一斤的口氣。
「腎臟35萬,肝臟350萬,心臟600萬。要活命,多少錢都有人願意掏。當然,沒錢就沒命,怨不得我。再說,這些錢我一分沒要,都拿去搞慈善了。你們信不信,就算我收養的那些孩子一直沒被人領養走,我也有錢養他們到成年。」
趙蘇漾聽得背脊發涼,卻有些許解恨。董佳益固然走上極端,可這也不是他的天性使然,好多人在背後逼迫他,一步步把他和自己都推到絕路上去。道德綁架、得寸進尺,到頭來兩敗俱傷。
「白俊溪做了什麼我不清楚。我跟他說得很明白,我幹我的,他要做什麼他做主,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如果能不被人發現最好。」董佳益聳聳肩,「人哪裡分好壞呢?我們村裏的那些人,從來也不做什麼殺人放火搶劫偷竊的壞事,可他們之於我,好嗎?他們需要錢,需要我的報恩,我哪次沒滿足他們?我壞嗎?」
一時間,商鴻朗和趙蘇漾竟也回答不出個所以然。
「罪不至死。」岑戈回答,久久沉默著的他終於開口,「你只是在洩憤和報復,你的勇氣如果放在說『不』字上,很多人都不必死去。」
「你不是我,你沒有我的人生經歷。」董佳益不肯苟同,「請給我送杯水。」
一個探員送了瓶礦泉水進來,他從包裏掏出幾顆藥,和水吞了下去。那是抗抑鬱藥物,看來最近他的抑鬱症又復發了。自首,只不過是他尋死的另一種途徑罷了。
聽說,他的老母親也走了,他無兒無女,頂著黃金單身漢的身份活著,內心是一片荒蕪。只有繼續向村裏得寸進尺的人復仇,才解心頭之恨。益慈收容中心,是流浪貓狗、孤兒們的天堂,卻是枋徑村老鄉們的地獄。
審訊進入尾聲,董佳益倍感輕鬆地活動活動肩膀,伸出雙手,像是在等待一副早該屬於他又本不必屬於他的冰冷手銬。
「你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商鴻朗例行公事地問。
董佳益揉了揉太陽穴,低頭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走出讓人略感壓抑的審訊室,商鴻朗趕緊溜在拐角抽根煙去,趙蘇漾則和岑戈並肩走進電梯,說:「幾年來,他們這樣利用工程事故、醫療手段什麼的草菅人命居然沒人發現。不光是董佳益那群人,黑心的包工頭也應該抓起來才對!」
岑戈眼中幾分冷厲,「商鴻朗問董佳益是否交待完畢後,他的反應過於緩慢,我懷疑他還有所隱瞞。」
「是嗎?他跟我們說那麼多無濟於事啊,去法庭上老老實實都說出來就行。」趙蘇漾心想,他還真是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別人!又走了幾步,她忍不住有點刻薄地評價道:「剛才,你說得對,一開始學會說『不』,就沒後續那麼多事了。這說明他其實不是很在乎錢,如果是我,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平白無故給別人花,打死都不幹,他們怎麼罵我都沒用。難道,我困難的時候誰資助過我,我就該養他一輩子?強盜邏輯!」
「枋徑村的一些村民的邏輯被貪欲所覆蓋,董佳益的父母也不能倖免。」岑戈說,「有種叫做畢達哥拉斯杯的容器,只要不灌滿就能當正常的杯子用,超過界限,裏頭的液體就全部流空。誰都有貪欲,貪欲一旦超過界限,原來擁有的一切也都會失去。」
「你也有貪欲嗎?」趙蘇漾顯然對這個更感興趣。
岑戈點頭,笑而不語。
「我也有,而且很多很多。」她抿唇一笑,偏頭瞧了他一眼,在心裏說,你就是其中一項。
走出電梯,她回辦公室拿了自己的包,見岑戈還站在電梯口,猶豫了一下,上前說:「現在是晚高峰,公車地鐵估計人蠻多。能不能麻煩你……送我回去?」
「不能。」岑戈拒絕得很快很乾脆。
趙蘇漾眼神一黯,覺得有點尷尬,點了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呃……沒事,那我自己回……」說話間,抬頭看他,見他眼中含著戲謔的笑,頓時明瞭他是在逗自己玩,「喂!」她氣急敗壞地吼了他一聲。
「我只是依你的意思試試說『不』。」案子基本辦結,前幾日盤踞在岑戈臉上的凝重表情舒緩許多,「結果——被拒絕的一方顯然很不高興。我忽然能理解有的人為什麼說不出『不』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