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顧聽茵懷孕的那天,天氣格外好。 暖燦的陽光沿著窗柩流淌到書桌之上,她踮著腳,急急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 沈知謹從後面環住她的腰,把人穩穩抱在懷裡。 “想看什麽?我幫你拿。” 顧聽茵扭頭看來,杏眼晶亮: “《太陽黑子》!《黑洞與時間彎曲》!不不,還是《the Universe in a Nutshell》!哎呀,是不是《ThePhysicalUniverse》更好?” 沈知謹失笑。 “怎麽突然要看這些?” 她每次看這類書,都是鬥志昂揚而去,丟盔棄甲而歸,瀟灑揮揮手,把書扔給他。 但他如果看得久了,她就會再來把書抽走,把自己扔到他懷裡。 顧聽茵睜圓了一雙烏黑的杏眼,神情認真: “胎教呀!當然要盡早抓起!萬一以後糖糖也和我一樣,看不懂物理怎麽辦?” 糖糖這個名字,是剛剛取的。 她又抬手指著書架,軟著聲音念念叨叨: “剛剛那幾本是不是不夠?要不還是阿謹你來幫糖糖選?” 沈知謹愣了下,倒是真沒想到她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這個,雋秀乾淨的眉眼笑意舒展。 “現在是不是太早了點?” 顧聽茵輕哼。 “哪裡早了?必須從現在就努力!” 沈知謹幫她將幾本書都拿了下來。 “我陪你一起看?” 顧聽茵連連點頭。 “有不懂的,你可以直接講給糖糖聽!” 兩人在書桌前坐下。 顧聽茵低頭看了眼尚且平坦的小腹,認真叮囑: “糖糖,你可要爭氣點,以後爭取和爸爸一樣聰明哦!媽媽連望遠鏡和星雲圖集都給你買好啦!” 隨後,她拿起放在最上面的《ThePhysicalUniverse》,翻開認真看了起來。 …… 十五分鍾後,顧聽茵手裡的書翻到了第二頁。 但她的眼睛已經困得睜不開了,小腦袋一點一點的。 沈知謹打算抱她回去休息: “去睡覺?” “!” 顧聽茵猛地回過神來,立刻搖頭拒絕: “不、不行!書還沒看完呢!” 她說著,用力睜大眼睛,狠狠地盯著書。 但沒過一分鍾,那些字跡就出現了幻影,她的眼皮又不受控制地合上。 她努力掙扎著,開始胡言亂語。 “糖糖……今天的胎教還沒……” 沈知謹拗不過她,揉了揉她的頭髮。 “那我念給你和糖糖聽?” 顧聽茵終於松懈了心神,點頭: “好!” 沈知謹從後面抱著她,幫她拿著書。 低沉清冽的嗓音在安靜的房間內響起。 過了許久,聽到她規律的呼吸,他終於停下,垂眸。 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在眼瞼投下淡淡陰影,白皙清透的肌膚上,甚至可以看到細細的茸毛。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掌心輕覆在她的小腹,唇角微彎。 “糖糖,爸爸給你買了畫冊和畫筆。” “像媽媽更好。” …… 夜色濃重。 沈知謹緩緩睜開眼睛。 房間裡一片黑沉。 他睜著眼,看著天花板,又像是什麽都沒看,眸色幽沉晦澀,竟似乎比這夜色更沉。 身上像是壓了什麽東西,沉重的他幾乎無法喘氣。 他坐起身,將被子掀開,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呼吸著,爭奪著空氣中稀薄的氧氣。 像是瀕死的魚,除了呼吸,再做不了其他。 房間內安靜至極,他甚至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他一隻手死死按住心臟的位置,因為用力,襯衣被攥出皺褶,指節青白,手背之上青筋暴起。 還是沒能睡著。 一閉上眼,就是鋪天蓋地的火,燒的他渾身都疼。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消瘦單薄的身形。 他蜷縮著靠在床頭,只剩下壓抑到幾乎令人窒息的喘息。 胸腔像是被生生掏出了一個大洞,血肉模糊。 每一次呼吸,冰冷的風瘋狂灌入,帶起灼燒撕裂的疼。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任何字句。 終於,他垂頭抵在膝上,脊背劇烈顫抖起來。 …… 又是整夜的失眠,他睜著眼睛獨坐到天明。 有人敲門,走了進來。 “阿謹。” 齊叔端著粥走了進來,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這段時間,沈父沈母都病倒了,沈知謹也一直把自己鎖在這裡,閉門不出。 時間像是停擺。 他和沈父沈母關系很好,便專程過來照看沈知謹。 “吃點東西吧。” 他把粥遞過去。 沈知謹終於動了。 才幾天時間,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下泛著青黑,眼底滿是血絲。 他變得遲鈍,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齊叔在說什麽,轉動僵硬的身體,抬手去接那碗粥。 但他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那碗粥他竟是都沒能接住,“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沈知謹低頭看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意識到東西掉在了地上,伸手就要去撿。 “阿謹!” 齊叔連忙攔住了他, “碗碎了,我來收拾。” 說著,他迅速把那片狼藉整理乾淨。 沈知謹看了會兒,又收回視線,眼神沒有任何焦點。 齊叔心裡歎了口氣。 “阿謹,你不能總這樣不吃不喝的,身體熬不住啊。我再去幫你盛一碗。” 沈知謹依舊沒說話。 這段時間,他一直是這樣,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一樣。 齊叔轉過身,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來。 “阿謹,大家都……很擔心你。如果她知道你這樣……” 顧聽茵的名字幾乎已經成了一個禁忌,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可發生的已經發生。 他再這樣下去,只怕—— 沈知謹眼睫微微顫動了下。 良久,他終於開口,乾裂的唇瓣微動,聲音沙啞至極。 “……我想喝花生奶昔。” 齊叔愣了一下,看他總算開口,並且肯吃東西了,連忙點頭: “好!我這就去幫你買!” 齊叔動作很快,擔心花生奶昔不夠,他順便還買了幾盒花生酥。 其實沈知謹現在的腸胃很脆弱,不好吃這些,但這是他目前唯一開口說想吃的東西,也就顧不得那些了。 “你先稍微吃一點,晚些再喝點粥暖暖胃。” 齊叔說著,看沈知謹打開盒子,拿起一片花生酥嗤喂到了嘴裡,想著不管怎樣,總算是開始吃東西了,心下稍松。 “我去幫你把粥熱一下。” 說完,他退了出去。 沈知謹緩慢咀嚼著那片花生酥,吞咽。 而後,他又拿起一片。 他機械地動作。 是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味道。 他們最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她總讓他幫忙吃這些東西,再湊過來聞他唇角的氣息。 後來他吃的少了,因為吃了花生就不能吻她。 算起來,他的確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些了。 他不停往嘴裡塞著花生酥,好像這樣就能將心底的那個洞填補上。 直到他的手撈了個空—— 他低頭,這才看到盒子已經空了。 可是,不夠。 他又拿過那一杯花生奶昔。 打開封蓋的一瞬,濃鬱甜香的花生與奶味撲鼻而來。 他喝了一口。 那股甜膩的味道充斥口腔。 他的胃部忽然劇烈痙攣起來。 “阿謹,粥已經熱好——” 齊叔剛來到門口,卻沒看到人。 嘔吐聲從旁邊的衛生間傳來。 他一怔,這才見到桌上滿滿三盒花生酥竟然已經被沈知謹吃完,空了的花生奶昔杯子倒在地上,隻余下一點殘余,沿著杯口淌出,一片狼藉。 他心中一緊,立刻朝著衛生間走去。 沈知謹跪在地上,扶著馬桶,之前吃的所有東西,又全都吐了出來。 因為消瘦,他的肩胛骨變得格外突出,顯得嶙峋,那模樣,似是要將一切吐出。 幾乎嘔出血來。 齊叔端著粥的手微微顫抖。 …… 又一個深夜。 重複的黑暗夜色,重複的寂靜無聲。 一切都和昨天,昨天的昨天,沒有任何不同。 沈知謹睜開眼鏡,靜坐許久,終於來到書桌前。 他擰開台燈,昏黃的燈光映在他蒼白至極的臉容之上,竟像是透明的。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本畫冊,翻開。 第一頁,是他,在西京大的林蔭道。 第二頁,是他,在如瀑的暴雨中。 第三頁,是他,在餐廳的一角落。 …… 這上面都是他。 從初見,到現在。 她畫了厚厚的一冊。 無數遍描繪他的眉眼,以至於他這樣向來不在意自己容貌的人,也清晰記住了自己在她眼中的模樣。 他一頁頁看過,最後一頁,他懷裡多了糖糖。 他盯著這一頁看了很久很久,才繼續往後翻。 空白。 什麽都,沒有了。 他拿過一支筆,筆尖落於那大片的空白之上。 ——茵茵。 …… 茵茵,我今天又失眠了。 你大概不知道,我最近都沒有睡好,也不太能吃得下東西。 其實我很想好好睡一覺,因為只有那樣,或許才能見到你。 可現在連這都成了奢望。 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都是我的錯,你生氣是應該的。 可你有很多種辦法能懲罰我,為什麽偏偏是這一種,連讓我問你一句疼不疼的機會都不給。 茵茵,我現在不喜歡花生奶昔了。 再有三個小時,天就要亮了,又是一天。 可是我害怕。 我怕明天是晴天,太陽很大,風很熱,你不會來找我問路。 我怕明天是雨天,大雨傾盆,滿地泥濘,你不會來讓我幫你撐傘。 我怕明天天氣很好,也怕明天天氣不好。 因為你都不會再來了。 我怕沒有你的每一個明天。 我努力過了,我試著睡覺,試著吃東西,試著看書,試著像以前一樣,讓生活回到正軌。 可我做不到。 行星的運行軌道不會因為流星而變化,可原來它失去的是它的恆星。 只能錯亂、坍縮、毀滅。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上課,給你講過的能量守恆定律。 原來愛也遵守這條定律。 愛既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消失,只會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從一個人轉移到另一個人,而愛的總量保持不變。 大約是你曾經給我的太多,現在終於輪到我償還。 一日日,一年年。 我可以還,可現在,終於連這個機會,也沒有了。 …… 他寫完最後一個字,放下筆。 窗外,天色熹微。 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猩紅的血緩緩滲出。 很奇異的,並不疼。 或許更是一種解脫。 他慢慢俯身,閉上眼,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次,終於不用害怕明天。 ……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到處都是一片漆黑。 他不知該去往哪裡,立在原地,寒風徹骨。 “阿謹。” 有人喊他。 他心神一震,回頭看去。 周圍的黑暗在這一瞬迅速褪去,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刺目的白。 她朝他走過來。 他僵在那,渾身無法動作。 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看到過她,此時一眼都不舍得錯開。 “……茵茵。”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發顫。 她在他身前站定,拉過他的手,眉頭蹙起,小臉上滿是心疼。 “阿謹,你疼不疼啊?” 疼啊。 怎麽會不疼。 他胸口滯澀,喉間發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她輕輕吹了吹他腕上的傷,揚起小臉。 “阿謹疼,我也疼啊,還有糖糖。” 他心底像是被什麽狠狠刺過。 “不要阿謹疼。” 她抱住他,搖著頭,低聲喃喃。 寂靜中,一片他聽見自己說—— “好。” ……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 齊叔正守在床前,見他睜開眼睛,終於松了口氣,低聲道: “阿謹,還好發現的及時, 你沒事兒就好。這件事你爸媽那邊我都還瞞著,但你以後可別再——”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意思已經再明了不過。 沈知謹沉默許久,聲色微啞。 “不會了。” 齊叔心裡不太敢信,正要再問,就聽沈知謹忽然道: “最近的花店在哪裡?” 齊叔一愣。 “怎麽了?” 沈知謹望向窗外。 陽光熱烈燦爛,甚至有些刺眼。 “茵茵喜歡山茶,這星期還沒有給她買。” 他道。 他不舍得她疼,所以哪怕內裡已經血肉模糊,疼到極致,也堪堪忍下。 哪怕時光漫漫,不見盡頭。 但他答應了她的,當然要做到。 他卻迎著光,看了很久,終於淡淡笑了笑。 其實,何必。 他已經死在那片燦爛至極的陽光裡。 渾身溢滿了光。 題外話 寫書這麽久,我為沈知謹流的淚最多。 至今天,終於可以畫上一個句號。
(https://)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 書客居手機版閱讀網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