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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死而生 - 第37章 9字體大小: A+
     
    住院期間,沈聽眠總共做了十二次MECT,為了不忘記太多,他在手機的備忘錄寫了很多重要的東西。

     第一條有關於母親。

     而現在,他就和母親往家走。

     “李牧澤經常給媽媽打電話,問你的情況,有這麽好的朋友,以後要好好珍惜。”

     “……他經常給你打電話嗎?”

     “對,還經常來看你,但是你的情況不好,媽媽就沒有讓他再進去了,他在門口看你一會兒才走。”

     如果沈聽眠還對這件事留有印象,就會感到驚訝,鄭文英並沒有因為跳樓這件事遷怒李牧澤,在很多時候,她遠比沈聽眠想象的要通情達理。沈聽眠並不知道,在李牧澤的媽媽和他交談之後,他不同於常態的表現是一種很微妙的求生欲,是積極的,讓鄭文英感到欣慰的一種特征,那是頭一次,鄭文英感到一切沒有那麽糟,盡管她一直在勸慰兒子,但事實上,她的心裡也沒有多少把握。這個喪偶的女人不是沒有過遷怒,只是相比之下,她感受到了李家的真誠,李媽媽也和她聊了很多,談及了自己的病史,鄭文英雖然不理解,但她已經在試圖接受這件事,而李牧澤還是個孩子,孩子的真誠是瞞不住的,這些都讓鄭文英不得不對李牧澤一家有好感。

     鄭文英在路上跟他說:“薛醫生那天和媽媽聊了很多,重感冒發燒的人不適合學習,所以得了抑鬱症的人也不適合學習。”

     他們幾乎每天每時每刻都在一起,母子關系有所緩和,像是這樣,又不像是這樣。鄭文英總是在歎氣,她蒼老了很多,歎起氣來沉甸甸的,沈聽眠不願意這樣形容她,但鄭文英的確像個小老太太了。

     只是沈聽眠並沒有以前那麽在乎了,他所有的激烈情緒都在醫院裡死去了,他淡淡地感受著愧疚在自己的血液裡竄來竄去,這大概就是人生的重量。

     “媽媽相信他,”鄭文英好像在自言自語,“你可以不上學,如果你開心,可以永遠不上學,媽媽養你一輩子。”

     她現在說話總是很輕,很輕,好像稍微大一點,沈聽眠就會被她震碎,最近她總是說起這句話。

     沈聽眠說:“學還是要上的,再休息一段時間,我就去上學。”

     他背了一書包的課本回家,打算先自學。

     “我們可以轉學。”

     沈聽眠沉默了會兒,說:“不用了,高三了,我還是習慣原先的班級。”

     “可以嗎?”鄭文英不安地問,“你可以嗎?”

     沈聽眠不知道她問的是可以跟上學習進度,還是可以適應異樣的眼光。

     李牧澤的臉在他腦海中一晃而過,沈聽眠答:“可以。”

     鄭文英想起剛剛和班主任的對話,沈聽眠的老班告訴她:“通常這種情況,我們建議孩子轉學。”

     學校是怕再出事,但班主任很委婉。鄭文英其實沒去學校鬧過,因為沈聽眠活了下來。但她不是沒有過怨恨,在最初的日子,她懷疑沈聽眠到底是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會不會有同學欺負他,或者是被老師狠狠批評了才這樣做,她不喜歡兒子跳樓的那所學校,也不明白為什麽沈聽眠還願意回去,所以此時沉默不語。

     鄭文英把他的書包摘了下來,自己背著,盡管她已經拎了很多東西,但還是這樣做。這段時間,她和沈聽眠一起消瘦,原本就瘦削的身體更加單薄。她很在意兒子輕微的跛腳,看著他一深一淺地走著,眼睛就紅了起來。沈聽眠要自己背,鄭文英又下意識大聲了起來:“別跟我搶!”

     沈聽眠愣了下,不再說話。

     鄭文英顫巍巍拿粗糙的手抹了下眼淚,重重地歎氣,壓在沈聽眠的心上:“唉。”

     她總是重複一句話,這時又念叨起來:“你知不知道媽媽差點要捧著你回家。”

     沈聽眠這次回答了:“我不想火化。”

     他說:“我要死了,你就把我埋在爸爸身邊。”

     鄭文英喝道:“行了!”

     他們沒有再爭執,因為前面站了個人,有些尷尬地看著他們。

     是郭凱,凱子,他以前的好朋友。

     沈聽眠依稀記得,又記不太清,那個男生朝自己走來,似乎很忐忑:“阿姨好。”

     鄭文英點點頭:“你好。”

     她給他們留出空間,又去前面遠遠地不放心地看著。

     男生訕訕地問:“沈聽眠,你、你好點兒沒有啊?”

     “好點了,”沈聽眠回答他,並不熱烈,“你是凱子嗎?”

     “對啊,是我。”凱子高興了點兒,“我是郭凱。”

     “哦。”

     沈聽眠沒有話跟郭凱說,他覺得郭凱很陌生,雖然認得,但想不起來關於他最近的記憶。

     “你真的好點兒了吧,沒騙我吧。”郭凱笨拙地問他,舌頭捋不直似的,“我一直都想來找你,你住院那會兒我就想了,今天聽趙琛說你去學校了,我立馬就趕過來了……”

     “唉,你別生我氣。”他說著說著,懊惱不已,“真的對不起,我早就想去看你了,但是又怕去看你,一想到你躺在病床上那樣兒,我就很難受。我,我今天來跟你說對不起,其實我早就想這樣了,就是……逃避雖然不能解決問題,但是它有用,是我做錯了,我跟你道歉。”

     他這樣說著,眼睛都紅了,接下來就利索多了:“我很對不起你,真的。你那時候把我當好哥們兒,跟我說那麽多,我卻以為你在開玩笑,在矯情。這都是我的錯,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唉,我,我真是對不住你。”

     “你想想怎麽解氣,你告訴我。”郭凱誠懇地跟他說,“你打我,或者罵我,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他是很虔誠,只是沈聽眠已經忘記了那些經歷。

     他沒有多少觸動,張了張嘴,說:“已經過去了,你別再想了。”

     不痛不癢。

     郭凱沒辦法,他好像一拳打在棉花裡,無力地說:“你這是不想原諒我了。”

     “我原諒你了。”沈聽眠覺得這樣說會讓他好受些,所以就這樣說了,“你忘掉這些吧,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他並不願再多說,見郭凱悻悻地往後退,就走開了。

     經歷了很多事情後,沈聽眠終於發現:不管是誰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對方有歉意也好,依舊惡言惡語或是不相往來也罷,都一定要原諒他,不是因為你要去貫徹善良的信仰,而是因為,只有原諒了他,原諒了那個人,那個事,你才會真正放過自己,不讓自己終日活在怨恨與痛苦之中,迎接新的生活。

     沈聽眠回到家打開書本,發現密密麻麻的筆記。

     他呆愣了會兒,打電話給李牧澤,而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做。

     電話是秒接,李牧澤有些顫抖地叫他:“眠眠?”

     “牧澤,”他跟李牧澤說,“你是不是給錯了。”

     李牧澤一下子就明白他在說什麽:“不是。”

     “我一直拿你的書記筆記,”他坦誠地說,“沒有挑重點,基本上都記了,你慢慢看,不懂的問我。”

     沈聽眠猶豫了會兒,忍不住問:“那你怎麽辦?”

     “我……”李牧澤暫且失聲了,很久以後,才輕輕問他,“我明天去你家裡,你給我抄一些,可不可以?”

     沈聽眠的心臟有鈍痛感,他下意識壓住那裡,卻又想要哭了,只能屏住氣控制著,好半天才回答:“好。”

     他艱難地頓了頓,補充道:“牧澤,不是因為這個,你……你也可以來我家。你來吧,我想你來。”

     李牧澤在電話那頭半天沒吭聲,許久後才慢慢地說,“眠眠,我好喜歡你。”

     “嗯!”沈聽眠有些慌亂,“那我先掛了。”

     李牧澤在低低地笑。

     沈聽眠問他笑什麽。

     李牧澤很寵溺地回答他:“你看看,我還沒說什麽,你就怕成這樣。”

     “我沒有怕。”

     “你得知道,”李牧澤大膽地告訴他,“我去你家,就不單單是抄筆記那麽簡單了。”

     “嗯……”

     “我還要抱你,親你。我要和你一起睡覺。”

     像是生怕表達不出來意思,他在那頭輕輕親了一口,嘴唇相碰,發出黏稠曖昧的聲音。

     沈聽眠在這種氣氛裡,卻莫名又有些難過,他的情緒依然會時不時陷入低落之中,這感覺雖不如過去那樣強烈,也足夠讓人畏懼。他抬眼看去,窗外路燈林立,車水馬龍,夜景太過繁華,這一切依然好像跟他沒有什麽關系。

     “你不用害怕。”像是從這段沉默裡讀懂了什麽,李牧澤忽然開口告訴他,“你什麽都不要怕,最糟糕也不過就是這樣,對嗎?”

     沈聽眠下意識點了點頭,又後知後覺地說:“嗯。”

     鄭文英把家裡所有的利器都收了起來,放在某個櫃子裡,上了鎖。她揣著鑰匙,還是感覺到不安,就跟沈聽眠說:“媽媽明天去超市,你還是跟著一起來。”

     沈聽眠答應著:“好。”

     鄭文英這才放心了些,臨走前也不關上門,而是把沈聽眠屋子裡的房門大大開著,囑咐他:“不要關門。”

     沈聽眠“嗯”了聲,直到她離去,表情才有些松懈。

     他想起來第一次做電休克治療,那之後,他頭痛到要死,如同每個日日夜夜那樣,露出痛苦絕望的表情。他還是想死,越是要死,周圍的人就越要硬拉他回來。那時他被安排躺在床上,依稀記得那股巨大的電流穿過身體的感覺。在這之後,他完全撐不住,渾身酸痛,四肢軟綿綿的毫無力氣,平躺了很久後,他才在鄭文英的幫助下斜靠在床上。

     鄭文英那麽瘦弱的一個矮女人,費力地撐著他,這同樣讓他感受到痛苦。

     “媽媽,”沈聽眠跟她說,“我覺得這治療沒用。”

     他表現得這樣消極,每次說話,都直愣愣瞪著無神的眼睛看著鄭文英,吐字也不清晰,臉色慘白慘白的,天下任何一個母親都受不了兒子這樣。

     鄭文英在哭,她滿臉淚水,頭次在他面前哭成淚人。

     她握著沈聽眠的手,沒有主意:“寶貝,活著呀,你得活著呀,你就算是為了媽媽你也得活著。”

     她哆嗦地啜泣:“怎麽辦呀?咱們娘倆該怎麽辦呀?”

     沈聽眠知道他花了家裡很多錢,他覺得錢比命重要。

     他在病床上偶然有清醒的時候,會給鄭文英道歉:“對不起,媽媽,我這輩子也不能帶給你什麽驕傲了。”

     鄭文英正在打開飯盒,飯很熱,熏的她眼睛疼,她摸了摸眼睛,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她低著頭:“活著比什麽都強。”

     電休克治療對記憶的影響超出了沈聽眠的想象。

     那些淺薄的閱歷,也許有用,也許沒用,而現在,他不記得了。

     療效是有的,他會忘記很多讓他想要自殺的感覺,忘掉那些痛苦和無望,只是相對的,他也會忘記各種事情。最嚴重的時候,他的記憶出現大面積的空白,有一兩個星期的事情他都毫無印象了。

     這些都沒什麽,他最心疼的是每一個忘掉的,和李牧澤有關的記憶。後來他嘗試在備忘錄寫下和李牧澤有關的那些快樂,只是當一次又一次電療過後,他對一些有印象,對一些卻毫無感觸。

     文字的表現力沒有那麽強,不記得就是不記得了。

     他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醒來後,他發現鄭文英也在哭。

     鄭文英總是哭,要麽就硬憋著,即使哭,也沒有力氣哭得太生動,她拿衛生紙胡亂揉著眼睛,動作幅度很小,臉都哭紅了,見他醒了,就對他說:

     “你要是這麽難受,想那麽做就那麽做吧。

     我不拉著你了,你要是痛快你就做你想做的,媽媽不管你,你也不用管媽媽了。”

     她的話是豁達的,可人卻哭得凶,沒有說完就捂著臉出去了。

     等到她再回來,眼睛有些睜不開,臉色很憔悴,她耷拉著眼睛給沈聽眠削蘋果,沈聽眠盯著她看,很想說,我知道了,你不要哭了。

     這麽想來,他大概也忘記了很多和媽媽相關的記憶。

     那些記憶大多不夠愉快,他這麽想,卻感到無力,因為他覺得媽媽會傷心。

     他已經無力再去跟親人科普,曾幾何時,死亡才是他最好的歸宿,他們認為的“恢復健康”和“好好活著”對他來說看過去只有無盡的荒蕪,那是太無力太無力的事情,他知道解釋不通了。

     在最近,鄭文英在旁邊平靜地陪伴著他,這讓他找回了小時睡眠的感受,他記得母親總會拿著大扇子,在夏天給他扇著,而小小的他躺在母親的另一隻臂膀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睜開眼看到鄭文英時,會在尚未蘇醒的睡意裡感到安穩。那時他就知道自己一直很愛她,她的陪伴讓他安寧,踏實,變得不那麽焦慮了。

     這次不知道是治療起了效果,還是母親自暴自棄式的威脅管了用,沈聽眠又站到了循環路口的起點,他有氣無力地想,這可能就是報應,這次他心平氣和。

     他並不知道自己可以堅持多久,但他無所謂。

     住院期間,沈聽眠總共做了十二次MECT,為了不忘記太多,他在手機的備忘錄寫了很多重要的東西。

     第一條是:孝敬媽媽。

     而第二條則是:最愛的人是李牧澤,絕對不要再傷害他了。

     他看著後半句,又覺得沒有底氣,如果死亡依然會帶給李牧澤痛苦,他不保證自己是否會重蹈覆轍,所以思來想去,他劃去了後半句話。

     他在後期適應了以後,會喜歡上電休克治療的感覺,尤其愛極了吸入麻醉後,痛快的,類似死亡的感覺,那種好似永久沉睡過去的快意讓他感到欣慰。不論怎麽說,經歷了十二次無抽電休克治療之後,沈聽眠迎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在某些時候,他突然感覺世界在他腳下變得很輕盈,這感覺很奇妙,好像隨時都可以飛起來。

     在某次電休克治療的第二天,沈聽眠甚至詫異地問鄭文英:“我的手腕是怎麽了?”

     鄭文英愣了會兒,握著他的手,小聲說:“你不記得了嗎?”

     他確實不記得了。

     那時,沈聽眠突然就感覺,他不那麽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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