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夾蛋夾腸。”
隨著刺耳的剎車聲響起,李牧澤長腿一伸,停在白駒高中門口的兄弟芝麻餅攤旁邊。
他和這倆人很熟了,叫大哥老劉,弟弟小劉。
小劉靦腆,不怎麼說話,只是悶著頭和麵,擀麵。老劉熱情,客人再多也都是笑呵呵的,從來不著急。李牧澤今天來得很晚,快遲到了,兄弟芝麻餅攤只有他一個學生光顧。
老劉看著他一身燥亂就笑:“快遲到了吧,我剛看見你們老班進去了。”
“操,”李牧澤胡亂掏著兜,“忘了他早讀了,那你得快點啊,我來不及了。”
他邊掏兜邊想起來什麼,囑咐道:“要兩個啊,兩個。”
“都夾蛋夾腸,”他掏出來幾張亂七八糟的錢,數了數,“媽的,算了,一個夾蛋夾腸,另一個不加了。”
老劉拿火腿腸的手一頓:“就加菜葉兒啊?”
“去,土豆絲黃瓜絲你給我漏了啊?”李牧澤輕車熟路地把紙錢塞到小盒子裡,舔了下嘴巴,忽然有點靦腆,“那什麼,那個別給我放辣椒。”
李牧澤是誰,無辣不歡啊。
老劉吹了個口哨:“行,我再給你切細點,方便人嚼。”
“誒,”李牧澤喜笑顏開,“規矩。”
小劉悶著頭笑了,說話老實巴交的:“牧澤這是有喜歡的姑娘了吧?”
李牧澤跟得了三好學生似的,一臉強忍的笑意和驕傲,隨意按了兩下車喇叭,瞪了瞪腳踏,帶著小雀躍道:“啊。”
不是姑娘,比姑娘好。
“你這個點兒買,人家知不知道,吃了早飯沒有?”
“沒,我就沒見過他吃早飯,以前聽他同桌說他不喜歡吃早飯。”
“現在小姑娘就是喜歡減肥啊,”老劉也是大方人,“行,我再給你免費夾個培根,她肯定喜歡吃。”
“誒,好。”李牧澤順嘴答應下來,轉念一想又制止了,“別,我不確定他喜不喜歡吃培根,你放我那餅裡面。”
“你也忒細緻了吧,”老劉嫌棄地看了他眼,“挺利索一小伙子,怎麼這麼婆媽呢,還是你自己想吃啊?”
被人質疑感情,李牧澤就來勁兒了,眼睛一瞪:“什麼話,那有什麼我不先可著他啊?”
老劉見他這樣更開心了,逗小孩兒一樣噗嗤噗嗤樂個不停。
小劉和麵的動作都變得溫柔,他在餅香里笑著感嘆:“真好。”
李牧澤踩著預備鈴進的教室。
他一身芝麻餅的香味兒,全班人都直不愣登盯著他,他一下子有些害臊,也不敢往沈聽眠那邊看,步伐扭捏地回了座位。
老班就擱他身後進了教室,臉拉得老長。
“幾點了,幾點了?”他說話低沉,字與字之間彷彿黏著似的,一字跟一字,聽著讓人好緊張,“有些同學,每天都卡著點來,考試怎麼不見你卡著分考呢?真把學校當家了,教室是能吃東西的地方嗎?那乾脆以後上課去食堂上好了,喜歡聞飯香就去食堂聞,這樣聽課還更痛快。”
李牧澤被他這麼一說面子有點掛不住,但還是裝得十分無所謂,吊兒郎當掩著眉目,劉老狗從前面扭過頭看了他眼,無限戲謔。
早點畢業吧!媽的,這麼多人管。
李牧澤懷裡兜著倆溫熱的餅,胡思亂想了會兒,抬起頭看向沈聽眠的位置。
沈聽眠的背影看上去總有些單薄。
他和很多人給李牧澤的感覺不同,倒不是喜歡他才有的這種感覺,而是這種感覺吸引了李牧澤去喜歡他。
沈聽眠挺在乎成績的,李牧澤感覺的出來,他覺得自己和沈聽眠當上同桌以後,沈聽眠會經常問他題。一想到這點,李牧澤就好他娘興奮。
就在昨天英語課,英語老師提問沈聽眠了一個單詞。
沈聽眠站起來,半天沒說話,後來道:“我不會。”
英語老師又叫了另一個人,就讓沈聽眠站著。
李牧澤有點心疼,看了沈聽眠好幾眼。
倒不是心疼他站著,是心疼他可能因為站著心裡不舒坦。
這種少年人獨有的驕傲只有同類才會感同身受。李牧澤歪著腦袋看著沈聽眠,對方看上去挺寂靜的,後來回想起來,他感覺沈聽眠說“我不會”的樣子特別可愛。
軟綿綿的,有點無奈,又有點怕怕的說:“我不會。”
沈聽眠有根頭髮從有些亂的頭頂翹起來,在陽光下毛茸茸的。
李牧澤覺得自己喜歡的不是人,是神仙。
他美滋滋握著手裡的芝麻餅,等老班哇啦哇啦批判完一堆走了後,蹲到了地上,飛快看了門口兩眼,就這樣蹲走著一路到了沈聽眠旁邊。
過道的同學都很驚奇地看著體委神奇的前進姿勢。
沈聽眠懷裡突然多了個熱乎乎的東西,他一愣,一扭頭就看見李牧澤跟個大耗子似的窩在他身邊。
大耗子咧著嘴,笑得稀巴爛。
沈聽眠手裡抓著熱氣騰騰的餅,還沒完全回過味來,李牧澤就“呲溜”著蹲著走回去了,過道兩邊的同學都在看他。班長兼英語課代表張甜拿著課本在喊:“體委!”
趙琛在清晨的陽光裡打著噴嚏,隨口道:“李牧澤都給人帶飯了,你給了他多少跑腿費?”
沈聽眠把早餐收起來,微微蹙著眉,默不作聲翻著課本。
李牧澤邊看著課本邊啃大餅,心裡樂到不行,臉上美滋滋的,就差當場笑出聲。劉老狗扭頭看了他好幾次,給他丟了個紙條。
上面寫:明天我吃手抓餅,沙拉醬,不要菜。
你特麼誰啊你就給你帶飯,滾你媽的。
李牧澤看了眼就擱一邊兒了,唉,這可是同款餅呢,吃著可太尼瑪甜蜜了,誰吃誰知道。
第一節是英語課,英語老師很瘦,經常穿漂亮的小裙子,說話柔得不行,經常和班裡同學開玩笑,口頭禪是不地道且帶點地方口音的:“Doyouthinkso?”
她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把課本在講台桌上,微笑著凝視班裡的同學,在同學們好奇的眼光中開了腔:“行,拿出一張紙吧。”
又是聽寫!
前排同學哀嚎:“老師,兒童節才過啊!”
趙琛在旁邊嘀咕:“兒童節……小孩子有什麼好,嘰嘰喳喳。”
沈聽眠也不喜歡小孩子,但他很羨慕他們對痛苦轉身就忘的本事。
英語老師奇怪地笑:“那怎麼了?”
“那大過節的,”那個同學聲音弱了,“咱們不落點好嗎?”
“這樣啊,那行。”英語老師捂著嘴笑道, “那咱們就听寫兩個單元的,夠特別吧!”
在哀嚎聲中,趙琛一直在發牢騷:“傻|逼娘們。”
他很不喜歡英語老師,覺得她作。
“給我一張,”見沈聽眠在撕本子拿來聽寫,趙琛習慣性伸出手道,“半張也行。”
沈聽眠以往給的痛快,今天卻不知怎麼,看他眼: “你自己有本。”
趙琛莫名其妙,心大也不多想,自己翻出來本撕了頁。
沈聽眠的神情李牧澤有時候看不懂。
他趴在桌子上,盯著沈聽眠遙遠的後腦勺。
一個早讀和一個課間,沈聽眠好像都沒有吃他給的早餐。他倒不是真的介意沈聽眠吃不吃……好吧,還是很介意的,如果沈聽眠把他給的餅扔了,他沒準還會哭。
他想他還是有機會的,去慢慢讀懂沈聽眠。
他那時不知道被喜歡或者被討厭都是人生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被喜歡然後被討厭,這個順序會讓沈聽眠很難消化。
喜歡他這種人會是很辛苦的事情,沈聽眠一直以為李牧澤只是三分鐘熱度。
等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沈聽眠計算著姥姥的生日,等這段時間過去,李牧澤給他的糖,他就不要了。死人的東西那麼晦氣,會有人幫他處理掉的。
今天語文課,趙老師問他們,覺得最好聽的姓氏是什麼。
李牧澤在語文課上永遠很放鬆,他懶洋洋走著神,忽然聽到趙老師點了沈聽眠的名字,於是聚精會神起來,聽到沈聽眠說:“薛。”
薛?
李牧澤有點不高興地想,誰姓薛啊?
他神神經經問同桌:“咱們年級有誰姓薛啊?”
同桌莫名其妙:“多了去了吧。”
好煩,李牧澤一臉不爽,“'李'不好聽嗎?”
同桌:“……太大眾了,兄弟。”
課間,張甜拿著張紙進來了,周圍圍上去一堆人。
李牧澤最近戀愛腦,心思全在別處。
劉老狗從前面過來,搬了個凳子坐他旁邊:“你知道你哪個考場嗎?”
“啊?”李牧澤抓著筆袋抖出所有的筆,抬起頭問,“考場下來了?”
“下來了,前面那不是嗎,”劉老狗指了指,“我看了啊,你估計在四班考。”
“又是四班。”李牧澤沒有興趣,考場都是按照上次考試排名排的,腳指頭都能想出來在哪考,他都快在四班安家了。
他往前面看去,看見沈聽眠正在人堆裡,座位表貼在了黑板邊上。
他腦子一熱,起來就往講台那兒走,劉老狗問他:“不是告訴你了嗎,還去。”
沈聽眠正好從講台上下來,也看了李牧澤一眼。
李牧澤裝模作樣不去看他,格外大聲在人堆裡喊前面的某個同學:“誒,給我看看我哪個考場!”
他的余光畫出了一條路,沈聽眠在那條路上遠去。
李牧澤這時才回頭去看他,只敢看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有所感應,沈聽眠突然扭過頭來,李牧澤嚇了一跳,小動作頻頻,看東看西,直到沈聽眠叫他:“李牧澤。”
李牧澤佯裝鎮定,轉過身說:“啊?”
“以後不要再給我買東西了。”
李牧澤“哦”了聲,有點失落,嘴上卻還是特隨意地說:“今天他們多給了我一個,就給你了。”
沈聽眠頓了下,不再說話,轉身走了。
李牧澤又難受了,他忍不住走過來:“誒,你今天吃了早飯了?”
“沒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沈聽眠自打那之後對他就很冷淡,“我不喜歡吃飯。”
這是拒絕吧,李牧澤不知所措地想,摸了下頭,找著話題:“你,你穿這麼多不熱啊?”
沈聽眠下意識把袖口往下拉了拉,已經六月份了,白駒高中的校服有夏裝冬裝,還有秋裝。現在很多同學是穿著秋裝的薄外套,然後把袖子捲到臂彎處,並且不拉拉鍊,大敞著,這樣涼快些。
沈聽眠不一樣,他總是穿得規整,拉鍊都拉到喉結。
“我不熱。”他只這樣說,竟好像有些戒備。
李牧澤又笑起來,有些懶,還有些耍流氓,他盯著沈聽眠看了半天,問道:“你是不是胖了?”
沈聽眠沒說話,直直盯著他。
李牧澤動了下腿,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硬著頭皮乾巴巴道:“你不吃早飯是減肥啊?”
“是,”沈聽眠接著說,“還有事情嗎?”
李牧澤不明所以:“你幹嘛,生什麼氣。”
“我沒生氣,”沈聽眠說著,忽然閉上眼睛,疲倦道,“我想回去了,可以嗎?”
又怎麼了呀。
李牧澤嘟著嘴說:“回唄。”
他看著沈聽眠的背影,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打擾到了他。
今天晚上,鄭文英回來的很晚。
沈聽眠走出房門,穿著睡衣在看她。她彎著腰在那裡脫鞋,動作緩慢,背脊好像凹凸不平的河堤。
她看了眼沈聽眠,疲軟地催促:“快點睡,明天還得上課。”
沈聽眠問她:“今天超市人多嗎?”
“不多,”鄭文英拖沓著腳步,有氣無力走到沙發邊,呼出口氣癱坐下來,“算賬算晚了,沒什麼事兒。”
她見沈聽眠還在門口看著,就問:“看我幹嘛。”
沈聽眠誇她:“看你好看。”
鄭文英笑了,嘴裡有顆牙在發銀光,刺痛沈聽眠的眼睛。
去年鄭文英有顆牙齒壞掉了,醫生讓她選假牙的材質,為了省錢,鄭文英選了便宜的銀牙。
“快去睡,別在這兒擠兌你媽。”
鄭文英交代了一句,自己起來去洗手間洗漱了。
沈聽眠走到門口,隔著牆跟她說:“你為什麼不鑲個陶瓷牙啊?”
鄭文英在刷牙,含糊不清地嚷嚷:“貴死了,再說我補的又不是門牙。”
她吐了口水:“你以後有錢給你媽鑲個金牙。”
說完她樂了起來,笑呵呵的:“哈……金牙,到時候我出去遛彎,肯定是最酷的老太太!”
沈聽眠問她:“我要是賺不了錢呢?”
“賺不了?賺不了拉倒。”
“我要是長不大,怎麼辦?”
“怎麼著,你還想當一輩子小孩兒啊?”鄭文英氣笑了,“別在這兒貧了,要是睡不著就去背幾個英語單詞兒去,快去。”
沈聽眠又在門口站了會兒,才走回去,他來到桌前,翻找著東西,好半天才抽出一疊草稿本,那些本子都還很新,只有幾頁有字跡。
他摸了摸那些沒有觸感的字,看著它們變成了緩緩移動的陰影。
愧疚和愛意在對死亡的渴望面前潰不成軍,他不能再因為一點善意和溫暖就放棄了,猶豫不定是對死亡的褻瀆。
沈聽眠做了一夜的夢,在挖東西,挖了好大好大一個坑。
在夢的最後,他用自己的身高丈量著坑長,隨後滿意的退了出來,插上了墓碑。
可是好奇怪啊。
在就要醒過來的那一刻,好像有個毛茸茸的小人,他長著一對翅膀,蹦來蹦去,嚴肅著一張臉,對著沈聽眠比叉。
它氣喘吁籲地拔掉墓碑,對著沈聽眠很生氣地說:“不許死。”
那是李牧澤的聲音,沈聽眠在夢醒後才發覺。
可他不想再被任何人愛了,他們會變成期待,然後壓死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