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救了,等死吧。”
沈秋庭剛有點意識,就聽見了這麽一句話。
房間裡沉默了一會兒,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歎了口氣:“想我沈家對這無魂無魄的孩子已經仁至義盡,送出去埋了吧。”
“那就埋了吧。”
“埋了吧。”
眾人意見達成一致,七手八腳地給沈秋庭換上壽衣塞進了棺材裡。
按照中州一些偏遠地區的習俗,死時不滿十八歲的孩子算是早夭,為不吉,葬禮不能操辦,也不能埋入祖地,只能另尋一處地方建一座孤墳。
一行四個壯漢扛著棺材來到荒郊野嶺的亂葬崗,拿鐵鍬刨了個坑,把棺材丟了進去,正打算填土,忽然空氣中傳來了“篤篤篤”的聲音。
月光白慘慘地照在地面上,映出一地孤墳,四個壯漢對視一眼,確認不是自己的幻覺,臉也跟著白了。
沈秋庭好不容易能夠控制身體了,第一時間就是敲棺材想要出去,敲了一會兒,見外頭沒人理他,換了種省力的手法,開始拿指甲刮棺材板。
寂靜的夜裡指甲刮蹭木板的聲音格外清晰,一個壯漢盯緊了土坑裡的棺材,手指顫抖地指向棺材板:“它……裡面的東西是不是要出來了!”
沈家小公子生來無魂無魄,十裡八鄉有名的邪門,這次不小心磕到石頭上死了,連家裡人都不樂意摻和葬儀,要不是沈家給的錢多,他們幾兄弟怎麽著也不會來送這一趟葬的。
一個年紀稍長的中年漢子明顯是四人中最有經驗的領頭人,他被嚇得臉色慘白,一邊用力將土灑在棺材上,一邊小聲提醒:“別說話!趕緊把墓填平,有了土的遮掩鬼物就不能出來害人了!”
其他人聞言,連忙齊心協力往坑裡填土。
這棺材的質量不太好,木材之間的縫隙很大,沈秋庭被兜頭灌了一臉土,心裡想道,這幫人哪裡來的歪門邪道,要真是鬼物的話別說填土了,填骨灰也不見得鎮得住。
被這麽活埋也不是辦法,沈秋庭在棺材裡咳嗦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學著以前看過的話本裡鬼物的樣子,幽幽吐出了一句話:“我的頭,我的頭哪裡去了?諸位,你們有見過我的頭嗎?”
幾個正在賣力填土的壯漢聽到這句話,終於繃不住了,扔了鐵鍬大叫一聲“鬼啊!”撒腿就跑。
沈秋庭在棺材裡聽見幾個人的腳步聲遠了,隨手在棺材裡摸了個什麽東西一點一點地撬開了棺材蓋。
慘白的月光照進棺材裡,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沈秋庭終於重見天月。
他動了動生鏽的腦子,疑惑地想:他不是完成了一個魔域尊主的使命,將整個修真界搞得腥風血雨之後被一手養大的師弟一劍穿心,又被陣法化成血水,死得透透的了嗎?
他就著月光看向自己白皙纖長的雙手,皮膚光滑嬌嫩,一看就是一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跟他那雙布滿劍繭傷疤的手完全不一樣。
沈秋庭終於能確定,自己是又活了,還活到了一個無魂無魄猝死的殼子身上。
沒傷天害理,還白撿了一條命,可以回修真界繼續興風作浪了。
沈秋庭高興起來,從棺材裡爬出來,往周圍看了一圈——荒郊野嶺,人跡罕至,看來是個山不清水不秀適合殺人拋屍的鬼地方。
他思忖了一會兒,抖了抖身下被褥的土,又重新仰面躺了回去。
大半夜的,出去找地方住太麻煩,不如在這個有床有被的地方湊合一夜。況且今夜月色甚好,棺中賞月也是人生樂事。
沈秋庭賞了一會兒月,撐不住小憩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就被一陣細細簌簌的衣料摩擦聲驚醒了。
一個鬼鬼祟祟的白影蹲守到了前頭墓碑的後面,從沈秋庭的方向,可以看見他慘白的臉和眼角滲出的豔紅色的蜿蜒血淚。
沈秋庭半靠在棺材板上,調整了一下姿勢,換了個最佳觀賞位。
不多時,墳地裡來了一個穿著夜行衣的黑影,黑影掏出了一把鐵鍬,環顧一周,選中整圈墳地最光鮮亮麗的墳塚開始吭哧吭哧地刨坑。
他一邊刨坑一邊荒腔走板地哼歌,聽起來十分快樂。
黑影刨得差不多了,不經意一轉頭,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幽幽盯著他的白影。
黑影跟白影對峙了一會兒,終於撐不住了,手中鐵鍬一丟,崩潰吼了一聲:“鬼啊!”直挺挺倒在了地上,竟是被活生生嚇暈過去了。
白影抹了一把臉上簌簌掉落的粉,“呸”了一聲:“出息,就這點膽子還敢跟我墳中一霸鑽地鼠搶生意。”
墳中一霸鑽地鼠從地上撿起鐵鍬,繼續愉快地挖土。
沈秋庭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了他旁邊,一邊圍觀他挖土一邊好奇地問:“你這是幹嘛呢?”
鑽地鼠低頭忙著乾活,不耐煩地回了一句:“挖你家祖墳呢。”
沈秋庭又問:“這裡面埋的是誰啊?”
鑽地鼠回答:“沈家的小公子這兩天下葬,這麽好的墳,不出意外就是沈家那位了。”
沈秋庭慢吞吞地反駁道:“可是……沈家小公子的墳在那邊啊。”
陰風陣陣吹來,鑽地鼠打了個寒噤,動作忽然一僵,這一片墳圈子除了他應該沒有別人了,那剛剛跟他說話的是……
他抬起頭,面前的人穿著一身新做的壽衣,長了一張蒼白昳麗的臉,眉心處生了一粒小小的朱砂痣,襯得整張臉都有種咄咄逼人的豔,看著不過十六七歲,眉眼間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稚氣。
沈秋庭和藹可親地一笑,活像是話本裡專門吸人精氣的豔鬼。
鑽地鼠咽了口唾沫,問:“你……你是哪裡來的?”
沈秋庭無辜地指了指剛才爬出的棺材:“從那個棺材裡爬出來的啊。”
鑽地鼠兩眼發直,腿肚子打顫,叫都沒叫一聲,跟著直挺挺地躺在了黑影旁邊。
沈秋庭原本還想找他問個路,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暈了,忍不住逼逼了一聲:“就這點膽子還敢來盜墓,真沒有職業素養。”
他把兩個盜墓賊並排拖進附近的棺材裡疊放在一起,順便摸走了他們身上的錢袋子作為酬勞。
這倆盜墓賊也是窮,兩個人湊一起才不過十幾個銅板。
沈秋庭掏出其中一個銅板,神情凝重地往半空中一拋
正面往南走,反面往北走。
銅錢落到地上,是正面。
沈秋庭目光剛落到南面,南面層層密林中就傳來了一陣狼嚎聲。
……沈秋庭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板,收回了腳,思忖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這狼來日再收拾也不遲。
他拿腳尖踢了踢地上的銅錢,銅錢滾了兩圈,很給面子地成了反面。
看,這就是天意。
沈秋庭順著天意一路往北走,到天蒙蒙亮的時候,終於走到了一個小鎮子。
已經到了深秋了,空氣裡泛著一層濕冷的霧氣,沈秋庭裹緊了身上薄薄的一層壽衣,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走了一陣,忽然停下了腳步。
不對勁。
明明已經到辰時了,尋常地方怎麽著也該有人出來活動了,這鎮子的街道上卻空空如也,連隻流浪狗流浪貓都沒見到。
他剛這麽一想,不遠處一家農戶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木門,一個年約三十的婦人端著水盆,將水盆裡的水潑到了地面上。
水聲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鎮子上的門陸陸續續打開了,炊煙升起來,路上也漸漸有了人活動的跡象。
沈秋庭想了想,揚起笑臉走上前去問道:“大娘,您知道這鎮子要怎麽出去嗎?我打算去城裡投奔親戚,不知怎麽的就走到了這裡。”
大娘看了他一眼,見是一個唇紅齒白溫和無害的少年人,面上的警惕消失,抱起自己的水盆,搖了搖頭:“出不得出不得。”
沈秋庭心頭一動,追問道:“怎麽就出不得了?”
“進了這鎮子,都是出不得的……”大娘眼中茫然了一會兒,看沈秋庭有些可憐的樣子,歎了口氣,指點道,“鎮上的周大戶正在招養豬的,你要是沒地方去,就去周大戶家碰碰運氣吧,就是鎮子西頭那戶。在他們家乾活可好了,還能吃得上肉。”
這孩子看著細胳膊細腿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不能種地去養活一窩小豬崽總是可以過活的。
沈秋庭頂著大娘同情慈愛的目光,嘴角抽動了一下,說了一句:“謝謝。”
草房裡傳來吆喝聲:“孩兒他娘,怎還不回來?小寶都餓了。”
大娘的目光瞬間一變,放下水盆叉腰怒罵:“你個死樣!有手有腳的不會自己做?天天等著老娘伺候你?”
沈秋庭摸了摸鼻子,選擇先溜之大吉。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空氣中的薄霧像是逢春的雪,化了個乾淨。
農忙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鎮子上的人都很悠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話。有的人看見沈秋庭這個外鄉人會多看幾眼,又不感興趣地回過頭。
沈秋庭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鎮子的另一頭。
鎮子的盡頭是一條約兩丈寬的小河,河水有些深,卻清澈見底,還能看見幾條沒長成的小魚,水腥氣直往人的口鼻中鑽。
在河的另一邊,濃重的黑暗翻卷著,像是裡頭蟄伏著什麽可怕的怪物,正在擇人而噬。
沈秋庭蹲在河邊看了一會兒,撿了一塊石頭,掂量了一下,砸向了對岸。
石頭在接觸到黑暗的瞬間就化為了齏粉。
粉末從空中飄蕩進了河裡,一群小魚以為有食物,紛紛遊了過去,爭相吞食飄進河裡的石粉,不過幾息的時間就紛紛翻起了白肚皮。
還真出不去了。
看來他的運氣還是一貫的登峰造極,銅錢正面也好反面也罷,結果都是千裡送人頭,禮輕情意重。
妙哉妙哉。
鎮子外面都是鬼域,也不知道鎮子裡面是個什麽情況。
沈秋庭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站了起來,打算先回鎮子裡看看自己有沒有活路。
他在鎮子上溜達了半天,把鎮子上的情況摸了個遍,最後停留在一扇朱紅大門前。
正是那正在招養豬的周大戶。
門口的家丁見他鬼鬼祟祟地在附近流竄,正打起了精神嚴陣以待,冷不防沈秋庭揚起了一個燦爛而不失諂媚的笑容:“請問養豬的還要嗎?”
兩個家丁面面相覷,打開了大門:“……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