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前線(二)
喬鴻影沒上過戰場,沒見過眼前的人間煉獄。
傍晚黃昏殘陽,滿地狼藉,流血漂櫓,整個葛魯山堆滿了屍體,乞爾山脈白雪皚皚,唯有葛魯山紅得刺眼,喬鴻影愣愣站著,一腔熱血湧上喉頭再被生生嚥下。
一個活人也沒有。
領隊指揮後續隊伍清點己方戰士遺體,每個人臉色都沉重不堪,另一小隊去尋找失蹤的天威軍隊前鋒營。
地上還有不少披著戰甲的死狼,正是西允狼兵的遺體。
喬鴻影目光在每一個銀甲的天威兵上逡巡,一片死寂的空地裡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就快要跳出來了。
喬鴻影木然站著,扯著旁邊傳令兵的衣角,訥訥地問,「阿哥在哪麼…他怎麼不在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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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離牧的人正隱蔽在一處山口石縫裡。
西允也存了殲滅天威營的心思,一旦天威營再次戰敗,大承必然一蹶不振,那就是西允想要的,蠶食邊境擴充疆域,最後吞併大承,西允王勃勃野心已見端倪,此次傾巢出動,大抵也是背水一戰了。
鍾離牧料到這會是一場艱苦漫長的戰鬥,一連半個月,天威營都隱蔽在葛魯山的眾多石縫裡,並且不斷變換位置,西允的狼兵確實厲害,不僅極具殺傷力,而且能夠嗅出生人氣味,很難擺脫。
反觀天威營,因為戰術需要,未免尾大不掉,弊端很明顯,不夠靈活。
那些西允奸細在天威營裡潛藏了太久,把漢人軍隊的弱點接連傳回部落,並針對弱點組建了西允狼兵,一舉重創天威前鋒營。
眾人在石縫中休息,每個人都疲憊地互相靠著,半個月的不斷轉移隱蔽實在太耗費心力,不知道帶著補充物資的後援部隊什麼時候才找到他們。
鍾離牧小腹上裹滿了藥布,靠在崎嶇不平的寒冷石壁上,鮮血再一次泅濕了雪白的藥布,滲透出刺目的紅色。被西允狼兵的野狼狠狠咬了一口,生生從腹上撕下一塊肉。
這是鍾離牧意料之中的戰局,以西允的狂躁性格來看,此次戰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只要能耗得住,翻身仗會在後頭。
對鍾離牧來說,戰局永遠不會脫離掌控,慘烈一點也沒有關係。鍾離牧上過許多次戰場,打的最長的一仗花了兩年時間,一次又一次的拉鋸耗得對方人盡糧絕。
鍾離牧覺得自己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手中把玩著一枚銀鐲,銀鐲上花紋繁複精緻,鍾離牧冷硬著一張臉,連閉目休息的時候眉頭都是皺著的,手指反覆摩挲掌心的銀鐲,眼前浮現一張精緻好看的臉,眼窩深邃,大眼睛忽閃忽閃,乖極了。
鍾離牧用力捏得銀鐲微微變形,眼前人變成了一副光裸的模樣,身上裹著一點暗紅的衣裳,細長有力的腿朝著自己分開,又乖又溫順地叫「阿哥」。
呼吸變得粗重,下身鼓脹頂起衣裳和銀甲,鍾離牧咬著牙掀開盔甲,把脹痛粗熱的東西掏出來,拿滿是老繭的手上下搓弄。
鍾離牧又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耐心,見到那個小孩以後就想立刻把他攥在手裡,什麼循序漸進欲擒故縱的戰術,全都忘了,變得愚蠢不可理喻,從前出入花樓金院半絲慾望也生不出,現在不過才半個月,就快要按捺不住了。
粗重的一聲低歎,鍾離牧踢了些土渣掩掉地上的一灘熱液,繼續冷著一張冰塊似的臉閉目靠著,一閉上眼就忍不住想,小喬現在在幹什麼呢,是不是趴在床上光著小腳丫子乖乖地讀書呢。
乖極了,一想起來就想把那小孩抱起來親。
還想當個小公主,怎麼這麼乖啊。
鍾離牧微不可查地笑起來,輕輕哼的一聲。
簡直把旁邊看著的小兵們給嚇著了。從一開始這幫小兵就目瞪口呆地看著平日裡冷若冰霜的將軍在自己解決生理需求,這會兒又做夢給笑醒了,這啥情況,是不是鬼魂附身了。
看著一個萬年不變的大冰山暗地裡表情這麼豐富,有點害怕。
鍾離牧算了算時間,緩緩起身,重新披上銀甲,提起戳在旁邊石壁上的長歌,擦了擦刃,拿銳利劍尖在地上畫了個六角星,淡淡道,「走了。」
副將傳令:鍾離將軍命令,整軍出發,擺六合陣!
前鋒營表面上受重創,其實並不到嚴重的程度,只是物資耗損多些,需要後援部隊補給。
一聲淒厲鷹嘯劃過空中,鍾離牧隨手拿過一張弓,舉箭搭弦對準半空,狹長銳利的眼睛微瞇,半晌,鍾離牧突然扔了弓箭,一直胸有成竹的表情突然崩潰,眼睛裡閃過疑惑慌張擔憂和怒氣——
怎麼會是這頭桀鷹?!
桀鷹翅翼帶血,已經飛行不穩,明顯是經過了一場惡鬥,鍾離牧胸口起伏,迅速在腦海裡思考所有可能性。
齊副將看著自家將軍表情變幻莫測,擔憂地問,「將軍,您還好吧。」
鍾離牧緩緩抽劍出鞘,後牙咬得咯咯直響,強硬的語氣下命令,「這次是最後一次隱蔽,給我全殲西允狼兵,一個活口都別留。」
齊副將被一股寒氣凍得打了個寒顫,將軍還從來沒下過這麼詳細的命令呢,從來都是說幾個字,拋給屬下自行領會,今天將軍各種反常,簡直莫名其妙。
上千天威兵把捆著鐵鉤的草繩甩上峭壁,順著高聳的岩石攀登,鍾離牧踏著石壁的凸起三兩下登上懸崖,眼前的一幕令人氣血上湧,一股熱血直衝天靈蓋。
數百西允狼兵和身穿麒麟戰衣的天威援兵廝殺纏鬥,包圍圈裡最中心的一個少年,長髮束成馬尾在血雨腥風裡飄揚,一身繡著麒麟的暗紅戰衣在青灰的西允狼兵包圍下格外刺眼。
喬鴻影右手持桀刺,左肩膀的衣裳被豁開了一道口子,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口血淋淋地刻在左肩上,已經幾近絕望的蒼白的臉上被血污沾染,雙眼沒有一絲生氣,有的只是一片死寂和視死如歸不要命的仇恨。
那是日思夜想的小喬啊。
西允狼兵看到了突然出現在斷崖的天威前鋒營,此時腹背受敵,輾轉追逐截殺數日,本以為前鋒營節節敗退只能終日躲藏退守,本以為勝利在望可以計日程功,現在竟然被前鋒營和後援軍堵在了懸崖。
戰局突然扭轉,一下子從敵寡我眾來了個大反轉。
喬鴻影雙眼通紅,長時間緊握著桀刺,那桀刺就像長在了手裡,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般僵硬,嘶啞的喉嚨裡反反覆覆重複著一句話,「都去給阿哥償命…」
不行了,已經到極限了。
喬鴻影雙腿在打顫,不停地殺人已經讓他身心俱疲,整個人看不見一絲生氣,就像心已經死了,只是在本能地重複殺人的動作。
其實他也不想活了,已經沒意義了。
「小喬,你醒醒。」
「聽得到我說話麼。」
「你別怕,我在這,和你在一起。」
喬鴻影好像聽到熟悉的聲音,在腦海外溫柔叫著自己名字。
太累了。
對不起阿哥,我盡力了。
我好想你。
喬鴻影口中吐出一口鬱結已久的淤血,手中桀刺落地,整個人漸漸倒下去,像魂魄被抽走一樣,眼睛裡沒有半絲光亮。
鍾離牧接住慢慢倒下來的喬鴻影,像羽毛一樣輕的瘦小的身子落進懷裡,呼吸微弱,半睜的雙眼呆滯不動,手裡死死攥著一片有些褪色的甲片,鍾離牧想起來,這是從前的舊盔甲上掉的那片,他竟然當成寶貝一直藏著。
鍾離牧摟著喬鴻影,感受著懷裡人的生命漸漸流逝,自己的一顆心也在漸漸破碎,絕望,兩行清淚順著眼角劃過下巴落在地上。
「我真心想娶你回府,能不能給我個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