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皇帝再度命他告退,又睇了眼張敬保,“你們也退下。”
滿殿的宮人立時都向外退去,幾息工夫,殿裡就沒了外人。
殿門關闔的聲音一轉即逝,楚欽無聲地看著皇帝,皇帝沉默地自顧坐著,忽有燭心燒得一響,嗶啵聲明明極輕,卻顯得格外分明。
“欽兒。”良久之後,皇帝終於再度開了口,“這些年,朕待你不好,你恨不恨?”
楚欽目光微凝,視線壓下去,聲色平靜:“兒臣不敢。”
可皇帝置若罔聞,自顧自續道:“你若有恨,你就恨朕。你可以尋些由頭削減朕的陪葬,也可以日後不大辦祭典,但你不能讓你母后也不安生……朕得跟她合葬。朕答應過她,百年之後,要跟她合葬,要一直陪著她。”
楚欽頓時連呼吸都窒住。
這番話背後的意味太多,多到讓他頭皮發麻。近來扎根於心的困惑也湧至極點,他不自覺地咬住牙,許多種應答措辭同時漫上心頭,最終說出的卻是一句:“父皇說什麽……”
皇帝乾笑,身子全然靠向軟枕,仰頭看向床幔的頂子,長長地舒了口氣:“朕答應你母后的事,都辦到了。到時你安安穩穩地坐上這皇位,她會高興的。”
“父皇……”楚欽跌退半步,長久以來的父子不睦讓他心生警惕,不得不將此視作試探,卻又無法從父親臉上看到分毫試探的意味。
安寂須臾,他緩緩道:“四弟有勇有謀,還有母族扶持,更堪為君。”
皇帝仍自含著笑,眼睛一轉,視線落在他面上。
遂睇了眼床邊:“過來,你坐。”
楚欽定住氣,依言坐過去,皇帝凝了凝神:“你四弟、還有皇后的娘家蕭家是什麽路數,朕心裡有數,朕知道他若登基,一定會想方設法要你的命。朕也知道,人生在世當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可朕還是想求你——你若繼位,留他一命,你肯不肯?”
“……兒臣不明白。”楚欽目不轉睛地盯著父親。
不是不明白他為何要他饒了四弟,而是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想讓他繼位。
皇帝苦笑,搖著頭,又是一聲長歎:“別怪朕。那個時候,你太小了……”
西配殿,曲小溪早早哄著妍歡睡下,自己卻因皇帝的事安不下心,便讓人先將妍歡送回了長樂宮,自己扔守在配殿裡等著楚欽。
這一等就是大半宿,她因心中有事倒也沒有多困,可楚欽回來的時候卻把她嚇著了。
“滾!”他尚未進殿,斥罵聲就傳進來,“都滾!”
曲小溪一下子站起身,迎到外屋就見他鐵青著臉,周遭的宮人們都在躲閻王似的往外退。
她從未見過他這樣,一時也心生懼意。他看見她,神情卻忽而一松,趔趔趄趄地上前,將她一把擁住:“小溪……”
曲小溪嚇壞了:“陛下他……”
難道不行了?!
他沒有說話,摟在她身上的雙臂卻緊了緊。她因而呼吸有些不暢,但沒說什麽,反手將他也環住,柔聲道:“很晚了,我們進屋說。”
他含糊地嗯了聲,好似清醒了些,與她一並回到內室,坐到床上。她坐到他身邊看著他,提心吊膽地等他說個究竟,可等了半晌他都隻呆坐著,一句話都沒說。
她無聲地將他抱住,臉頰貼在他身上,輕輕蹭了蹭。他似乎因此安穩了些,一口氣緩出來,怔怔苦笑:“我不該跟他吵的。”
“什麽?”曲小溪一愣。
他嗓音沙啞:“父皇……我不該跟父皇吵的。”
這麽多年他都不懂父皇為什麽那樣討厭他,今日父皇給了他解釋。
父皇說,母后離世時就擔心他的安危。因為他既是太子又年幼,且不似大哥那樣自幼體弱。母后便在那時一次次地與父皇提起,要父皇一定護他周全。
而在如今的皇后入宮不久後,父皇就察覺到了蕭家的野心。
這樣的野心來得再自然不過——自家的女兒做了皇后,誰會不盼望日後的新君有自己的血脈?
可這野心又來得太大,一旦滋生就會讓人拚盡全力,難以設防。
父皇跟他說:“朕就是貴為天子,也怕盯不住那些陰謀,怕哪一日稍有疏忽就讓你有了閃失,朕不敢賭。”
相反,若廢了他的太子位、讓滿朝都以為他是被厭棄的兒子,就不會有人再盯著他的命了。
楚欽以為,聽到這些話自己是會高興的。可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怒火翻湧而上,猶如火焰投入熱油,將積壓數年的不平都燃了起來:“這麽多年,父皇哪怕暗示兒臣一次呢!”
他仿佛失了理智,歇斯底裡地質問。
父皇因而也提高了聲音:“朕怕隔牆有耳,朕怕你心裡有數會讓那些人看出端倪!朕怕保不住你的命!”
“可兒臣寧可死了!”這句話幾是脫口而出,話音落定的一瞬,他自己也怔住。
他後悔將這話說出口,可這話也不是假的。
他幾是從懂事開始就失了母親,然後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疼愛每一個孩子,卻獨獨討厭他一個。
他十四歲時就因犯錯挨過杖責,雖然現在想來打得也不重,確是小懲大誡而已,可那時他卻在想:就此打死他好了。
如果沒有大哥和方嬤嬤、沒有小溪和妍歡,他的人生真的沒什麽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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