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鶴攏著路聽琴沒有馬上回話。他垂下眼簾, 指尖挑起路聽琴的一綹白發。
路聽琴的長發還是往常一樣柔順, 像一抹脆弱的月光安靜地待在嵇鶴的手中。
奶橘探頭探腦地從路聽琴身旁鑽出來, 剛才她被嵇鶴用淨化決從頭到尾狠狠刷了一遍才被允許上榻, 沒蹭一會,嵇鶴的話就帶走了路聽琴的注意力。
奶橘委屈地嚶了幾聲, 臉埋在路聽琴的手背上左蹭右蹭, 尾巴啪嗒啪嗒地拍著被子。
“……有誰在說話嗎?”路聽琴感覺到一點聲音,但朦朦朧朧地聽不清楚。他茫然對嵇鶴問道。“嵇師兄……”
路聽琴還在病中, 叫著嵇師兄的語調軟軟的。嵇鶴的堅持瞬間土崩瓦解。他原本不讚同路聽琴讓重霜進屋,現在垂下頭,湊在路聽琴的耳邊解說道:
“剛才是貓在鬧, 不用管。你徒弟已經進來了,現在跪在地上。葉忘歸我不用說了吧,在不在都一樣。”
路聽琴點頭。他嗅到空氣中一絲微弱的血腥味, 擔憂道:“重霜, 你沒事?”
路聽琴的話音剛落, 來自嵇鶴、葉忘歸和重霜自己的淨化訣同時落在重霜身上。重霜垂下頭, 跪著往後挪了一點,艱難地擠出聲音,“稟師尊,弟子已完成化形,沒有任何問題。”
路聽琴微微側頭, 蹭過嵇鶴的胸膛。
“他回話了, ”嵇鶴對路聽琴咬耳朵, 一本正經地傳話道,“他說自己已經能變成貨真價實的龍崽子,現在壯得很不用擔心,讓你早點休息別再瞎折騰了,畢竟剛醒沒多久也不容易。”
“師兄,我覺得你在瞎編。”路聽琴小聲道。
路聽琴掙動了一下,想離開嵇鶴自己坐直身體。但他沉睡了快三個月,身體機能近乎停止,剛醒來幾天實在沒什麽力氣,腦中一暈,又靠了回去。
製止住白珊後,路聽琴便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眼前是一片虛無,不時有火花閃現。他記得在龍宮時雙眼的刺痛,知道自己的視覺出了問題,再之後,他知道自己的聽覺也有了毛病,只能聽見別人緊挨著耳邊說的話。
明白回到了玄清門後,他昏沉地又睡了十幾天。就在前不久剛醒來,暈乎地想起重霜的事,恰巧,嵇鶴說重霜回來了。
“瞎編又怎樣,”嵇鶴恨道,“你還要不要命了,趕緊睡覺,休息夠了才能好。”
“哦,但我不想睡。”路聽琴的聲音有了幾分孩子氣。他一向不把自己代入到軀殼裡,還沒有太反應過來自己要面對些什麽,“重霜……既然沒事了就過來,葉師兄在吧。”
“是。”重霜額頭磕在地磚上,稍微往前又挪了一點,聲音沙啞,微不可聞。
嵇鶴對路聽琴道:“你不用管他們,想說什麽就直接說。”
路聽琴歪了歪頭,覺得嵇鶴說的有道理。他現在仿佛在一片寂靜的白霧中,只知道自己躺靠在榻上,外界來了誰、在做什麽、是哭是笑一律不清楚,只能靠嵇鶴來轉述。
但代理翻譯官嵇師兄現在正在氣頭上,一門心思想按著他睡覺休息,不論外界怎麽了,嵇鶴都不會好好轉述。
路聽琴對著空氣自言自語,說出自己想了多日的話,“重霜,恭喜你化形。師祖也允許了,從此你安心在玄清門修行。”
路聽琴頓了頓,緩過一眩暈,繼續道:“我自認不是個夠格的師父,沒能教你什麽……你從此就跟著葉首座吧。”
路聽琴感到嵇鶴溫熱的手貼在自己耳朵上,過了一會,嵇鶴輕聲道:“你要斷絕師徒關系?”
“解除,不是斷絕。”路聽琴糾正了措辭。他現在對重霜沒什麽反感,不想跟重霜再起矛盾,和緩地補充了一句,“重霜,到太初峰後,我準許你有問題偶爾來問我。”
嵇鶴怕路聽琴□□擾似的,又捂住了路聽琴的耳朵。路聽琴能感到嵇鶴的胸膛在起伏,卻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路聽琴沒來由地有些寂寞。他眼皮顫動,想要睜眼看看。想到睜開眼眩暈更劇烈,又是一片與閉眼沒什麽區別的白茫,抿抿嘴唇,又忍住了。
“嚶~”奶橘察覺到路聽琴的心情,鼻尖貼了貼路聽琴的手。她趁著嵇鶴不注意,後爪顫巍巍踩在榻上,前爪向上伸,努力想把自己湊到路聽琴耳朵邊。
“你重死了,別壓到他。”嵇鶴眼疾手快地扒掉圓鼓鼓的奶貓。
奶橘咕咚一聲倒在被褥上,嘀咕著窩回路聽琴手邊。
“讓重霜單獨和我說吧,師兄。”路聽琴道。他主動提出了要單獨對話,感到心中平靜如水,沒有以前的抗拒。
路聽琴印象中的重霜還停留在龍宮化形前,那個深海中穿著天青色練功服,眼中滿是繁星的少年模樣。他就像路聽琴精心澆灌的一棵小樹,現在終於長成了。
嵇鶴拿了幾個抱枕嚴嚴實實塞到路聽琴身後,讓路聽琴靠好。
“還有阿挪,畢竟男女有別,以後還是別到榻上了。”路聽琴用手背蹭了一把毛茸茸,猝不及防直接摸到了奶橘翻出的肚皮上。
路聽琴感受到奶橘膨脹的體積,一時不敢確定地問道:“……她到底長了多少?”
“老三管不住她,偷吃太多了。”嵇鶴彎下腰說了一句,“我們就在外面。”
說完,嵇鶴一把抓住奶橘的後頸。
奶橘聽到路聽琴的話,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知道自己好像不能上榻了,她發出絕望的嚶聲,四肢掙動著要回到路聽琴的身邊,被嵇鶴無情地抓出了屋子。
世界歸於寂靜,路聽琴忽然有點緊張。他抓住被子一角,閉著眼等待重霜的來臨。
“師尊。”重霜喚了一聲。
路聽琴白發垂落,擁著錦衾陷在月牙白的靠枕上,玉雕似的面容無悲無喜。
重霜怕腳步重了就會驚到他,走快帶起風就會吹到他,屏住呼吸走近路聽琴的床榻,微微俯身,湊近路聽琴的耳邊道;“師尊。”
他還能這麽叫嗎?重霜話一出口,眼淚直愣愣地往下掉。
“我剛才的話……你聽到了嗎?”路聽琴輕聲道。
重霜慌亂將臉抹乾淨,“師尊,不要趕我走……”
“你不願意去太初峰?”路聽琴攥緊被角,微微皺眉。
路聽琴一皺眉,本來就毫無血色的臉,更添了弱柳扶風之態。
重霜被唬得話也不敢說了。他不知道路聽琴現在的身體狀況,滿腦子都是最壞的想象。他平複了好久氣息,用自己最平穩的聲音對路聽琴說道:
“弟子無意違抗師尊的任何意願。弟子已知師尊的苦心,懇求師尊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報答師尊的恩情。”
“沒什麽恩情。”路聽琴探出手,一截白皙纖細的腕子從裡衣中露出來,顫巍巍地往上空伸著。
重霜咚地一聲半跪在榻前,護住路聽琴的手引到自己的頭頂。
路聽琴失笑,“……重霜,我想摸你的臉。你這是什麽姿勢?”
重霜面上滿是淚痕,“師尊,弟子回來的匆忙,臉上有塵土,改日再摸吧。”
重霜捧著路聽琴的手背放回被褥中蓋好,湊到路聽琴的耳邊繼續回答道,“我剛才是半跪在榻邊,化形後我長高了,半跪時就是師尊方才摸到的高度。”
這是重霜第一次有機會離路聽琴這麽近,近得能看清纖長的睫毛,鬢角的發絲。
“師尊若是厭煩弟子,我馬上滾得遠遠的,不再出現。若是師尊多少能接受弟子存在……讓弟子留在這裡照顧師尊,行嗎?”
重霜說罷,怕路聽琴不應,繞了個彎又拽出師伯們當理由,“師伯們有時瑣事纏身,不能跟著,師尊現在身邊離不開人,有弟子在師伯們多少也能安心。”
重霜腿在發顫,他見到路聽琴緊閉的雙眼與白發,全身泛起疼痛的幻覺,好像又回到了漩渦中半數骨頭被打碎的刹那。
這一刻他無比希望自己早點被打碎,最好在更久前,久到他還沒見過路聽琴前就被龍氣漲破身軀,死在哪個陰溝裡。
“我自己可以。”路聽琴道。
重霜絞盡腦汁在找新的說法:“師叔喜歡黏在師尊旁邊,若是弟子在,凡事能有個幫襯。”
“她……還算聽話吧。”路聽琴不確定地說。
“厲師伯要看顧藥爐,沒法長時間離開谷,我,我化形後也許可以與靈獸溝通,向厲師伯借靈獸到師尊身邊。”
“就這麽不願意去太初峰?”路聽琴沉默了。
“請師尊給弟子證明的機會。”重霜腦子變成一團漿糊,再也想不出能打動路聽琴的話。他等不到路聽琴的判決,捂住臉緩緩蹲在路聽琴榻前。
路聽琴輕歎了一聲,“重霜,你好像成熟點了,以前不是哭就是生氣。”
重霜胡亂地抹著眼淚,拚命想讓淚水停下來。
以前,是啊,以前……
同樣是這間屋子和這個位置。師尊也是這麽靠坐著,發著高熱試圖跟他解釋。他那時候,要是再多成熟一點,師尊會不會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等等,師尊什麽時候虛弱下來的?
重霜瞪大眼睛,嚇得淚水都停在眼眶。
他一直以為路聽琴的身體狀況,是驅魔劍符之後魔氣發作的影響。就在剛才,他忽地串聯起了路聽琴虛弱的前後。
重霜回憶起,不僅是問道台上,路聽琴在書房讓他跪下時、臨出發前為他梳理龍氣時、無量山為他畫符文時……每一次路聽琴動用靈力後臉色都會難看,而路聽琴每次用靈力,幾乎都是因為他。
“重霜?”路聽琴喚道。
重霜深深吸氣,扯出微笑,盡量用輕松的聲音對路聽琴說:“師尊,弟子突然想起魔氣,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
“你問。”路聽琴應許道。
“被魔物沾上時該怎麽應對,能用靈力驅散它嗎?”
“不能,必須收斂靈力,護住身體內被侵蝕的地方。”路聽琴說完,愣了一下。
“重霜,你要也開始對我說教了?”路聽琴謹慎地問,“師祖和厲師伯說過多次……咳咳,我知道了,以後不會隨便用了。”
路聽琴像是說急了,岔了氣帶起一陣輕咳。這陣咳嗽帶走了他積蓄的力氣,他眉毛微蹙,手扶上心口,一時沒有說話。
“弟子不敢……師尊歇下吧,快歇吧。”重霜顫抖著手臂要扶路聽琴躺下。
路聽琴頷首,任重霜幫他躺好,陷在軟枕中閉目休息。他氣息微弱,分不清是昏還是睡。
重霜一步步退到牆邊。
遭遇魔氣後,要少動用靈力,護住被侵蝕的心脈。
重霜回想著路聽琴幽蘭般的靈力流轉在自己體內。一次一次堅定地奔湧著,護佑他從痙攣中和緩、護佑他面對無量山的危難、淬煉了他的妖骨、讓他活著從龍宮的石柱上走出。
重霜把臉埋在膝蓋,泣不成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