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霜運轉輕功, 在路聽琴打開縫隙的刹那, 衝入屏障。
屏障內, 是一條白骨鋪成的路, 由無數碎骨交疊而成,散落著看得出形狀的頭骨、胸腔、盆骨。骨骼愈積愈高, 路的盡頭, 聳立著一座石山。
黑霧凝聚成詭異的獸型, 在半空中咆哮著,被新鮮的血肉吸引,衝向重霜。
重霜謹遵路聽琴的指引, 閉上聽覺、嗅覺, 穿梭在層層白骨間, 向石山跑去。
一路上,他看到無數殘肢與大半截獸身。身軀如山的魔猿、長著四個腦袋的獅虎、眼睛鮮紅如血的禿鷲……無數獸類的屍身,散落在白骨堆積而成的山路上。它們經過猛烈地廝殺, 互相掰斷頭顱,咬碎身體。
重霜心中發寒。
突然, 他的身後, 一條蟄伏的巨蟒猛地從頭骨中鑽出,在半空中身形壯大十倍,張開陰森幽深的大口。
重霜身形一錯,向斜前方躲去。
黑霧緊追在重霜身後, 路過巨蟒, 將蟒身卷入其中。
一陣嘶嘶之聲在黑霧中響起, 數息之後,黑霧驟然散開,重新凝聚。半截蟒身墜落在地,巨蟒冰冷的血液流入滿地碎骨,破開的肚腹中,露出尚未消化的小獸。
重霜不敢回頭,繞著曲線向前奔跑著,按住手腕上路聽琴刻下的痕跡。
白骨路已到盡頭,他看清了迷霧深處的石山。
這座山極為寬闊,由無數龐大的、恍若深海巨獸的骨骼組成。高聳斷裂的骨骼經過幾千年的風吹雨淋,沉積成堅固的石山。
石山上,四處是幽深的孔洞。無數鮮紅的眼睛,從孔洞中冒出,窺視著外來之客。有的洞穴中,光芒縈繞,隱有玉石嗡鳴。
重霜飛快向四周看去,想找到路聽琴提過的異處。
石山太大,人太小。重霜天青色的身影,像尚未長成的幼獸,在鮮血與屍骨交織而成的山巒中穿梭。
他的身後是盤旋的黑霧,四處是潛伏的危機,唯一能保護的他的,是一柄劍,還有額上、手腕等處的符文。
重霜分出一絲心神,感受符文的存在。符文冰涼,發出清冷的氣息,幽幽地護衛著他。
仿佛路聽琴就在身邊,重霜心中湧起無盡的勇氣。他握緊手中的劍,一腳蹬上白骨,衝向石山的高頂。
揮劍,斬斷突然鑽出的異獸。
揮劍,斃命從天襲來的妖禽。
這柄劍沾染過路聽琴的血,血跡從劍上汩汩流到重霜的心中。
他會為了路聽琴,揮動這柄罪惡的劍,直到流盡自己最後一滴血。
黑霧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
一朵不祥的黑雲在石山頂部生成、凝聚。
孔洞中無數鮮紅的雙眼的主人,齊齊發出刺耳的唳鳴。
重霜身上的符文,光芒大放。一股清幽的力量浮現,縈繞在重霜身體外圍。
路聽琴簡短的命令,在重霜意識中響起。“上面。”
重霜像得到最高號令,沉下心,向黑雲翻滾的石山頂峰衝去。
山頂上,無數頭顱與骨血的幻影,在濃重的黑雲中翻滾著。黑雲面對衝上山的人影,膨脹數倍,鋪天蓋地湧向重霜。
盤桓在重霜身後的黑霧,穿梭到上空,與黑雲融合,形成一張巨網,要將重霜吞沒。
數道黑霧觸角般探出,接觸到重霜的周身。瞬間,清幽的力量隨之增強數倍,彈開黑霧的汙染。
重霜在骨山中向上穿梭。
他的輕功運轉到極致,額頭滲出殷殷冷汗。侵蝕人身的黑色雲霧從上至下壓來,重霜躲無可躲。
“師尊……”他喃喃道,試圖得到路聽琴的指引。
“向上。”路聽琴清冷的聲音,浮現在意識中。比起上次的簡短,似乎增了些虛弱。
重霜身形躍動,尋找黑霧最薄弱的地方,向著山峰的方向,一頭扎進黑霧中。
他的眼前短暫地籠罩上蒙蒙霧氣,腦中嗡鳴聲聲。
漆黑的霧氣,好像滲透了他的皮膚,順著血管鑽入身體內部,吞噬撕裂著。即使封閉了聽覺嗅覺,五髒六腑處,依然湧上陣陣疼痛。
師尊平時就忍受著這種感受嗎?
重霜心神不穩,黑霧蠱惑著,勾起他腦海中回憶起最深的夢魘,最恐懼的事物。
他看到路聽琴冰涼而冷漠、一片荒蕪的眼。無數個夜晚、看著死物般——
不,不對!
重霜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腕,用真實的痛苦找回意識。
他眼眶酸痛,滿嘴血腥味,持著劍,像要斬斷所有紛亂的過去,向著山頂,衝破黑霧,一往無前。
黑暗,無盡的黑暗。
還有路聽琴的光。
路聽琴的靈力從符文中湧入,冰冷地滲透重霜的軀體。幽蘭般的靈力堅固地護佑著重霜的身體與意識,避免重霜被黑霧的侵蝕。
重霜踏上山峰。黑雲在他腳下蠕動著,無數頭顱的幻影無聲嘶喊,不敢向上。
骨骼凝固而成的山頂上,是一汪藍綠色的湖泊,灰白的霧氣模糊了湖泊的邊緣,讓這片湖水似乎沒有盡頭,像傳說中的海。
一座狹小的圓形石壇,安靜漂浮在湖泊中心。
滾滾黑霧從石壇中心的孔洞中湧出,如絲如縷,向下與黑雲混合。過程中,黑霧似乎忌憚著湖水,始終與湖面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重霜喘息,眼看著孔洞中湧出的黑霧,要轉頭向自己而來,一個猛子扎進藍綠色寧靜的湖水。
入水,黑霧紛紛繞開。路聽琴的靈力面對的壓力頓松,厚重的光芒消散,剩下薄薄的一層,縈繞在重霜的意識裡。
像是判斷出危機已過,這縷最後的靈力,愈發薄弱。
“血。”路聽琴突然道。
這一次,他在重霜腦中響起的聲音極輕,仿佛面臨清風的燭火,來不及熾熱燃燒,就僅剩一縷輕煙。
重霜渾身濕透,在湖水中快速遊向石壇。
他自小長在內陸,從未像這樣在寬廣的湖中遊過泳。
湖水擁住他的刹那,他無師自通,仿佛生來就會這樣似的,如一條遊魚,靈敏地擺動身體。
終於,重霜遊到了石壇。他撐著壇面,爬上石壇。找準黑霧湧出的縫隙,乾脆利落地用劍劃破手臂。
血液落入縫隙中,一部分被黑霧吞噬,一部分滲入更深處。
重霜心知這便是路聽琴提到的異處。他生怕因為自己傷口愈合過快,流出的血液不夠,跪在壇邊,一道一道不停劃著,在心裡大聲呼喚路聽琴。
路聽琴沒有回答。
符文中,最後一絲靈力消散了。
縫隙中突然透出一陣強光,空間扭曲,灰黃的霧氣瞬間將重霜包裹。
重霜失去意識,夢到了迷霧。
夢到永恆地翻湧著的迷霧。天色昏黃,有什麽呼嘯著,要從沉寂的千年中複蘇——
重霜猛地睜開眼。
“師尊!”他翻了個身,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按著手腕的符文,要找路聽琴的身影。
四面八方俱是昏黃的濃霧,沒有任何物體,分不清天與地。
重霜不敢隨意移動,怕迷失了方位,以自身為軸,向各個方向依次轉身觀察。
終於,他看到一處濃霧後,隱約有晃動的人影。
重霜屏息,身軀如一片羽毛,放輕了腳步,想要接近人影所在的方向。
他剛一邁步,濃霧後,傳來一句沉穩的話音。
“鶴兒,你去引一下。”
“我不……”另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帶著滿腔憤懣,而後話音一頓,緩了下來,“行吧。”
這是玄清道人和嵇鶴的聲音!
重霜向聲音所在地跑去,跑了兩步,想起葉忘歸教過的迷陣,猶豫地停下腳步。
嵇鶴從昏黃的迷霧中走出,凌厲的眼神掃向重霜,對他拍了拍手。
“小子,過來!”
“嵇師伯?”重霜謹慎地後退一步。“你是幻像,還是真的?”
這不是平時的嵇鶴。
飛雲峰嵇鶴出身世家,愛用奢侈的物件,講究乾淨。
現在,站在重霜面前的嵇鶴發絲凌亂,一頭長發隨意在頭頂束起,身著精貴的靛藍金絲袍服,衣著破損,浸滿大片大片的鮮血。
“葉忘歸還教了你不少東西嘛。”嵇鶴嘀咕一聲。“我就說一遍,不來算了,省得惹你師尊心煩。”
嵇鶴提起路聽琴,面容瞬間陰沉,匆匆轉身,往回走去。
重霜狠下心,緊追著嵇鶴的身影,沒入前方的濃霧。
濃霧的盡頭仍是濃霧。這片天地仿佛被昏黃的霧氣充斥,沒有邊際。
重霜看清霧氣中的身影,驚愕地睜大眼睛。
嵇鶴雙手抱胸,站在一個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身後。
少年氣質清貴,眉眼沉靜,薄唇潤澤。他跪坐在地上,用雙腿充當枕頭,枕著一個面色蒼白、雙眼緊閉的人。
那人青絲如墨,面容清冷如月,安靜地躺在少年腿上,雙手交疊在身前,好像再也不會醒來,又好像只是困在短暫的夢裡。
重霜感覺喉嚨被扼住,無法呼吸。他踉蹌幾步,按捺住想要立即上前的衝動,提防地注視著少年。
少年穩坐如山,溫柔一笑。“不必擔心,這不是幻境。坐下歇歇吧,重霜。”
少年修剪得精致圓潤的指甲,輕輕梳理著路聽琴垂落的長發,指尖向上一挑,一隻冰藍色的靈蝶,憑空出現。
靈蝶扇動翅膀,輕飄飄地停在重霜的眼前,融入重霜額頭的符文。
濃鬱的靈力湧入,如山似海,沉穩而厚重,為重霜疏導身體內受黑霧干擾而翻湧的氣血。
重霜再無疑慮,一顆心系在路聽琴身上,恭恭敬敬下拜。
“墜月峰弟子重霜,參見祖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