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
奶橘迷茫地眨眼,還不明白這種奇異的感覺是什麽,身體已經自覺動了起來。
微熱柔軟的指肚,從下巴,撓到後腦杓、耳朵尖、後背。奶橘緊繃的身軀,一點點放軟,順從本能窩到地上,伸展攤開。
撓著、撓著,她忍不住打了個滾,露出肚腹的一刹那,猛然醒轉,機警地跳起。
手的主人,沉靜地注視著她。奶橘隱隱約約地從妖丹裡從爹娘處傳承的知識中得知,這個人類的臉,算是極美,那雙毫無波動的眼,卻顯得寒冷。
敏銳的直覺,讓幼獸透過寒冷的眼睛,感覺自己被溫柔包裹著。她不由得邁出一腳,向這個人類,挪了一步,慢慢地趴下,翻出一點肚皮。
“嚶!”
路聽琴謹慎而輕柔地揉了揉奶橘的後背,沒有碰露出來肚子。奶橘來回打著滾,想讓路聽琴摸得更多一點。
忽然,砰一聲。
路聽琴手指一停,雙眸微微瞪大,立即想跑回墜月峰的山居小屋。
手底下,巴掌大小的幼獸消失了,變成一個身著橘橙色襦裙,看上去不過三歲的小姑娘。她頭頂扎著一個揪,像個胖乎乎蘿卜上的草葉,琥珀色的眼瞳滿是茫然。
重霜震驚,連退兩三步,差點沒坐穩,跌到地上。
嵇鶴哈哈大笑,一陣風繞住路聽琴,攔下路聽琴後撤的腳步。
葉忘歸第一個反應過來,快步上前,扶起橘色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臉蛋肉肉的,每邊臉上,還留著沒變乾淨的胡須痕跡,各有幾道淺白。
她在地上打了個滾,躲開葉忘歸伸出來的手,齜出四顆尖銳的小虎牙,衝在場的大人們發出威脅的聲音。
初化形的妖獸,已經具備傳承的知識。小姑娘彎著身子,警惕地掃視周圍的環境。
幾個成年人類,和一個少年人類,或前或後,堵在她各種逃跑路線上。
小姑娘琥珀色的瞳孔,緊縮著,想起娘的教導。
錚錚,錚。(如果你被人類包圍,難以逃脫。非常時期,非常手段。記住,選擇感覺最好的那個,衝上去——)
小姑娘俯身、蓄力,蹬蹬蹬,用最快的速度猛地一衝,扎進路聽琴的懷中。
砰。她在抓到路聽琴衣襟的瞬間,變回了一隻橘白色的小獸。
腦袋頂上一撮豎起來的毛毛晃動著,瞳孔睜到最大,看上去無害又天真,兩隻爪彎曲地勾在身子前,在路聽琴臂彎中一扭。
“嚶~”
路聽琴手一顫,差點讓她掉下去。
他手忙腳亂地攏好奶橘,不知所措地望向大師兄,想把幼獸塞到葉忘歸手上。
葉忘歸嚴肅道:“她選擇了你……哈哈哈哈哈哈抱歉聽琴,我憋不住了。”
他笑意盈盈地彎腰,看著蹭著路聽琴衣襟的幼獸。“師妹啊,放輕松。好好跟大家相處。”
說完,沒忘了招呼一聲在場輩分最小的,“重霜,她是師祖新帶回來的徒弟,按輩分,你以後得叫一聲師叔。”
重霜僵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師叔?這不是奶貓,是妖獸?
玄清門能收留妖獸……不對,玄清道人能收妖獸為徒,一個沒斷奶的小貓崽,能成為仙山的六師叔?
那……他呢?
妖修弑殺,以血為修煉媒介,常造出屠戮村鎮的事故。玄清門幾次弟子歷練,便是捕捉擾亂山村的妖獸。玄清道人更是斬龍成名,威懾四野,普通妖獸見玄清門人,無不聞之色變。
他以為……路聽琴說他是龍,是要名正言順地試驗他,給過去冠上冠冕堂皇的名義。
但現在,就在他眼前,一隻幼獸直接變成了他的師叔,轉眼被接納。連最厭惡妖獸的嵇鶴,都不曾下狠手,葉忘歸的態度更是溫和。
玄清門內,並非談妖必除。
重霜惶然,有什麽和他預想的偏差甚遠。他先前見首座和諸位師伯,在證物俱在的情況下,將挖骨之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心裡便存了怨,和破罐破摔的念頭。
此時見妖獸被善待,師伯眾口一詞指出他混有龍血,忽地想起那些自己認定為走火入魔、練功出紕漏的異狀,下意識看向路聽琴。
這一眼,妖啊獸啊的事情,瞬間被放到一邊。
師尊……?
他的胸膛中,湧起一股子酸澀的質疑。
路聽琴裹著銀絲鸞鳳紋鬥篷,頭帶青冠,烏黑柔滑的長發一半束起,一半披下,幾綹發絲落在身前,像雪中的梅枝。本是畫中仙,偏偏懷裡,一隻幼獸在打滾。
路聽琴往日,最恨旁人的接觸,往往誰手一伸,自己就躲開了八丈遠。然而此時,頭微垂,沒有將幼獸扔下去,仔細攏著,嘴角有一瞬而逝的笑意。
路聽琴……是這樣的嗎?
也會柔情,也有這種無可奈何的笑意?
重霜覺得刺目極了。這笑意比霧還淡,比風還清。他深深攥緊、難以釋懷的過去,在這笑意下,仿佛變作某種酸苦的玩笑。
他不知山居有密室,不知路聽琴喜歡貓,不知路聽琴會笑……
他以為自己是痛苦的,但總有微不足道的期冀,希望自己作為路聽琴唯一親手帶回山的弟子,對其而言是特別的。
現在發覺,七年光陰,比不過幼獸稚嫩的爪墊,在銀絲鬥篷上按出的淺淡痕跡。
“……我師叔,是妖獸?”重霜艱難地轉回來,“那,我……”
“是啊,你也算半個。聽不進人話的小崽子。”嵇鶴厭惡道,“你和葉忘歸一樣,都是一根筋的蠢貨,爭著搶著比誰蠢得更久。”
他很想趁機好好說教說教,但現在有比重霜更重要的事。
“愣著幹嘛,幫你師尊抱下來,我有話要問。”嵇鶴不想再拿新手帕,指使重霜。
路聽琴沒有等重霜,自己彎下腰,輕拍頭埋在胸前的幼獸,讓她松開爪子,落到地上。從頭至尾,沒有看重霜一眼。
重霜頓在半途,感受到路聽琴對他冷漠,如墜冰窟。
嵇鶴望著縮在地上的橘白幼獸,忍不住不滿地說一句。
“哈,我們玄清門,終於要突破人族,變成名副其實的雜燴了。”
“老四,咱們說就行了,別在弟子面前這麽提。”葉忘趕緊傳音入密。
修仙諸派,萬法紛雜。以四家為尊,號稱三山一門。
東有紫霄山,修帝王劍,大開大合,一往無前;北有乾元山,煉君子劍,門風嚴謹,除魔衛道;南有蒼山,磨追魂劍,追求不出則已,一擊必中。
這三山都是門規嚴謹、等級分明、長須老祖坐鎮的老牌宗派,一個外門的名額,千百人爭搶擠破頭。玄清門靠玄清道人的地位,不搭調地混在其中,掌門人常年不回,全靠五個親傳弟子操辦。
玄清道人帶出的五個親傳,一個不回山,一個在山裡卻見不到人,一個不說話,一個不愛管小孩。葉忘歸無奈被推到前台,但本性從心所欲,接人管事全憑直覺、少了章法,與門徒亦師亦友。
修煉風格上,四峰一谷劍、音、藥、符,各有所長。對比傳統三山的上下貫徹,風格統一,自嘲為雜燴。
“崽子。”嵇鶴無所謂地對葉忘歸擺擺手,引來一股風,戳了戳幼獸的身軀。
“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話。既然化形一次,隨時也能再化回去。現在,馬上變成人,告訴我,送你來的人在哪?”
奶橘被他戳著,磨蹭半天,變回小姑娘。只不過這回變的倉促,臉上留著胡須白道道不說,額上還帶著沒縮回去的獨角。
她聽見嵇鶴質問,瑟縮成小小的一團。嘴唇囁嚅,琥珀色的眼睛溢出大顆大顆的淚。
“阿挪、阿挪不知道……都死了……死……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