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兩個月圍城,糧草用盡人心動搖,路到盡頭,就連金鑾寶殿似乎也不復昔日輝煌。
大廈將傾,這聲響人人聽見,所以早朝也不再是早朝。
空蕩蕩的大殿,臣不再臣,君也不再是君。
已經三日不眠不休的韓焉紅了一雙眼,只好將龍椅拍了又拍:「周懷靖明明在我手裡,老二那裡又哪來的皇帝,哪來的聖上親自犒賞三軍!」
一旁跟著的還是昔日管家,到這刻還是一如既往低頭:「據說那假皇帝不曾露面,只是隔著紗帳發話,但是軍內有曾上過大殿的將士,聽那聲音,還真是……」
「真是!莫非這世上還有第二個楚陌不成!」
管家噤聲。
大殿內秋日半斜,過得許久,才有太監急匆匆來報,惶恐著打破寂靜。
「啟禀聖上,攻城號已經吹響,他們……開始攻城了!」
廝殺三日,城破,秋日染血,落地一片鮮紅。
韓焉領兵退至皇城。
皇家朱門高逾十丈,但卻關不住門外潮水一般殺來的將士。
外城,內城,韜光殿,納儲閣……一層又一層防線被破,韓焉聽到那廝殺聲越來越近,轉瞬就已到眼前。
自家將士殺到只剩三人,而身周敵人如麻,一圈又一圈疊著,是如何也數不清數不盡。
到這時這刻,他只能握緊手裡寒槍。
隔著一層又一層人牆,他隱約看見了韓朗。
韓二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能看見那裡面的譏誚。
幾乎是不自覺的,他已將槍舉起,右手衣袖鼓盪,所有真氣都積聚在了掌心。
是時候了斷了,這三十餘年恨多愛少兄弟之情!
韓焉那桿長槍被他單手甩脫,穿破人牆呼嘯著來到跟前時,韓朗甚至還沒曾看清它是如何出手。
做人兄弟三十餘年,這是第一次,他真正見識到了韓大的實力。
十丈之內,他韓焉要取人性命,那是千軍萬馬也阻之不得。
韓朗苦笑,根本無力抵抗,只好眼睜睜看那槍尖直奔面門而來。
銳氣撕破長風,一寸開外還直指他眉心,等真到了眼前,也是擦著頭頂,在他髮際劃下深深一道血痕,最終「奪」一聲刺進紅牆。
遠處人潮湧動,他依稀看見韓焉舉起了雙手,聲音穿透人牆,無比清晰:「我束手就擒,但要韓朗親自綁我。」
流雲聞言連忙錯身,上前一步擋在韓朗身前。
韓朗冷笑,將額頭一簇鮮血挑了,擱在唇間,這才將手搭上流雲肩頭,道:「你讓開。他並不想殺我,我十歲時就百步穿楊的大哥,如果真的有心,就絕不會失了一絲一毫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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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內外掘地三尺,卻仍然沒有周懷靖和楚陌的踪跡。
韓朗只好下到天牢,去拜會韓焉。
牢房裡光線昏暗,服了軟骨散的韓焉只好斜靠在牆頭。
韓朗走近,命人架起了一座紅泥小爐,在上頭不緊不慢地溫酒。
酒香慢慢四散,韓焉也慢慢直腰,看著韓朗,瞇眼:「不過仲秋你就要溫酒來喝,怎麼,腸胃差到如此地步了麼?」
韓朗不答,只是低頭,等那酒半開了才倒一杯,送到韓焉手間:「我記得腸胃不好的是你,從小就總害胃疼。」
說完又自斟一杯,舉高:「你是我大哥,小時候待我親善,這點我沒忘記。但你也該知道,這一次,我再不會饒你。」
「我知道。」
「如果你告訴我懷靖下落,我便賜你榮光一死,死後進我韓家陵園,還做韓家子孫。」
「如果我不呢?」
「不說你也要死,不過死法不同,死後赤身裸體,鞭屍三日,供全城人取樂。」
韓焉沉默,一口將杯酒飲盡。
「那我能不能知道,你缺糧短草,到底是如何贏的我?」停頓片刻之後他又道。
韓朗前傾,替他將酒滿上:「其實論武功文采,你都在我之上。至於謀略,你我也最多不相上下,可是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一次又一次我都能贏你?」
「為什麼?」
「因為我風流。」韓朗笑,乾脆就地半臥,一雙長腿伸直:「跟你的人敬你怕你,隨時可能背叛。可跟我的人卻是愛我恨我,這一輩子都脫不了我掌心。」
「你指潘克?他……」
「我指莫折。」
「莫折?」
「是,莫折。」韓朗慢慢瞇眼:「你可知道我和他是如何相識?可知道他生性荒唐,和我是如何地臭味相投?」
「那流年呢,你搶他兒子。這也是做給外人瞧的戲?」
「沒有這齣戲,你會信他有可能叛我?」
「尚香院裡,他嚴詞拒絕幫你,也是特特做給我看的一齣戲?」
「沒有這齣戲,你怎會留他在京城,將林落音送上門來,夾在潘克和他中間?」
「那前日莫折領兵領糧前去援軍,最後全軍覆沒,這也是齣戲?」
「沒有這齣戲,我糧草何來?又怎能引得那勾搭月氏的奸細蠢蠢欲動?」
韓焉再次沉默,這一次沉默了許久。
韓朗仰頭,也一口將杯酒飲盡,起來又提那酒壺,超韓焉一舉:「怎麼不喝,朝裡有奸細,你很訝異麼,想不想知道他是誰?」
「不想知道。」隔許久韓焉才回話:「這個已經不重要。以你今日膽略智謀,這一切都不再重要。」
「那就乾了這杯。」韓朗將杯高舉:「你既然輸的心服口服,就告訴我懷靖和楚陌下落,咱們兄弟好聚好散。」
韓焉應聲舉杯,然而動作卻是極緩,彷彿這一杯水酒有千斤之重。
「你去找我府裡書房,房裡有個秘閣,裡面有我特製的響箭。將這響箭放了,我的人自然就會放人。」最終他還是開口,將酒舉到唇邊,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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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不見半點光線的房間,連風也透不進來一絲。
小皇帝和楚陌促膝而坐,晨昏顛倒,已經不知道被關了幾天幾夜。
就在絕望達到頂峰的時候門吱呀一響,秋風裹著斜陽,豁然間就全湧進了房來。
不是送飯時候開的那個小口,這一次是門戶大開全開。
兩人連忙立起。
楚陌歡呼:「國公果然守諾,想必現在局勢已定,來還我自由了!」
小皇帝則是怔怔,還未開口已經滴了淚,只是喃喃:「韓朗韓朗,你終於……終於還是沒有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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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韓朗親手端來毒酒。
韓焉蹣跚著起身,走到一步開外抬頭,問:「響箭你放了?」
「放了,現在我在等消息,只要一有他們的消息,你立刻可以快活一死。」
「不會有消息了。」
「你說什麼?」
「我說不會有消息了。」屋裡韓焉突然高聲,長發後揚,一把捉住韓朗手腕,內力浪潮般往他身體湧來。
「永遠不會再有消息,那隻響箭,就是滅口的信號。」他道,嗓音邪魅,然而聲線卻是越來越低。
只不過片刻功夫,他已將畢生內力逆流,全部渡給了韓朗。
韓朗雙手失控,那一杯鴆酒落地,立刻在地面開出一朵暗紅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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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韓朗不能理解眼下狀況。
按照他對韓焉的理解,死後屍身示眾,不能下葬韓家陵園,這絕對是個有用有力的威脅。
一向以韓家家長自居,並將自己當神的韓焉,當然會在意死後榮光。
而且按照韓焉為人,那句話也絕對不是玩笑。
他說人死了,那就是決計沒有活路。
死了。
懷靖死了,那這天下怎麼辦。
楚陌死了,那華容怎麼辦!
一瞬不解之後就是狂浪一般的怒意,他將右臂抬起,五指張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韓焉頂上了後牆,將他頸骨卡得咯咯作響,一邊咬牙切齒字字著力:「你當我不忍還是不敢,不會把你裸身曝屍嗎?!」
剛剛輸完內力的韓焉氣息微弱,但仍睥睨著他,語氣剛硬:「周懷靖本來該死,自始至終,我一點沒錯!」
「叛國弒君,你還敢說你沒錯!」
「韓焉韓朗,韓家哪個兒郎不比他周懷靖強上百倍!你自己想想,早十年如果是你來坐江山,不用分心來扶這攤爛泥,我大玄朝的土地,哪會輪到它月氏蠻夷來犯!」
「篡位就是篡位!我韓家幾代輔佐君上,你難道不怕百年聲名毀在你手!」
韓焉沉默,片刻之後似笑非笑,那眉眼似極了韓朗:「聲名?我浪蕩不羈的二弟,你幾時轉了性,開始在乎別人說些什麼?」
韓朗頓了頓,五指鬆了些。
韓焉又繼續前傾,道:「你不肯做皇帝,是因為不願被捆綁,要繼續你的浪蕩對不?」
「做皇帝有什麼意思,全天下都是你的,不能受賄不能貪污,遠不如你這個散漫的太傅好玩,是不是?」之後他又加一句。
韓朗慢慢垂頭。
在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還是他這愛少恨多的大哥。
身後這時響起細碎急促的腳步聲,是流雲,到他身側立刻附耳:「王爺,大事不好。」
韓朗心尖狂顫,極是緩慢地回身,深吸了口氣,這才發問:「是他們……死了麼?你親眼看見了屍身?」
流雲立刻跪地。
態度已經表明一切,不可能再有奇蹟。
韓朗又吸一口氣,沉膩的一口氣,從胸腔到喉口,漸漸升騰起一股甜腥。
而咫尺之外的韓焉靠牆,就這麼慢慢看他,唇角勾起一個弧度。
沉默在斗室內流動,象把鈍刀,割著三人神經。
韓朗慢慢搖晃,轉身,等和韓焉面對面了,這才將一口血吐出,長長噴在韓焉身上。
「我知道你想什麼。」他笑,到這時這刻,反而恢復一貫輕蔑浪蕩:「你想我做皇帝,做你沒能做完的事。」
韓焉也笑:「還記得小時候我和你爭一塊大餅麼?現在也是一樣,這江山就好比一塊大餅,如果能夠爭到,我當然最好自己落肚。可如果沒希望自己落肚了,第二選擇,我就是給你。」
「可是我沒有興趣。」韓朗將手攤開,步步退後:「再者說,你也看見,我又吐血了,就算你將內力給了我,我也活不過明年,你的算盤,最終還是落空。」
韓焉繼續冷笑,將凌亂的衣角仔細撣平,這才和聲:「只可惜這世上的事未必都如人意,有的時候你也沒得選擇。」
韓朗頓步:「我說我不會做你這個皇帝,你該知道,若我不願意,上天入地,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勉強我。」
「那我們來賭最後一個東道。」韓焉直身。
「第一,我賭你會做這個皇帝。」
「第二,我賭你心心念念的情愛不過是場幻影。」
這個局沒人應,那廂韓朗踏步,早已跨到門口,揚起一隻食指,只得一句。
「他的命是你的了,流雲。」
流雲腰間配著一把刀,吹毛短髮的彎刀。
韓焉如今就正看著這把刀,淡淡:「我告訴你,你姐姐隨雲是怎麼死的。她是甘願引頸,被我一刀割斷血脈而死。」
流雲拔出了刀:「我和你公平比試,我沒內力你服了軟骨散,咱們只比招式。」
韓焉側頭:「那如果我說,我其實對你姐姐並非假意,你可會心軟,饒了我?」
流雲冷笑,「我想大公子到地下,直接和姐姐解釋,更現誠意。」
韓焉睨窗外,嘴角一勾,「說的也是。」
「我現下只想知道華貴下落!我沒見到他的……」
韓焉雙眸一瞇,隨即緩緩抬頭直視流雲,目光清明,「我幾時會在意這種小人物的生死?估計是早讓人挑光了筋,做弓弦了,再不就餵了狗。」
流雲怒極,低喝一聲,彎刀在半空華光一閃,一個轉瞬就已割到韓焉喉間,在那上面劃下一道長痕。
韓焉嘆口氣,面色如常,只是伸手上來按住傷口,道:「現在你大仇已報,就再耽擱片刻,聽我說三句話。」
「你就算說破天去,我也不會饒你!」
「你以為我真的怕死?」那廂韓焉抬頭,眸裡刺出道銳光,五指漸漸蓋不住傷口,指縫間鮮血狂湧而出。
流雲怔住。
「第一句,將離的解藥在老王爺那裡。我知道我告訴了你,你就算拼死也會尋到。」
這句說完鮮血已將他上半身浸透。
「第二句,你告訴他,他只管將我挫骨揚灰曝屍荒野。來日這天下都是我韓姓,天上浮雲地下哀草都是屬於我韓家所有,哪一方哪一寸不是我韓家後院,葬身哪裡,我都是韓氏子孫,入的是我韓氏土地!」
話行到這裡流雲已經側目,已經抬頭,在等他第三句。
「第三句……」韓焉頓了頓,身子坐正,另隻手將衣衫緩緩撫平,目光雖然開始渙散,但姿態仍像個腳踏天下的帝王。
「我沒錯。我是敗了,但是從始至終,我沒錯。」
這句說完之後他將手放開,那一腔鮮血頓時委地,染紅他衣袍鞋襪,也染紅這三十餘年為人兄弟的歲月,最終在一尺開外凝滯。
從牢房出來,流雲發現韓朗坐在台階,外頭的秋日雖然猶烈,但卻照不見他臉孔。
流雲知趣,緩步上前,在他身後垂手。
長久的沉默之後韓朗終於伸出一隻手,懶洋洋地:「你拉我一把,我沒力氣。」
流雲連忙扶他起身。
「你會不會覺得孤單?」上一步台階後韓朗說話,回頭看自家影子。
韓大死了,他自然孤單,那老宅繁華仍在,可如今天地朗闊,卻只餘他一人姓韓。
流雲沒有說話。
韓朗於是又上一步,輕聲:「你會不會覺得害怕?」
這一次流雲抬起了頭。
「你從沒見過我害怕是麼?」韓朗停住了步子,一隻手去扶額頭。
「可是現在我就害怕。韓大死了,韓二隻是孤單。可是楚大死了,我卻害怕。因為楚二還在等我消息,我害怕,我該怎麼告訴他,這繃住他人生的最後一根弦,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