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任寧遠一回到家,樂婓就問:「舅舅,你把東西給他了嗎?」
「已經給了。」
「你可不要是隨便讓個人送去的啊,這樣顯得我太沒誠意,太不夠朋友了。」
任寧遠微笑道:「你放心,是我親自去的。」
「這還差不多。那他有沒有說什麽啊?」
「沒有。」
樂婓不甘心地:「一句都沒有?」
「是啊。」
樂婓很不高興:「胖子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想了一想又說:「唉,胖子一定以爲我在耍他,所以生氣了。舅舅,你真不覺得胖子的飯做得好吃嗎?」
任寧遠微微皺眉:「再說吧。不是飯做得不錯就能開店。餐飲沒有獨到的口味、秘技,很難做得下去,你先把企劃書寫出來了再說。」
「明明就是小事……」
「開店是小事,但你若到時連小事也做不好,那就是大事。」
那人的廚藝是還不錯,但談不上精細,大概是因爲太家常的緣故,味道讓人覺得熟悉而舒服,這是優點。
但投資不是這麽輕率的,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外賣店,虧損一百個都不算什麽,樂婓還太年輕,成長的每一步都該踏實,「玩玩」太多就容易輕浮。
「而且,你也該玩夠了,回去好好上你的學。」
這外甥考上名校卻不去讀,正事不愛做,不正經的倒是經營得有聲有色。
賽車,玩音樂,還去當過頗成功的狗仔。剛剛繞地球玩了小半圈,說是要尋找自己的生活方向,現在又跑回國內流浪,前些天才剛被抓回來。
現在的年輕人都心思敏感又奇特,他們想的,已經不是作父母的能控制的了。
樂婓還在嘟噥:「你給了他電話吧?怎麽一個也不打來呢?胖子真是一點義氣也沒有啊,還說是朋友呢。」
「是你自己一廂情願了吧。連名字也叫不出來,有這樣的朋友嗎。」
「知道他叫胖子不就好了,他們也都只叫我小P啊。」
任寧遠不以爲然:「我今天去,他連頭都沒擡起來過,和人交談,最起碼的禮貌也沒有,這樣的人對你也不會有什麽誠意。」
「他是比較悶,」樂婓還在辯解,「但他跟我關係真的不錯啦,他在那裏人緣也很好,有個女人還很喜歡他呢。」
任寧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喂,不要歧視胖的吧,胖子瘦下來不會難看的,現在這樣最起碼合眼緣。舅舅你的口味也不見得多高級啊,胖子瘦了,說不定不比你床頭那個差呢。」
任寧遠的臉色驀然沈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去吃飯吧。」
「你別亂說話,」黎若回過頭教訓兒子,「那是你舅舅去世的朋友。」
樂婓知錯地縮了肩膀:「對不起。」
曲珂也下樓來,爲了打破尷尬,樂婓就招呼她:「小珂,來幫忙嘗個便當,我朋友做的。我想跟他開外賣店,需要妳寶貴的一票哦。」
多餘的便當用微波爐熱過,曲珂打開蓋子,就「啊」了一聲,望了一會兒才說:「也有人,會這樣做飯啊。」
胖子做的便當樣品有很多組,這個是給小孩子吃的營養便當,放了很多好看的胡蘿蔔菠菜丸子,米飯是熊貓的臉。
「好懷念……」
「妳也吃過這樣的便當哦?」
「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爸爸常這樣做給我吃。」
「那現在呢?」
曲珂看了一下任寧遠,男人面無表情地沈默著,她又看向眼前的便當:「他去世了。」
樂婓陷入了叠加的尷尬:「抱歉啊……」
任寧遠突然問:「小斐,你朋友是什麽時候開始在那擺攤的?」
「這我也不知道,我來的時候他已經擺了滿久吧。」
「他多大年紀了?是哪裡人?」
「呃,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麽?」
樂婓有些莫名:「胖子又不愛說話,我能知道多少呀。怎麽了?」
任寧遠想了一想,搖搖頭:「沒什麽。」
具體也說不出來,只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略微覺得不安穩。
任寧遠第二天出門辦事的時候,順路又去了一趟那條街,而那個胖子卻已經不在那擺攤了
詢問臨近的攤販,對方回答:「好像是生病了吧,昨天下雨他沒收攤,今天就不來了。」
「你知道他是住哪裡嗎?」
「這我也不清楚。找他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任寧遠頓了頓,「謝謝。」
想來那是一家三口,而他想著的那個人,就算真的從土裏活過來,也是孤孤單單的。
這事情任寧遠很快就忘了,新的娛樂城開業,前七十二個小時不眠不休,門庭若市,要應酬的人太多,大家都難免忙碌到十分。
當然,前來捧場的權貴越多,也就說明他站得越高,做的這種生意,他的人脈已經夠他輕而易舉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樓下喧喧嚷嚷,任寧遠站在高層的房間裏,透過落地玻璃看著這城市。
底下的行人只猶如螞蟻。他在這淩駕一切的感覺裏,卻總覺得缺了東西。
隱約好像又聽到那個人在喊他,仰慕的,信賴的。
「老大。」
任寧遠摸索著,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其實已經一年了,早就該接受了,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何況那個男人在世的時候,甚至也從來都不是他的什麽人。
他沒有立場悲痛得過久。因此他看起來還是一如既往地鎮定,一派如常。
是的,那個人是什麽都算不上,實在是太渺小了。
和他比起來,也許只有一顆螺絲那麽大。
但是他心口的零件鬆了。
他還是能運轉,只是再也不安穩,少了那顆螺絲,胸口永遠有噪音,在漫長的時間裏,漸漸快要散了似的,連站也站不住。
「任先生,下面還等著您……」
任寧遠背對著來人擺了擺手。
幾分鐘以後他站起來,整了一下衣服,臉上已經是慣有的平靜:「讓他們把酒準備好。」
今晚任寧遠狀態不是很好,稍微喝多了就不舒服,葉修拓陪他出去換換空氣。車子開了一段,靠在椅背上的任寧遠猛然直起身來:「停車。」
車子迅速剎住,任寧遠用力開了車門:「我剛才看到他了。」
葉修拓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抓住他胳膊:「寧遠,你別這樣,曲同秋早就已經死了。」
在那男人葬禮後的第一個月裏,任寧遠經常會這樣,他不相信那男人死了,在他眼裏,來往的行人中似乎總有那個人的影子。
的確清瘦的男人路上太多了,哪個看著都似曾相識。
任寧遠固執地說:「不,我真的看見他了。」
然而車外什麽也沒有,旁邊的便利商店都快要打烊了,這深夜時分,街頭來往的行人並不包括那種居家的中年男人。
車子停了一陣,終究開走了。
胖子從便利店裏出來,手裏拿了袋關東煮。
便利店要打烊,賣不完的關東煮都會處理掉,陪陪笑臉就容易討得來。
他換了一個地方擺攤,做這一行,一天不開工就一天沒收入,之前歇了幾天,已經是極限了。
他不會嘴甜舌滑地招攬生意,能賺些錢全是因爲他比其他人更勤快、更能熬。
像這樣冬天的晚上,沒什麽生意,大家就忍不住回去鑽被窩了,街上沒幾個人,就只剩他還能在那耐心地坐著。
人人都想回家的時候,只有他還能守得住,多賣一件是一件,他靠這加倍的耐性和堅持來維持生計。
今晚特別冷,擺攤的人不多,顧客也少,胖子吃了些煮過頭的丸子充饑,又坐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賣出去一樣東西,連停下來看的都沒有。
終於有個人朝他這裏走過來了,胖子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攤子,視野裏那雙腿緩緩走近,最後在他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定住。
胖子沒有動作,只凝固了一般等著。
那雙腿往下曲了曲,蹲了下來,而後一隻手拿起攤上一個做工還算過得去的打火機:「這個多少錢?」
「十五塊……」發音有些含糊,但這顧客竟也聽懂了,掏出錢包付了錢,胖子低頭找還給他零錢,而後那雙腿又走遠了。
胖子繼續坐著,略微的輕鬆和走神。
也難怪這位故人認不出他來,他已經變得又老又胖,比讀書時候甚至更胖上一圈,整個人都是灰暗的臃腫,面目全非。
在路邊上擺著地攤,連自己以前的同事從他面前走過,也沒想過要往他這裏看一眼。
實在等不到生意了,該是收攤的時候,胖子把東西收拾好,在肩上背著往回走。這麽冷的晚上,他只想念回到住處以後能給自己煮的一碗熱湯。
他住的是一樓,嚴格說起來是半地下室,除了光線和濕度,其實沒什麽不好。
在門口掏鑰匙的時候,忽然聽得身後有人說:「曲同秋。」
胖子本能回了一下頭,在他真正意識過來的時候,瞬間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來不及做出反應,男人已經到他面前了,那氣勢讓胖子驚慌失措起來。
手腕被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冰涼的,而對方的滾燙,像是往他手上戴了烙鐵做的手銬。
「是你嗎,曲同秋。」
胖子被抓得疼得厲害,不由哆嗦道:「你、你認錯人了……」
男人仍然狠狠抓著他,力氣之大,讓他的腕骨都喀嚓作響,幾乎要斷裂。
路燈投過來的光不夠明亮,卻也勉強能讓他們看清對方的臉。
男人依舊是端整得讓人有壓力的長相,任寧遠就是任寧遠,除了一點點時間的微妙痕跡,什麽變化也沒有。
而胖子就是胖子,再普通不過,胖到這種程度,都是面目模糊,和許多其他的胖男人一樣,沒什麽區別可言。
「曲同秋。」男人用篤定的,卻有些顫慄的口氣。
「先生,你認錯人了。」
兩人緊繃地僵持著,任寧遠突然鬆了一隻手,強行去摸他的臉,脖子,而後胸口。
心臟在手掌之下撲通撲通跳著,清晰的,也是真實的。
「你活著。」
胖子感覺得到男人在發抖,弄得他自己也跟著發起抖來。男人臉上說不出是什麽樣的表情,像是深夜在小巷裏抓住一個遊魂。
「曲同秋。」
胖子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然掙脫男人的手,發足狂奔。
他跑得不快,男人要再抓住他,他把肩上的包也砸在男人身上,而後逃竄著,鑽進夜色中迷宮一樣的巷子裏。
這些巷子曲曲折折,連老資歷的計程車司機也未必繞得清楚。
胖子左右亂鑽了一陣,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終於再也跑不動,停下來,雙手撐在膝上喘了半天。
身後並沒有人跟上來,他知道他已經把任寧遠甩掉了。
然而也覺得那個男人就像在他背後一樣。
他知道他平靜的生活已經結束了。他得開始新一輪的逃亡。
一年前他連夜逃跑過一次,其實他也不知道那時候他是要逃去哪裡,反正還沒有逃多遠,就被人尾隨,堵到巷子裏打劫。
對方樣子是個逃犯,大概也是躲得急了,逮到他這麽一個落單的,上來就拳打腳踢,打得他動也不能動,然後把他從頭到腳搶了個精光,連外套鞋子都扒走了。
後來他在路邊看到電視新聞,底下是滾動的「死刑犯越獄」的文字提醒,上面就是高速公路車禍報導,受害車輛和受害人的特徵描述。
腦子裏電光石火一般,一瞬間他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意識到,「自己」從這世上消失了。
那個囚犯將會被當成他安葬,他已經「死」了。而從此以後,他可以無名無姓地重新活一回,這回再也沒有人逼他,他完全的,擺脫了過去,和那些人。
重新活過也不是那麽容易。他被搶光了,連身分也沒有了,又被打得不象樣,既然「死」了,更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出沒,
不敢去和人打交道,白天都只躲著。
他開始在那一帶靠晚上翻垃圾廢品過活,找些吃的和能賣的。
這個行業髒臭不堪,百般辛苦,少不了要遵守行規,四處受氣,收入卻是比他想象的略微好些。
翻垃圾翻得多了,每日撿廢品換賣,溫飽之餘,他也漸漸存了一些錢。
有了點積蓄,他就學人去批發一些貨,擺起地攤。
在這樣困苦的生活裏,他反而吹氣一樣地長胖了。
他什麽也不想,他就只是吃飽,幹活,再吃飽,再幹活,生活勞累,但是很簡單,他不需要負擔太多。
大家都覺得曲同秋死了。他也真切地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曾經的那一些人和事,都像是上一輩子的,而他已經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過去的人生被塞進罐子裏,扔出去,然後他就能像全新的人一樣活著。
雖然這個新的人生,比以前更加的低下困苦,勞累艱辛,但他終於有了片刻的安寧。
而現在他連這種安寧也不能有了。
胖子在門上敲了三四下,屋內的女人就來開了門,貝貝看到他也很高興,跑過來要他抱。
女人看他形容狼狽,連東西都沒了,忙問:「怎麽了?是不是遇到搶匪啊?」
胖子還在喘氣:「我能不能,在妳這裏借住一下?」
女人給他倒了杯熱水:「先喝點水。別跟我客氣,你要住多久都行。」
她知道胖子沒有壞心眼,也見多了自己丈夫躲債時的樣子,對這種逃避著什麽的恐懼神情很熟悉。
胖子在客廳裏的舊沙發上窩著,天色從暗到極致,再到一點點亮起來,他卻怎麽也睡不著。他想抛棄的那段人生,現在在追著他,讓他連呼吸也困難。
連續幾天都沒有再見過胖子的人影,任寧遠簡直也要覺得自己那晚是喝醉了,而後做了個夢,在夢裏試探著買了那人的東西,跟蹤了那個人,而後只差一點點就能抓住他。
然而胖子的包已經被他撿回來了,那些東西又都是真的。
葉修拓和容六仍然不相信他,他們只覺得大概又是某個倒楣的路人被騷擾了。但任寧遠從來也不懷疑自己。
這世上如果只有一個人認得出那個男人,那一定是他。
胖子不敢回家,也不敢再去擺攤,何況連東西都沒了。
他去應徵了一份臨時工作,是做清潔的,短期打工的履歷核查不十分嚴格,僞造的身分證混得過去,他又吃苦耐勞,人家也就錄用了他。
這家T城最大的娛樂城剛開業,新奇玩意兒多,客人也多得不象話,來這裏之前還不知道世上有這麽多有錢有閑的人。
他這樣的清潔員都是要從早忙到晚,還不能讓客人撞見,累得腰也直不起來。
工作是沒完沒了的搬運打掃擦洗消毒,休息的時候他吃不下,睡也睡不著,雖然知道T城這麽大,再撞上任寧遠實在很小,心裏還是沒法安穩,每天都覺得不踏實,惶惶然的,幾天下來就瘦了一圈。
這天下了班,胖子買了些菜,往女人家裏走,他暫住那裏,每天都會主動弄些飯菜。
走到門口時撞上個男人,夜色裏也不多留意,對方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胖子一進門,就見屋裏像遭過賊一樣,亂糟糟的,女人坐在地上,頭髮散亂,臉上還有淚痕。
胖子嚇了一跳,忙去扶她:「怎麽了怎麽了?」
「剛才阿超回來了,又來拿錢,他還是要去賭……」
「拿錢?妳哪裡還有錢給他啊。」
「我是存了一點,可那錢是要給貝貝以後讀書用的呀,她也該去念幼稚園了……」
胖子把東西往桌上一放:「這怎麽行!他是不是剛走的?我去追他。」
「胖子……」
不管女人在後面叫他,胖子轉身就出了門。沒追多遠,也就趕上了那個叫阿超的男人,胖子從背後拉住他:「你站住。」
男人不爽地回頭:「幹什麽?」
「你把錢還給阿美,錢都給你掏空了,她們母女怎麽活?哪有你這麽做人老公的?」
阿超打起老婆是不手軟,但有胖子這樣的大塊頭在,他也心生顧慮,只先推了胖子一把,罵道:「關你屁事呀?」
胖子腳下不穩,往後踉蹌兩步。阿超一看這人不是打架的材料,就放大了膽子:「死胖子,連站都沒人樣,管得倒寬呀。」
女人也追過來了,急急地說:「胖子,你別跟他理論了……」
男人看了一看,「喲」了一聲:「我還說呢,關他什麽事,原來你們有一腿啊。」
「你別胡說!」
男人涎著臉,走近胖子:「呵,說實在的,那點錢還不夠我玩兩把,我正愁錢不夠呢。我老婆沒錢,你這個姦夫一定是有錢嘍?」
女人哀求道:「你不要鬧事了……」
「有沒搞錯呀,我鬧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胖子摸不著頭腦:「我欠你什麽債?」
「什麽債?你別耍賴呀,哪有玩了人老婆不給錢的?」
胖子被說得滿面通紅:「你、你這種混蛋,不是人啊你……」
這回沒等阿超出手,胖子先一拳打在男人臉上。「混蛋,把錢還給她!」
兩人扭打在一起,胖子再怎麽木訥,力氣也不輸給這瘦猴似的男人,在兩人都鼻青臉腫之後,他終於一屁股坐在阿超背上,將對方的一隻胳膊扭在背後,喘著氣說:「把錢拿出來!」
男人「啊喲啊喲」地叫痛,忙將一捲錢掏出來。胖子把錢接過來還給女人,擦了嘴角的血,也不管阿超還在背後罵罵咧咧,拉了女人一把:「回去吧。」
女人邊走邊抽泣,胖子安慰她:「沒事的,反正不管他怎麽鬧,錢就是不能給。有我在,妳也不用怕他打妳。」
他和以前一樣,並不擅長打架。但他比以前的自己,更容易在懦弱裏生出義憤來。
大概是因爲他已經明白,這世上沒有救世主,小人物只能靠小人物的那一雙手。現實有時會逼得人勇敢。
挨打的地方擦了些碘酒,第二天胖子照常去娛樂城上班,定點做完了清潔,又撿了些東西。廢品還是可以變賣的,每日多一些些的收穫也讓他很欣慰。
胖子給洗手間做完最後的消毒,正要出去的時候,剛好有客人進來。
一般這種狀況是算他沒掌握好時間,彎腰低頭退出去也就好了,剛退到門口,卻聽來客說:「慢著。」
胖子一聽聲音就知道要糟,果然那人臉上還腫著,就是昨天剛互毆過的阿超。
「高哥,就是他,」阿超對著身邊的男人就十足的狗腿樣,「他拿了我的錢,害我昨晚沒趕上那一場,誤了我們財運。」
叫高哥的男人往胖子臉上看了看:「就是你搶了我兄弟的錢?」
胖子還沒說話,肚子上就被踢了重重一腳,眼前一時發黑,他一彎腰蹲下來,腦袋和背上又狠挨了好幾下,一腳還踹在他鼻子上,血立刻就出來了。
保安聽見動靜,忙走過來制止:「這位先生,請不要鬧事。」
高哥攤攤手:「鬧事?你長眼睛沒有啊。他是在擦地板,你看不見啊。」
「不好意思……」
高哥點了根煙,往地上抖抖:「地上有煙灰,你瞎了看不見嗎?小心我投訴你呀。」
來往的工作人員和客人也紛紛側目,胖子這樣顯然是被找茬了,沒人敢說什麽。高哥這種有幾分地位的流氓頭子,誰也不想招惹。
胖子跪在地上擦那掉下來的煙灰和鼻子裏淌出來的血,他還在上班,穿著制服,只要對方沒公然施暴,他們就得奉顧客爲上帝,什麽氣都要忍,保持所謂的服務業素質。
高哥又用鞋尖踢踢他的臉,惡意地說:「擦得挺乾淨嘛。死胖子,你幾點下班啊?我們兄弟等著要請你好好吃頓夜宵呀。」
話裏的意思不用明說,聽的人也都清楚,胖子今晚是要倒楣了,這種黑社會流氓沒人性可言,爲一件小事打死人的都有。
突然有個男人的聲音說:「什麽事?」
還是高哥先反應過來,忙轉頭對著那由幾個人陪同著的男人,笑道:「任先生。」
氣氛立刻變得不太一樣,這種事鬧大了頂多請大廳主管過來,沒想到能碰上老闆。
老闆很少親自下來視察這一層的場子,很多人在今天之前都不知道老闆原來是長這樣。
男人大致看了看現場,臉上淡淡的:「高先生是對我們的服務人員有什麽意見?」
他沒有護短的意思,甚至還帶點笑容,但就連不知「任先生」爲何物的阿超,在他面前突然也不敢開口說話了。
高哥連連陪笑道:「沒有沒有,服務那是相當的好,我們只是隨便聊一聊,抽根煙。」
任寧遠又笑一笑:「這邊好像是禁煙區。」
高哥二話不說,立刻就把手上那煙蒂塞嘴裏吃了進去,又搧了自己一個耳光,笑道:「您看,我就是粗心。」
任寧遠什麽也沒做,那兩人就老鼠見了貓一樣屁滾尿流地走了。
這樣容貌端整平和的一個人,給人的壓力卻比什麽都大。
胖子一直低著頭,毫不起眼,把掉了的制服帽子戴上,撿起打掃的工具,轉身要悄無聲息離開,任寧遠看著他,突然叫了他一聲:「你站住。」
從來都服服貼貼的胖子這次竟然像沒聽見,拿著工具自顧自往前走,沒兩步就被從後面扭住,保鏢已經把他當可疑人物抓著了。
任寧遠示意保鏢放手,而後說:「辛苦了,你今晚不用做事,去領點藥。」
胖子含糊地「是」了一聲。任寧遠只看得見他的帽子頂,偏了頭想去看他那腫得不象樣的臉,他就把頭垂得更低。
任寧遠突然低聲說:「曲同秋。」
這回他沒能再跑得掉,任寧遠一伸手就攔住了他,胖子掙扎著,甚至揮著手裏的工具,而任寧遠已經從背後把他給抱緊了。
「曲同秋!」
保鏢們愣了兩秒鐘,也趕緊上前去幫忙,終於把拼命反抗的胖子給制服了。在衆人呆若木雞的圍觀裏,胖子簡直是被五花大綁地送上樓去。
房門關上,保鏢們也退了出去,胖子一旦能動彈,呼哧呼哧喘著氣,起身就給了任寧遠一拳,任寧遠倒也沒躲開,只因爲那力道而後退半步:「曲同秋……」
胖子又補了幾拳,造出些聲勢,好讓任寧遠知道,他躲著他,不代表他怕他。
人到了他這地步,真的已經沒什麽好怕的了。
何況仗著他現在的胖,任寧遠甚至沒法對他怎麽樣,起碼拉不動他。
「曲同秋,」任寧遠試圖抓住他,「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怎麽報仇都可以。但先給我們一點時間……」
胖子掙脫他的手,再把他撞翻在地,騎在他身上,壓也要壓得他動不了。
任寧遠只望著他:「曲同秋,你受傷了。我先給你上藥。」
胖子不予理會,揪住他的衣領,咬著牙,要往那虛僞慣了的臉上狠狠再來幾拳。
但被任寧遠那樣盯著,不知怎麽,發泄的拳頭最終還是只落在他肚子上。
任寧遠挨了打,也沒說什麽,仍然看著他,只苦笑一聲:「你現在真是不輕。」
胖子滿臉通紅,剛想說話,突然感覺到身下的男人有所動作,而後他就保持不了平衡,仰天倒下。而任寧遠迅速翻身起來,把他壓在下面。
他因爲胖,不容易動彈,四腳朝天地躺在那裏,一時都翻不過身。
任寧遠俯在他上方,按了按他的肚子,胖子像小丑一樣那麽躺著露著肚皮,被按得有些發慌了,忙說:「你幹什麽!」
任寧遠很溫和:「都有瘀痕了,痛嗎?」
「……」
「我給你塗點藥酒。」
即使不情願,衣服也被強行解開,任寧遠壓著他,攤開他縮起的手腳。胖子掙扎著,但還是被上好了藥,臉上也塗了藥膏。
而後任寧遠把他的手分開按在頭側,這樣不需要花多少力氣,就讓他起不了身,只能那麽躺著。胖子越發慌張,都不敢看男人的眼睛。
任寧遠低頭看了他好一會兒,鬆了口氣似的,低聲喃喃道:「你真的還活著。」
「……」
「你這一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
「爲什麽不來找我們,你東西都沒了,一個人要怎麽討生活。」
胖子閉緊嘴巴,不打算和他說話。
任寧遠又看了他一陣子,終於還是柔聲說:「好,我不問。只要你活著就好。」
胖子雖然沒什麽可怕的,但被他那樣看著,不知怎麽的,還是覺得有些害怕,躺著敍舊的感覺也很怪異,忍不住掙扎道:「放、放我起來!」
任寧遠像是想了一想:「你一起來,就又要跑了。」
「……」
「曲同秋,你不要躲著我。躲也沒有用的,到哪裡我都會把你找出來,只是遲早的事,我比你更有時間。」
胖子因爲憤恨而紅了臉:「我沒有欠你什麽,爲什麽你還不肯放過我?」
「我只是想補償你,」任寧遠從上往下望著他,「你當然可以不原諒我,但請你給我彌補的機會。」
胖子焦躁起來,掙扎著:「我不要你的補償!」
「就算你不想要,逃避也不能解決問題的,曲同秋,」任寧遠頓了一頓,「曲同秋,你給我一點時間。」
「……」
「你已經逃了一年了,你也給我一年,」對著男人憋紅的臉,任寧遠又放軟了聲音,「或者一個月都行。你給我們一點時間。」
曲同秋這回真的沒跑,他只辭了職,又回去擺他的地攤。
他和任寧遠之間像是勉強達成了一份沈默協定。
他不跑,任寧遠也就不追;任寧遠不逼得太緊,他也就在原地過自己的生活。兩人各自安寧。
這種安寧也只是一根繃緊的弦,有人輕微一動彈,它立刻就崩裂了。兩人不管心裏怎麽想,都只能儘量默契地維持著這份微妙的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