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下
第二十六章
天快黑的時候,曲同秋才起了床,摸索著穿好衣服,習慣性地把床整理好,收拾了屋子,再給自己燒水,煮上一碗麵條,坐在桌前慢慢地吃下去。
寂靜裏只有吃面的單調聲音,和牆上掛鐘幾不可聞的聲響,從今天起他要一個人生活了,必須習慣這種安靜。
吃完了他還洗了碗,然後坐著,手放在膝蓋上,呆想了半天。
原來的人生道路完全錯了,於是他選了另一條,結果也是錯的。
他在這些不曾停止的錯誤和失敗裏,漸漸直不起背來。
他一直都只簡單地,像一頭老牛一樣生活著。
套上犁他就往前走,直到太陽下山才停下來休息,吃完得到的草料就又過了一天,日復一日。
他只知道人生需要努力,只要努力了就好,一定會過上好的生活。
最後他得到的是一張支票。
曲同秋按著口袋裏的錢包,看著窗外發呆,眼睛周遭是圈不淺的黑色。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而因爲撐不起來,整個人顯得更乾癟。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幾聲之後轉入答錄模式,等莊維的嗓音說完「請留言」,接下去便是等待著的微妙的空白,安靜裏有些輕微的沙沙聲響。
曲同秋隱約聽到一點熟悉的呼吸聲,一時像是有了幻覺,而豎起耳朵。
那點呼吸聲終於清晰起來,而後變成一個熟悉的稚嫩的聲音。
「爸爸。」
男人像被雷擊中一樣,一瞬間僵著挺直了背。
「爸爸,你現在好不好?我住在任叔叔家裏,他對我很好,很照顧我,我有變胖,也有長高。上學期我的期末成績總評是第一名,爸爸,我要開始多修課,早點把書念完,然後就可以工作賺錢,你不用再替我交學費……」
小女孩小心翼翼的,聲音變小了,「爸爸……」
男人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電話,嘴巴不自覺微張著,僵著不敢動。
小女孩帶著哭腔說:「爸爸,你是不要我了嗎?」
「……」
「我想你了,爸爸……」
曲同秋全身都哆嗦起來,站起身的時候幾乎絆了一跤,連滾帶爬地到了電話邊上,然而來不及接起來,只差了一點,那邊已經結束留言,掛斷了。
男人在話機前面蹲著,像在夢裏似的。他還有他的小女兒,她竟然還是牽掛著他。
黑暗裏像是有了最後一道光,突如其來的生的希望讓他顫慄著,簡直不敢相信。
話機表面都因爲他湊近了的熱切呼吸而起了層霧,他還在等著,不知道該不該回撥。
他想著女兒,也許她仍然只當他一個人是父親,她並沒有變成任寧遠的女兒,她還是願意跟他一起生活,雖然過得很不富裕,要吃種種的苦。
等待裏不自覺地按著裝了錢包的口袋,裏面有一張並不光彩,卻能負擔起女兒將來留學費用的支票。冰涼的手掌也發起熱來。
電話再一次鈴聲大作,只響了一聲,男人便急忙接起來,抱著聽筒,聲音克制不住地輕微顫抖:「喂?小珂?」
那邊靜了一下,而後是低沈的聲音:「曲同秋。」
男人被凍住了似的,頓時沒了動作和聲響。
「你也該知道了吧,小珂她還是想著你。」
「……」
「你很久沒見她了。我知道你很想見她。其實她很需要你。」
男人沒說話,只有握著聽筒的手上青筋突顯著。
那邊也略微頓了一下:「我也需要你,來幫我照顧她。我一個人有些做不來。」
「……」
「也許你更想帶她走,但這對她和你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不會贊成。」
男人喉結上下動了動,暴突的經脈清楚地浮在額頭和手背上。
「你也明白,她在我這裏能過得很好,而你如果能來陪著她……」
男人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地:「任寧遠。」
那邊靜默下來,等著似的。
「你不要……這樣利用她……」
任寧遠沈默了一陣:「你不想和她一起生活嗎?」
男人喘了一會兒,費力地:「我……很快……要去美國……」
那邊又是短暫的沈默,而後帶了點憐憫的意味:「楚漠已經告訴我了。他和莊維在一起。」
男人沒再說話,失去了聲音的死靜。
「你需要小珂的,」任寧遠又頓了頓,「曲同秋,不如,過去的事,讓它過去。我們重新來過。
電話那頭一點聲息也沒有。
「我過去接你。你等著我。」
任寧遠比預計的多花了些時間才到達莊維的公寓,在雨天的交通狀況面前,誰都沒有特權可言門鈴按了很久都沒有反應,等叫來房東來了門,屋裏卻是漆黑一片,曲同秋已經不在了。
他們沒再找到他,三個人在屋內相對著的時候,在那一些難言的尷尬之外,都有著各自的微妙情緒。
莊維口氣生硬地說:「他本來可以住到下個月的。」
「其實也沒多大差別,早走晚走還不一樣都是走,你別太爲這個計較了,他身上有錢包,只要有錢和證件,就不會有問題。
就算受了打擊,也不至於過不了日子,那麽大的人了,他會照顧自己,再說,衣服行李什麽的都沒帶,他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
任寧遠也沒什麽表情,只說:「我已經報案了,這兩天也讓人在找了。很快會有消息。」
莊維擡頭看他:「寧遠,你讓他歇一歇好不好?他根本沒法面對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已經把他從這裏逼跑了,是不是非得把他逼到我們都找不到的地方了才罷休?」
任寧遠還是沈著聲音:「沒有找不到的地方。只要他還在這個城裏,就算躲在地底下我也能把他翻出來。」
莊維站了起來:「你到底是想把他怎麽樣?他欠你什麽了,你非得這麽逼他?」
任寧遠沒回答,手機在他口袋裏響了。取出來看了一下,接通的時候,他臉上神色多少輕鬆了些:「喂。有消息了?」
其實這則新聞他們都在報紙上看過。
連日降雨讓路況大受影響,加上降溫,路面驟然結冰。出城的高速公路上深夜發生了連環車禍,重傷者衆。
其中一輛計程車被重型卡車從後面撞上,幾乎輾扁在車輪底下。司機所幸被搶救回來,後座的乘客則當場死亡,在巨大的衝擊和重壓之下甚是淒慘,簡直面目全非。
他們在早餐時間邊喝咖啡邊讀的報紙,都看過那張登出來的事故現場照片,車況可怖,車內情景不敢想象,多少都有一點歎息。
但也只是歎息而已。
而以死者親友的身分去辨認屍體,那隔了薄薄一張報紙而顯得遙遠輕淡的慘事,瞬間就放大而逼近到眼前,讓他們一時都有些僵硬。
「這些是死者的隨身物品。」
殘碎的衣物,手錶和錢包都很眼熟,舊了的身分證,不多的現金,還有張染紅了的支票,上面是莊維自己的簽名。
他甚至還記得寫下那數位時的心情。
三人都沒說話,沈默裏連呼吸都有些僵,一開口就會把這凝固了的平靜給打破了。
工作人員將冷藏櫃拉開,另兩個人仍然定著沒動,楚漠只往裏看了一眼,就臉色慘白,忙把頭別開。
莊維兩眼發紅地瞪著,牙漸漸咬得咯咯響。
「是我們把他逼走的,」他恨自己有過的動搖,在疼痛裏沖著任寧遠喊,「你逼得他在這裏待不下去,你他媽的最有本事,你能把T城都翻過來,連個躲的地方都不給他,你現在滿意了?!」
任寧遠沒說話,也沒表情,看著躺在裏面的男人,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只是像是瞬間就蒼老了。
「不,不是他。」
「對,不是他,你他媽的一點責任都沒有,這跟你完全沒有關係,行了吧?!你用不著內疚,你也不用良心不安,就當他是在不知什麽地方風流快活過好日子吧,那麻煩你現在滾出去行不行?!」
任寧遠仍然沒有任何表情和動作,定格了一般低頭看著那飽受摧殘的死去的男人。
莊維越發的失去控制:「你他媽的還要自欺欺人?!還要推卸責任?你要裝到什麽時候?哈!你現在輕鬆了吧?你也不用補償了,帶著你女兒好好過日子去吧!」
楚漠架住他:「莊維,你別這樣!他很難過!」
「他有什麽難過的?他不過是死了條狗!能利用的他都利用完了,現在補償都不必了,他高興都來不及!曲同秋是瞎了眼才跟著他,把他當神看!王八蛋,連條活路都不留……」
「莊維……」
任寧遠很久才擡起頭,看著莊維:「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善待他了嗎?」
並不是質問,只是詢問。
莊維咬著牙,雙眼通紅,答不出來,良久才說:「沒錯,我也是個混蛋!」
任寧遠又看了那安靜著的殘破的男人,注視著,好像他只是睡著了一樣,而後輕聲問:「他是不是,沒來得及感覺到痛苦?」
「……」
「這樣就好。」
那說不定,是他這輩子最輕鬆的一刻。
他這麽一個戰戰兢兢,卻被一再玩弄的小人物,可能也沒什麽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他一切能利用的,都已經被人拿走了。
他們還是公墓裏給他買了一塊地,讓他終於能有好一點的休息。
臨了不知道墓誌銘應該替他寫點什麽,大家都沈默著。這個人實在得不到什麽稱讚,因爲他從沒有成功過,他的偶像是假的,朋友是假的,愛人是假的,女兒是假的。
但他該有好一些的墓誌銘,畢竟他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從他身上拿到了自己需要的。
他很窩囊,很無用,但至少沒有辜負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
最後是任寧遠爲他寫的:「這是很長,很好的一生。」
生前他欠他一個有始有終的美好謊言。死後也該補給他。
葬禮過後,一切又恢復平常。
縱然悲痛,沒有了他,他們也還是他們,生活還是生活。
他實在太渺小了。幾乎沒留下什麽痕跡。
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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