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下
第二十五章
次日楚漠出院了,他住院期間陸續還有些熟人和生意夥伴來探望,不管是否真算得上「朋友」二字,趕著要捧他場的人終究是很多,這回順利康復,自然皆大歡喜,於是商量著要弄個派對來替他慶祝。曲同秋也在受邀之列,便包了個禮物過去。
其實他和楚漠一直談不上交情,兩人處世的方式差得太遠,對彼此只怕永遠也無法喜歡得上,連那一點舊日同學的情分,也絕對不是什麽美好回憶。
但出了這樣一場事故,很多感覺都變得不一樣了。在死亡面前,人類的那點原本看似很大的恩怨就顯得很小很小。
日後他和楚漠多半還是點頭之交,但他爲楚漠擔憂和慶賀的心情是真實的。
包下來開派對的酒吧甚是熱鬧,莊維和任寧遠都以好友的身分在主持大局,曲同秋是客人身分,在這種地方就有點跟不上節奏。
大多人他並不認識,看著大家拼酒調笑,嬉鬧的尺度越來越大,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麽才好。
莊維過來的時候見他正坐著發呆,便伸手摸貓一樣摸了他的後頸:「你要是累了,等下就先回去吧。不用勉強的。這幾天你最辛苦。」
曲同秋漸漸喜歡上他這樣的愛撫了:「也沒有……」
「對了,楚漠要切蛋糕了,你來拿一塊。」
曲同秋被牽到今晚的主角面前,楚漠對他態度確實比以往好得多,還對他笑了笑,露了一排白牙。
「喂,別切那麽難看,最好的這塊是要給曲同秋的。」莊維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
楚漠倒也神奇地沒發火:「被車撞了的人是我呀。」
「照顧你最花力氣的人是他。快點。」
楚漠也很識趣地把那相當漂亮的一塊三角形完美地移出來,沖著曲同秋:「辛苦你。」
「多說個謝字你不會嗎?」
「是男人就不用這麽計較吧。」
兩人還是說不了兩句就要吵,莊維依舊不給楚漠好臉色,和往常沒什麽不同。
蛋糕一時是吃不掉的,包起來留著給曲同秋帶回去,莊維嫌楚漠弄得太難看,讓他滾了,而後幫曲同秋弄好,方便路上提著。
「你回去了就先睡覺,我們得留到最後,晚點才會回家,你不用等我。」
「嗯。」
莊維又揉了他的頭髮,摸一下他的臉頰:「去吧。」
曲同秋遲疑了一會兒,提著蛋糕走開,他隱約感覺到有點什麽不一樣了,但說不出來。
要走到出口還得走過長而暗的樓梯,這暗藏乾坤的幽深設計,就把喧鬧聲給統統抛在背後了,曲同秋小心翼翼地下著臺階,背後卻有人叫了他一聲。
「曲同秋。」
曲同秋站住了一下,感覺到那人接近的氣息,突然有點不敢回頭。
「外面下雨,不容易叫車,我送你一段。」
「……不用……」
任寧遠沒再說話,只突然伸了手。
曲同秋猝不及防,那溫熱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皮膚碰觸的瞬間,他整個人像被烙鐵燙著一般猛地跳起來,蛋糕袋子都失手飛了出去,在地面上發出不大而沈悶的一聲。
兩人都未料到這種反應,各自僵了,在陰暗裏對視著,還是任寧遠先開了口:「抱歉。」
曲同秋也尷尬地朝他點了頭,想再下幾級臺階,去撿那稀爛了的蛋糕。
「我不是要傷害你。」
「……」
「我是想幫你。」
曲同秋停了一下,喉頭忍耐地上下動了一陣,像是很想對他說點什麽,又因爲太多的東西一古腦兒堵在嗓子裏而無法出聲,在漫長的,憋住了似的靜默過後,終究只說:「不用了。」
也許這樣是太不識擡舉,但他這輩子,都再也不敢要這男人的「幫」。
任寧遠在不甚明亮的光線裏看了他一會兒,低聲說:「你不用緊張,我只是想跟你說件事。」
曲同秋咽了一下,等著他說話。
「你這次別去美國。」
曲同秋擡頭猶疑地看著他,任寧遠也望著那眼角微微下垂的,形狀溫良的眼睛。
「你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
「……」
「莊維和楚漠,他們才是真正該在一起。楚漠追了他十幾年,現在都沒放棄,以後也不會。你不適合,也不該和楚漠爭。」
曲同秋愣了一會兒,在任寧遠那些微的憐憫裏,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你要我……做什麽?」
任寧遠低頭看著他:「你放手吧。」
曲同秋發著呆。
「莊維並不適合你,真的和他去了美國,生活也不見得就會像你想的那樣,以後你會明白。我知道現在離開他對你來說不容易,但莊維答應你的那些,我會替他們補償你。」
曲同秋有些發起抖來,他所擁有的,不多的東西,總會被拿走,而後給點什麽來「補償」他。即使他軟弱慣了,這次也覺得無法屈服。
「不。」
任寧遠像了愣了一下,而後才說:「你喜歡莊維,也沒有用。」
「……」
「你贏不了楚漠,或早或晚,他都能讓莊維回到他身邊。你不該介入他們中間。」
曲同秋沒有答話,摸索著轉身要繼續往下走。
任寧遠又一次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推著壓在樓梯扶手上,「曲同秋,你聽我的話。」加大力度的時候,任寧遠感覺得到身下男人繃緊了的顫抖,「我是爲你好。」
曲同秋沒出聲,掙了兩下,還是被任寧遠按著。
激烈的情緒開始在那沈默的軀體裏四處流竄,即使在幽暗中也分外清晰,洶湧著隨時要把那瘦而薄的皮囊撐爆開來一般。
終於他有了動作,是往任寧遠臉上用盡全力揮出一拳。
任寧遠側頭避開,伸手接住,反應比他的攻擊要敏捷得多,只順勢將他制得更緊,朝他低下頭。
男人被這弱勢的絕望逼得有些瘋了,拼了命掙扎,毫無章法的扭打裏終於掙脫了任寧遠,卻也踉蹌著往後摔下去。
任寧遠沒能抓住他,眼睜睜看他一路栽了幾個跟頭,最後姿勢難看地頭朝下著了地面。
男人仰天躺在那裏,兩條腿還擱在樓梯上,摔暈了的甲殼蟲一樣,還沒從那自作自受的笨拙裏回過神來。
大概有那麽幾秒鍾,任寧遠覺得他在看著黑漆漆的天上發呆,很累似的,好像再也不願意動了。
而不等任寧遠追下樓,他卻又爬起身,搖晃著站了一站,一瘸一拐地走了。
曲同秋一個人回到公寓,發了會兒呆,就動手收拾些去美國要帶著的東西。他的行李不多,但身上摔得有些痛,便歇了一歇,坐在床邊上等著莊維回來。
然而在困倦得不知不覺睡著之前都沒等到。
天快亮的時候,曲同秋才在迷糊裏聽見輕微的進門的動靜,而後是浴室裏的水聲。莊維洗了澡才上床,掀開被子的時候帶進來一點冷空氣。
曲同秋因爲感覺到涼意而縮了一下,莊維抱住他,親了他額頭,他就迷糊地把臉埋在莊維頸窩裏,那裏有熱水淋浴後殘留的溫度和純粹的淡淡香氣。
「曲同秋。」
曲同秋「嗯」了一聲。莊維卻終究沒再說什麽,只又親了他,摟小動物似的把他摟著。曲同秋睜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一會兒,又閉上眼睛。
清晨曲同秋醒得比較早,就讓那男人繼續睡著,自己去多做了一份早飯,以防莊維醒來會肚子餓。
而莊維一直在沈睡,曲同秋三番兩次到床邊小心翼翼看他,想等他有些醒意了就去替他熱一下早點,好讓他一刷完牙就剛好能吃上熱的早餐,畢竟冬天東西涼得太快。
床上的男人到中午也未醒來,曲同秋守了一上午,也不忍心打斷他的睡眠,便起身悄悄去做午飯。怕聲響吵醒那男人,曲同秋就關了門在廚房裏炒菜,爆了一把辣椒就有點嗆,開窗子散了半天的煙。
等一切都準備好,端著米飯推門出去,卻看見莊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起床了,也換好衣服,衣冠楚楚的模樣。
「啊,」曲同秋看他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打開鞋櫃挑鞋子,不由問,「是要出門嗎?」
「嗯,去見個朋友,」莊維轉頭看他一眼,「你都做好飯了?」
「我做了香辣蝦和椒鹽雞脆骨還有冬瓜海螺湯……」
莊維摸了他的臉:「都是我喜歡的,嗯?」
男人有些局促,他還是不善表達,但只要長了眼睛和心的人,都看得出他那點期待。
莊維看著他,把手機放回口袋裏,摸一下他的頭髮:「其實我也沒什麽事,你想我陪你,那我就不出去了。」
兩人坐在一起吃著飯。
曲同秋的廚藝以家常菜的水平來說,算是很好了,畢竟做了十幾年的飯。這也是時間給他帶來的不多的財富之一,是他身上難得的長處。
他沒有什麽比別人強的地方,沒法和楚漠比。只能做自己所能做的,盡他的力量去對莊維好。
他希望莊維能感覺得到。
吃過飯,收拾好碗筷,兩人在沙發上對坐著,一時竟似乎有些無聊起來。
以往莊維喜歡襲擊他,時不時就趁他不備把他按倒,未必真的做什麽,但賴皮著糾纏著,混亂裏時間很容易就過去了,也熱鬧。
而現在這麽一人一個位置端正坐著,突然就覺得房間變得更空更大,也更安靜了。
曲同秋在冷場的靜默裏略微無措,莊維也並不自在,兩人目光相對上,便都立刻笑了一笑。
「看電影嗎?」
「好啊,你想看什麽片子?」
莊維這比起平時分外的溫柔和客氣,讓他都覺得有些慌了,忙從架子上隨便拿了一張:「這個吧……」
影碟機開始工作,電視螢幕上開演了冗長而晦澀的文藝片,背景單調,分鏡詭異,情節跳躍,人物也談不上悅目,說著難懂的語言,用尖銳的聲音發笑。
兩人安靜地看著,儘量專注在盯著螢幕,做出投入情緒的樣子。
電話又響了,莊維拿出來看了看,先是按掉鈴聲不予理會。
過了一陣,鈴聲再次響起來的時候,莊維還是接了,「嗯」、「啊」著,起身開門,到陽臺上去說話。
曲同秋略微緊張地坐著,已經不知道電影在演什麽,等莊維重新推門進來,把手機收回袋內,低頭看著他:「不好意思,我得出去一趟。」
「嗯。」
「你不用做我的晚飯了。」
曲同秋又應了一聲,送莊維到門口,看他穿鞋子,開房門,他不能問他要去哪裡,只能在身後問:「你晚上,什麽時候回來?」
莊維看了看他:「也不會太晚,不過你不用等我,先睡吧。」
「嗯……」
莊維走之前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曲同秋覺得,那還是有些溫柔的。
然而這天晚上等到很晚,莊維也並沒有回來。曲同秋熬不住,鑽進被子裏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是淩晨,天上的顔色微亮,淡淡的發青。莊維也還是沒回來。
曲同秋忽然感覺到了什麽。
但那終究只是一種感覺,還不是事實。
所以他還是認真做了兩人分量的飯,菜色完全不敢馬虎;房間也打掃得很乾淨,該擦的都擦了,該洗的都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等著被檢閱一樣。
天色漸漸暗了,他就在那等著,等得都有些發愣。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細微聲響的時候,男人就像被從冰凍的呆滯裏點醒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連眼睛都活過來。
推門而入的果然是莊維,還是一如既往的驕傲的英俊和高尚,只有頭髮比起平時略微有些亂,連同他的表情。
「你回來了。」
「嗯,」莊維回應著,眼睛卻並沒有看向他,「曲同秋。」
曲同秋看著他,等待著。
「你還沒有愛上我吧?」
曲同秋「咦」了一聲,意識到那腔調中的怪異。那並不是詢問的口氣,或者說,並不是想要一個肯定答案的口氣。
莊維又急促地問了一遍:「你現在還沒認真愛上我,是吧?」
曲同秋突然之間明白過來,「啊」了一聲,一時沒能說出話,莊維又迅速說:「還沒愛上那就好。」
對話匆匆就被強行結束了。
曲同秋的聲音還在喉嚨口,張口結舌地愣著,望著莊維。
過了相當長的時間,他才領會過來,其實並沒有人真的想聽他說,
於是又「啊」了一聲。
這一聲之後,他就再沒有聲音,只看著自己的手,而後低頭去看著地板。
「曲同秋。」
男人沒有反應。莊維在他面前蹲下來,擡頭去對著他躲藏在陰影裏的臉。
曲同秋掉轉了眼光,並不想看他,但是看見他襯衫領口泛著黑色的,明顯的洞。
那是躺著抽了一晚上煙,被煙灰燙出來的。
曲同秋微微擡起眼皮,用發紅的眼睛看著蹲在面前的男人,莊維也望著他。
「曲同秋。」
「……」
「我還是會帶你去美國,我會照顧你。」
男人把頭低下來:「……不用了。」
「這是我答應過你的。」
「……沒關係。」
兩人都沒再說話,莊維突然伸出手去,兩眼通紅的男人掙扎著抵抗,卻終於還是被抱住了。
莊維略微粗魯地用力摟著他,勒得死緊,直到他怎麽努力都動彈不得,自己胸口也被那瘦骨嶙峋的身體磕得發疼,而後低聲說:「曲同秋。」
「……」
「曲同秋,我那時候,不是在騙你。」
男人被死死悶在他懷裏,呼吸困難,過了許久,才能含糊「嗯」了一聲,聲音發抖。
「你跟我去美國吧,只作朋友也一樣的,楚漠不會介意。我有很多房間,你可以和我們住一起。反正你也不喜歡和我做愛,只生活在一起的話……」
莊維說得急躁,漸漸的卻也沒了聲音。
他自己心裏也很明白。
這男人最起碼是一個人,不是一條狗。不能因爲有著幾分喜歡,捨不得扔掉,就硬養在家裏。不是給他一點飯吃、給他一個窩住,就能佔有他的一生。
這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也有一點和他們平等的,作爲人的尊嚴。
快要窒息的時候才被放開,曲同秋艱難地大口喘著氣,而後看著莊維突然站起身,去拿出支票本,找到一枝筆,迅速寫了個數位。
兩人都各自發著愣。
過了一會兒,莊維才用力簽了名字,撕下那張支票:「這個你拿著。」
曲同秋被燙了似的,立刻把手往後縮著,不肯接。
莊維的手還是伸在他面前,低聲說:「你拿著。」
「……不用了。」
莊維抱住他,硬從他身上搜出瘦癟的錢包,打開來,將支票放進去,而後要把錢包塞回到他衣兜裏。「你用得著的。」
曲同秋只拼命躲著那裝了支票的錢夾,小聲地:「不用了……」
莊維還在固執地抓著他:「你用得著的,你做一點小投資,或者直接花了,都能過得好一點。要是你錢不夠,聯繫我,這是我應該的。」
「不用了……」
錢包終於還是被塞進他口袋裏,男人沒再說話,認命似的,眼裏漸漸滿是淚水。
「這公寓下個月的租金我繳過了,你可以住到那個時候,慢慢再找地方,或者換個城市住……你也可以去鄉下,那錢能買大房子,再……」莊維停住了,像是說不下去,在忍耐的沈默裏,聲音變得嘶啞:「你會過得好好的吧,曲同秋。」
「……」
「你恨我嗎?曲同秋。」
曲同秋紅著眼角,看著那滿眼也都是血絲的男人,終於無聲地搖了頭。
他什麽都沒有了,但這好歹是光明磊落的結束。沒有什麽欺騙,欠他的也償還了。
莊維對他,比其他所有人都要來得好。他是他這輩子遇到的,對他最仁慈的人。
夜裏莊維抱著他睡了一晚上,這次沒有做愛,只是抱著,怕他冷似的,緊緊握著他的手掌。他在那最後的暖意裏睡著了,還做了個夢。
朦朧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屋子裏光線昏暗,莊維卻已經穿好衣服,在床邊坐著,輕聲叫他的名字:「曲同秋,曲同秋。」
「嗯……」
「我要上班去了。」
「啊……」曲同秋略微清醒,也想跟著爬起來,「……幾點了?」
莊維用不大的力道按住他肩膀:「今天沒什麽活要幹,你休息吧。再多睡一會兒。」
曲同秋在那從未有過的溫柔眼光裏,又慢慢躺回去。
莊維替他把被角壓實些,坐著看他,手在被子裏握住他的。
那種溫柔就像做夢一樣。
「冰箱裏有菜,要是你不想做,就叫個外賣,冰箱上有貼電話號碼,你知道的。」
「嗯。」
「今天會降溫,你在家別捨不得暖氣。」
「嗯……」
「記得吃飯。」
「嗯……」
莊維又看了他一會兒,俯下身,親了他的額頭。
溫暖的觸感讓他幾乎要生出點希望來。莊維卻終於放開他的手,站起身,低聲說:「我走了。」
曲同秋最後「嗯」了一聲,看他走向門口的背影。開門的時候帶進來一點清醒的冷空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