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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有木兮 - 第47章回天丹字體大小: A+
     

    玉璧關前,大雪飛揚。

    一騎穿過關隘外的密林,揚起漫天雪粉,絕塵而去。

    耿曙縱馬疾馳,用盡他平生的所有氣力。

    他劇烈喘息著,天地間一片靜謐,只剩下他的心跳聲,以及身前那軟綿綿的身軀。

    五年前,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被埋在了靈山積雪下的墳墓裡。但就在這一天,黑暗的世界裡忽而投入了一道熾烈的強光,徹底喚醒了他,把他從墳墓裡毫不留情地拖了出來——

    無情地鞭笞著他的靈魂!

    面朝那刺眼的陽光,他又活過來了,一切來得如此令人震撼,痛楚是如此強烈、如此令人不知所措!

    “恆兒……恆兒……”耿曙翻來覆去,口中只有這兩個字,“恆兒……”

    姜恆聽不見耿曙的聲音,他被毯子緊緊裹著,依偎在耿曙身前。

    耿曙把他緊緊地摟在自己懷中,只祈求自己的命,能藉由心跳的傳遞,分予他一些,伴隨他支撐過去這最艱難的時刻。

    “恆兒……”

    耿曙的淚水落在毯上,凝結成冰碎。

    “我們就快到了, ”耿曙發著抖,說,“就快到了,你會好的!你會好的——!駕!”

    天濛濛亮時,耿曙便不顧一切,帶著姜恆衝出了玉璧關。汁琮也好,太子瀧也罷,麾下的將士、玉璧關、北方的大雍與落雁城……一切都不重要了。

    現如今,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整個世界。

    村落的剪影依稀呈現於雪霧之中,過了松林坡,就是南下的道路,往南邊去,是洛陽;往東面去,則是崤山。

    太陽出來的地方,一定有能救他的人……

    耿曙盲目地往前疾馳,他不知道該去何處,亦不知自己身處何方,只能一味地往前,彷彿每疾馳一刻鐘,便遠離了背後的黑暗與死亡半分。

    劇喘聲中,他呼出的熱氣化作雪霧,混著飛揚的雪花,猶如一道彗星的尾跡,投向天地盡頭。

    但慢慢地,他停下了馬速,駐馬松林坡前。

    空曠的雪原外,站著瘦高刺客的身影,他手持一把長劍,等候耿曙的到來。

    界圭撣去肩上的雪花,疑惑地問道:“殿下想去哪兒?”

    耿曙將薑恆依舊放在馬上,沉默下馬,從隨身包裹中抽出寒光閃爍的劍。

    界圭斜持長劍,一步一步走向耿曙。

    “太子殿下很著急,讓我四處找你。”界圭想了想,說,“扔下你弟弟,在他快要死去的父親榻畔擔驚受怕,王子殿下這就不管了?”

    耿曙依舊沉默,彷彿恢復了那年初抵落雁的模樣,固執、危險、多疑與暴戾。

    “讓路。”耿曙冰冷地說道,“否則殺了你。”

    界圭眉廓稍稍一抬。

    “我不明白。”界圭瞇起眼,喃喃道。

    耿曙答道:“關你什麼事?”

    界圭現出危險的笑容,說道:“我是瘋狗啊,殿下,您毫無交代就這麼一走了之,當然得做好被瘋狗追咬的打算。王子殿下,請賜教。我知道你想揍我很久了。”

    界圭與耿曙同時拉開劍勢,在雪地裡讓出生死一戰的空地!

    姜恆已經昏迷了,雪花落在他的臉上,旋即慢慢融化,水跡拖過他的臉龐,猶如一道晶瑩的淚滴,劍風四下飛射,一道灼熱的鮮血濺上了他的臉龐。

    緊接著,鮮血如同旋轉的星軌一般,朝外爆發開去,就像噴發出的血液被一陣旋風捲起,於雪白的地面綻放出一朵觸目驚心的紅花。

    血跡中央屹立的身影,正是耿曙。而界圭在那暴風圈中,中了耿曙一劍。

    耿曙身上大大小小,全是細微的傷口,猶如紅線般朝下滲著血珠,最後關頭,他側身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接住了界圭一劍,令界圭那一劍卡在了自己的肋骨中,反手一劍刺穿界圭的肩頭。

    界圭拔出那兩敗俱傷的一劍,捂著側肩,喃喃道:“你的武藝竟已到這程度了。”

    耿曙再不多言,一抖長劍,緩步逼近界圭。

    界圭終於作了一個聰明的決定,化作虛影后退,沒入了樹林中。

    一步、兩步……耿曙走出第三步時,一個踉蹌,膝下無力,跪在了雪中,噴出一口血,染紅了雪地。

    他竭力搖頭,將劇痛從腦海中驅逐出去,眼前景象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還不能倒下……必須……必須……他踉踉蹌蹌,撲到戰馬前,伸出手指,將手上的血小心地在自己身上擦乾淨,再摸了摸姜恆的臉。

    姜恆額頭滾燙,正發著燒。

    “恆兒……好了,”耿曙喘息著說,“我們走。”

    耿曙牽著馬,馬背上載著他的性命,朝松林坡搖搖晃晃地走去。

    松林坡是玉璧關東南的一座小小村落,它隱藏在群山之下,非是出兵必經之路,山中所居,大多是獵戶。

    太陽下山時,耿曙撞進一戶人家的柴房,把薑恆抱了進來,放在地上。

    他在黑暗裡摸索著,解開姜恆的蒙眼布。

    “恆兒,醒醒……”耿曙顫聲道,“你還好麼?”

    柴房裡發出輕微的哽咽聲,姜恆始終昏迷,耿曙把他抱在懷裡,不知等待著什麼,是等天黑還是天亮?天亮以後,又要去哪兒?他不知道。

    耿曙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與界圭的交手令他受了內傷,喉頭髮甜,血一股一股地湧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甘冽的液體灌入喉頭,強自掙扎著坐起,睜開雙眼,被一盞燈照著臉,面前是個面容模糊的男人。

    “你受傷了?”男人不知何時打開了柴房的門,提著燈,好奇地看著裡頭兩兄弟,手裡拿著一碗參湯,正是方才耿曙被灌下去之物。

    耿曙聞到氣味,知道那是吊命的參湯,低聲道:“謝謝……我弟弟!求您看看他!”

    男人一手先搭在耿曙脈門上,再轉而朝向姜恆,姜恆依舊昏迷不醒。

    “我不過是個村醫。”男人說,“剩點人參,手頭也沒有藥材,一時半會兒,治不得他。得進崤關,或是去玉璧關才有,我自然能將他治好。”

    耿曙喝下那藥後,漸漸清醒了不少,勉力起身。

    “血跡是你留下的?”男人狐疑地問。

    耿曙握緊了劍,猶豫不決。男人又轉頭朝外望去,說:“村子外頭有士兵四處搜查,找你的?你是雍國的逃兵?”

    “有多少人?”耿曙逐漸冷靜下來。

    “一隊,五十。”男人說,“你們還是快點走罷,免得被抓回去。”

    男人正將堆疊起來的獸皮裝車,大多是雪兔皮、狐皮與狼皮。

    耿曙抱著姜恆,看了一眼,想朝他開口借車,但這車無法飛奔,而距離崤關,還有將近一百二十里地。崤關是敵人的地方,逃進那裡,自己是死路一條,但姜恆一定能活下來!

    “大哥,您去哪兒?”耿曙說。

    “崤山。”男人把車套上一頭騾子,轉頭看他,“去山那邊的另一個村子,給人看病,這孩子又是你的什麼人,你倆都得趕緊走罷,治傷去。”

    “我不打緊。”耿曙懇切地看著他,跪了下來,面前此人既然願意救他,便不會有歹心,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如此低聲下氣地求人了,說,“大哥,我求您一件事……我求求您,我走投無路了……”

    男人打量耿曙,就在此刻,遠方雍軍來了,四處呼喝,正在搜村,馬蹄聲陣陣。

    耿曙喘息,他的胸膛隨著呼吸一陣一陣地絞痛起來,這名大夫成為他唯一的希望,說不定他能將薑恆平安帶進崤關。

    他在身上焦急地尋找,想將玉玦給他,卻想起玉玦已給了太子瀧。

    接著,他解下了母親留給他的佩劍,親手遞到男人手中。

    “喲,”男人笑道,“好兵器,你不是尋常人。”說著順手拍了拍耿曙的肩膀。

    追查聲越來越近,耿曙低聲說:“我去拖住他們,他是我弟弟,就交給你了,我去引開他們,馬上就追上來,大哥,求求你,我若趕不上,您或是……把他交給太子靈,醫者仁心,他們一定會重重地答謝你……”

    “嗯。”男人漫不經心道。

    耿曙將薑恆放上車去,用獸裘蓋住他的身體,久久注視著他的臉頰,他有太多的話想說,卻終究沒有開口。

    “恆兒……恆兒……”耿曙最後道,握著姜恆的手,把滿是鮮血的臉埋在他的手裡,“哥很快就會來,哪怕死,也會和你死在一起……”

    男人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的黃紙折,扔給耿曙。

    “餵,”男人說,“拿著。”

    耿曙莫名其妙,看著那男人,男人說:“祖傳秘藥,包治百病、解萬毒,興許能治你,抑或別的什麼人的傷。”

    “給恆兒吃!”耿曙馬上道,“我不需要!”

    “他傷得不重。”男人冷冷道,“我說能將他治好,自然就能治好,你不相信我?”

    耿曙尚未明白,茫然看著男人。然而呼喊聲已近柴房外,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男人一瞥耿曙離開的背影,笑了笑,坐到車前,一甩馬鞭,趕著騾車,緩緩離開了松林坡。

    耿曙赤手空拳,快步衝出柴房,望向挨家挨戶搜查的雍軍。

    那景象時遠時近,愈發模糊,參湯的藥效過去,他踉蹌往前走了幾步,手持木棍。

    “別過去……”耿曙自言自語道,他不知道那男人帶著姜恆走了多遠,能不能逃掉,然而雍軍圍上來時,又是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一頭栽倒在雪地裡。

    “殿下……殿下……”

    界圭在密林中包紮過傷口,看見了車轍延向遠方,耿曙已與麾下前來找尋的士兵會合,人一定不在他的手中,沒有必要再找他的麻煩了。

    接下來的麻煩,只在於回報時怎麼說,當面對質,耿曙不可能承認自己救出了刺客。

    到底為什麼?此事只有一個解釋,界圭不敢多想,他必須親眼查證!

    而眼前的兩道車轍,也很有意思。

    界圭拿起劍,信步走出松林坡。

    崤山的陰影已出現在遠方,天又快亮了,趕著騾車的男人,正在撫摸姜恆的額頭,把一枚藥丸餵進他的嘴裡。

    忽然,他發現了站在雪地裡的界圭,遠遠一聲唿哨。

    “搭車麼?”男人說。

    界圭走向騾車,說:“借問一聲,車上載的什麼?”

    “皮毛、商貨,”男人勒停了騾子,道,“還有一個孩子。馭。”

    界圭握劍一手,拇指彈出劍格,來到車前,男人側過頭,與他對視。

    忽然間,界圭感覺到了危險,在五步外停下。

    那男人懶懶道:“你是誰?你從哪裡來,送你一程?想到哪兒去?”

    界圭看見了男人隨意擱在車轅旁的左手,那隻手上,閃爍著龍鱗的光澤。

    “把人交出來,”界圭說,“我可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喲,不要解藥,倒是先要人?”男人意味深長地笑道。

    界圭沉默注視那男人。

    “我猜你只想要解藥吧?”男人懷疑地看著他,“可惜了,毒又不是我配的,關我什麼事?”

    界圭的目光始終駐留在車上,數息後,他改了口風。

    “毒不是你配的,”界圭道,“你有解毒的辦法?”

    男人想了想,說:“那倒是。可我有什麼必須的理由,要把它交給你呢?”

    界圭說:“雖然我對解藥也不大關心,不過呢,人與解藥,你總該給我一個,看這模樣,你是不打算把人交給我了,回去我保證不了,就怕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難得出一次門,無功而返,我不想沒辦法交代。你也不打算在雪地上白白耽誤時間,對不對?”

    男人說道:“確實,人不能給你,想要解藥,回家找你們小王子,汁琮若命不該絕,自然不會死。當然,如果他自個兒把藥給吃了,就證明汁琮注定了該死。”

    界圭打量那男人。

    男人又道:“你也可以不走,那麼今天就得在這裡,分出個你死我活了,意下如何?”

    界圭沒有再阻攔,轉身半步,望向來處,繼而快步縱躍,進了密林,奔回松林坡,去找耿曙。

    不知過了多久。

    “醒了!”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道。

    “總算醒了。”太子靈的聲音說,“羅恒!羅恒!”

    太子靈輕拍姜恆側臉,姜恆醒來,頓時頭痛欲裂,看見了孫英、太子靈、公孫武,以及… …趙起的面容。

    四人圍在他的榻前,姜恆睜開雙眼,只覺全身猶如散架了一般。

    “這是哪兒?”姜恆說。

    “崤關。”太子靈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籲出一口氣,坐在榻畔,說,“你好些了?”

    公孫武正在給姜恆把脈,姜恆掙扎著要坐起,公孫武卻將他按下去,說:“你後腦挨了重擊,恐怕頭顱內有積血,不可亂動,且先躺著,我以銀針先替你疏散血脈。”

    姜恆回憶起昏迷前的最後一刻,他刺殺汁琮得手了,而翻出窗門的剎那,有人追了上來,將他懸在半空中……

    “你們這就把我救出來了?”姜恆難以置信,望向房內人。

    “是趙起在崤關下發現了你。”孫英說,“羅先生命不該絕,有人將你偷偷送了出來,卻不知是誰。”

    趙起擠上前,兩道濃眉緊緊鎖著,說道:“公子,我為你整理遺……隨身之物時,發現了一個藥瓶,料想是保命丹藥,便自作主張,先餵你服下了。”

    姜恆疲憊地出了口氣,說:“那是下山前,我師父給我的救命藥。”

    “沒事了,”太子靈安撫道,“回來就好,先生但請寬心。汁琮雖未暴斃,卻已離死不遠了,數日內,定有好消息傳來。”

    姜恆竭力點點頭,心裡仍然有點難過,若非汁琮將他抱在懷中,那一劍未必能這麼輕鬆得手。

    父親耿淵生前與他猶如手足,汁琮最後卻死在了他兒子的劍下。

    “汁琮死有餘辜,”太子靈看出了姜恆的表情,沉聲道,“玉璧關很快就不再是他們的了。”

    “讓先生歇會兒罷。”孫英朝太子靈使了個眼色,太子靈便點了點頭,吩咐道:“趙起,照顧好先生。”

    數人接連出外,關上了門。趙起拿來毛巾,為姜恆擦拭額頭,姜恆身上尚裹著獸皮,那皮上,結冰的淚水已化開,湮了一攤水漬。

    玉璧關,關城內。

    “你去了哪兒?”太子瀧難以置信道,“都說你被刺客的同夥捉了去!”

    耿曙失血過多,臉色發白,肋下纏著繃帶,沒有回答,看著太子瀧。

    太子瀧道:“哥!怎麼這麼多血?”

    耿曙嘴唇動了動,彷彿想說什麼,望向太子瀧的眼神,卻充滿了陌生。

    那四年對他來說,已經結束了,如今他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玉璧關,拋下所有的記憶,甚至扔下自己的這一段人生,追著雪地上的車轍,遠遠而去。

    恆兒還會不會有危險?耿曙的心臟劇烈跳著,仍在恍神,他下意識地想走,事實上他如果有選擇,絕不會跟著雍軍回到玉璧關……但以當時情形,他若不引走雍軍,他們一定會追查到姜恆的下落,截住騾車。

    “哥?哥!”太子瀧焦急道。

    耿曙正在思考接下來要如何脫身,忽然一眼瞥見了汁琮。

    汁琮仍昏迷不醒,這一刻他天人交戰,刺殺義父的人是恆兒,而恆兒還活著!

    太子瀧上前,檢查耿曙身上的傷,他沒有半點懷疑耿曙私下放走了刺客,而是對他身上的血跡擔憂不已。

    界圭站在太子瀧身後,隱身於陰影之中。

    耿曙驀然注意到界圭,但似乎界圭什麼也沒有說,他沒有朝太子瀧告知自己私放刺客一事,興許是因為沒有證據?

    “那人將解藥給你了?”界圭陰惻惻地說。

    “誰?”耿曙說,“解藥?”

    但就在這一瞬間,耿曙想起了,那名受他之託,帶走姜恆的男人。他馬上伸手入懷,摸出那小小的黃紙折,展開,裡面是一枚深褐色的藥丸。

    界圭與太子瀧同時看著耿曙。

    “他是誰?”耿曙自言自語道,當時匆匆忙忙,未覺有異,現在想來,那名村醫話裡彷彿有深意。

    界圭陰冷地說:“我知道他,如果沒猜錯的話,給陛下服下去罷,死馬當作活馬醫,我有九成把握,那人你們都不認得,我卻認得,正是那小刺客的師父,海閣中人,與繞指柔來自同一個地方,是名列五大刺客之一的羅宣,餵給他。”

    耿曙難以置信望向界圭,剎那心頭放下大石。

    太子瀧閉上眼,淚水滑下。

    耿曙到得榻前,汁琮只剩出的氣,再沒有進的氣了。

    “父王?”耿曙小聲道,尚不知這枚丹藥對他、對姜恆而言意味著什麼。

    汁琮發出一陣無意義的聲響,耿曙沉吟片刻,望向太子瀧,太子瀧點了點頭,耿曙便捏碎了那藥丸,餵進汁琮嘴裡。

    半刻鐘、一刻鐘、兩刻鐘後……

    ……汁琮的呼吸變得平靜,籲出一口氣。

    太子瀧解開汁琮腹部的繃帶,看見他漆黑的傷口正在緩慢變紅,與耿曙對視片刻,軟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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