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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有木兮 - 第29章落雁城字體大小: A+
     
    半個月後,落雁。

    萬年風雪,千古落雁。

    十月間,落雁城已開始下雪。

    一百二十年前,汁氏王族得晉天子大軍北上,傾力伐胡,攻下橫城,易名為“落雁”。從此,這座巨大的北方之城被稱作眾雁栖落之地,每年三月間,雪化之時,諸雁將北歸,落在雁城外的橫江沙洲上。

    百餘年間,落雁成為塞外最大的商貿集散之地,蠶食並收伏了林胡、氐、風戎等民族,飛速崛起,並不斷擴張,建立了塞外灝、沙洲、北都、大安、山陰等六座重城。並立國為“雍”,只因汁氏以玉璧關下的雍縣為封地。

    雍國的疆域就像汁氏的權威,飛快擴張,短短百餘年間,將長城以北盡數劃入版圖。與中原斷絕商路後,關內四國常道落雁是個未開化之地,雍人茹『毛』飲血,無法無天,走在路上,偶有私怨便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在每個中原人的心裡,落雁城,當是橫屍四面、頭顱遍地的人間煉獄。至於雍王汁琮,更是殺人不眨眼的暴君,傳說他為了取樂,常常縱火將百姓燒死在家中,只為了聽臨死前的慘叫。

    但就在耿曙第一眼看見落雁時,便知道不是關內所說的那樣。

    童年離開安陽後,耿曙經過天下王都洛陽,過梁、鄭二國領地,輾轉下潯東,中原土地上,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

    城與城就像籠罩在一股陰霾之下,呼吸裡盡帶著血的氣味、腐屍的氣味,一如病入膏肓之人,臥榻經年後散發出的,哪怕連颶風也無法驅散的氣息。

    落雁卻沒有這種氣味,這座城很乾淨,乾淨得令耿曙有點詫異。

    它籠罩在正午的陽光下,灰黑『色』的城牆聳立,四門大開,只有簡單的盤查,自西面前來的馱馬商隊正在排隊進城。城外,眾多青年人正在縱馬,以手中長木棍擊打一個收割後的麥田前枯草紮成的球。

    沙洲上駐留著更北方飛來過冬的大雁,就像鋪天蓋地的雲,遠遠望去,雪山的冰蓋在陽光下閃爍,那是風戎人的神山“巨擎”。擎山下是折『射』著燦爛陽光的風海,風海畔,則是塞北另一個民族,風戎人的故鄉。

    秋天收過的麥田裡,金黃『色』倒伏的麥稈就像一張巨大的毯子,綿延向天的盡頭。

    耿曙騎著汁琮的王馬,不疾不徐,跟在汁琮身後。

    “你又晚回來了!”一個清麗的聲音在城門下遠遠道,“答應了我什麼?”

    汁琮答道:“路上耽擱了一天,不算晚,這不是才十月初一麼?”

    汁綾一身繡袍,騎著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衣帶在風裡飛揚,她催動馬匹,朝汁琮趕來,到得近前,慢慢地停下,看見一名少年騎著本該是汁琮的坐騎,當即充滿了疑『惑』。

    但兩人目光對上的剎那,汁綾瞬間認出了這人。

    “我認得你。”汁綾沉聲道。

    “我也認得你。”耿曙同樣冷漠地答道。

    歲前,汁綾親自前往王都,在洛陽與耿曙一個照面,兩人都對彼此印象深刻。

    汁綾轉向兄長汁琮,等待他的解釋。

    “叫小姑。”汁琮朝耿曙說。

    耿曙卻沒有叫人,汁綾聽到這話時,『露』出了茫然神『色』。

    “回去再慢慢與你們細說。”汁琮嘴角帶著笑意,催動馬匹,朝耿曙道,“兒子,跟上,駕!”

    汁琮披風飛揚,進了城內,耿曙與汁綾緊隨其後。落雁城內欣欣向榮,百姓屋牆大多以擎山開采的白石、山中杉木所砌,家家戶戶門外種滿了秋海棠,正街兩側一排楓樹,通往皇城,深秋季節,楓葉翻飛,大路筆直通往皇城。

    十字形朝東、西兩側延伸的大路上,則是喧囂繁華的街道,行人如雲,井然有序。

    皇城前鋪著古樸的玄武磚,大殿恢弘之景,較之天下王都洛陽不遑多讓。莊嚴、肅穆的青黑『色』地磚鋪就的殿外校場上,供奉著百年前晉天子所賜諸侯的七個巨鼎。

    皇宮高處,龜、蛇同生的玄武墨玉像沐浴在秋季暖陽下,陽光照耀之時,墨玉呈現出通體翠綠;烈陽轉逝後,墨玉則漆黑肅穆。

    汁琮歸朝,率先來迎接的是丞相管魏。

    這名雍國的大總管已近耳順之年,他拄著拐杖,隨隨便便站在大殿中央,看了眼汁琮,笑道:“吾王可有所獲?”

    “不算一無所獲。”汁琮走進殿內,一身風塵僕僕。

    管魏對跟在汁琮身後的耿曙似乎毫無興趣,看也不看,只道:“接獲玉璧關下的信報,帶回來十二萬人,可得妥當安排。”

    汁琮說:“管大人須得辛苦了。”

    管魏搖搖頭,看著汁琮,汁琮揚眉,管魏終於忍不住了,問:“陛下沒有帶回來別的東西嗎?”

    汁琮道: “丞相看我像有別的東西麼?”

    “金璽呢?”管魏問道。

    汁琮無可奈何,攤手,又道:“被你料中了,沒有。但……”說著回頭看了耿曙一眼,朝管魏示意:“對我而言,他比金璽重要多了。 ”

    管魏哭笑不得,轉身。汁琮又道:“麻煩您請太常準備祭天事宜,上禀蒼天,下告萬民,再擇個合適的日子,按王室添丁之儀籌備。”

    管魏正要離開,忽然回身,看了耿曙一眼,再看汁琮,臉上『露』出笑意,點頭。

    “好,很好。”

    “很好,”年過六旬的雍國太后姜懷看著耿曙,說道,“很好……很好。”

    深宮中,汁琮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帶著耿曙來見母親。

    “我看看你。”姜太后眼裡帶著淚水,手指發著抖,觸碰耿曙戴在脖上的玉玦,說道,“星玉……是,這是當年,瑯兒分付於耿淵的那塊,一金二玉、三劍四神座……耿淵他……當真給了大雍太多、太多……瑯兒彌留之際,也仍惦記著南下的他……”

    “母后。”汁琮道。

    姜太后忍著淚,嘆了一聲:“孩子,你娘為你起了什麼名字?”

    “耿曙。”耿曙答道。

    他從姜太后的臉上,看出了些許姜昭的神態,不免有點疑『惑』。

    “看到你的眼睛,”姜太后說,“我就想起了你爹,想起了晴兒、昭兒……”

    姜太后拉著耿曙的手,仔細端詳,又把他摟進懷裡,流下淚來,哀嘆道:“我苦命的兒啊……”

    耿曙平生大多數時候只有母親,聶七當年被姜昭救下,自願跟隨姜家,服侍一生,不知家在何方,父母何人。而姜太后的慈祥,帶給了他一種陌生的親切感,彷彿來自於比父母更遙遠的、再上一代的關懷。

    汁綾道:“我說呢,原來是淵哥的孩子。”

    汁綾的臉『色』也隨之變得溫柔起來,走到母親身前,在榻畔坐下,看著耿曙,又勸道:“母后,且讓他先休息罷,這一路上,都累了。”

    耿曙不答,任憑姜太后握著自己的手。

    “一定要找到他的弟弟,”姜太后又朝汁琮說,“這是咱們虧欠耿家的,所幸天不薄我等,讓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耿家的孩子……耿曙來了,他的弟弟下落不明,我又如何能安心?”

    汁琮擦過臉,重重嘆了口氣,答道:“已經派人去了。”

    耿曙說:“我自己去,我知道在哪兒。”

    汁綾與姜太后馬上道:“不行!”

    耿曙掙脫了姜太后的手,退後半步。

    “我替你去,”汁綾說,“我見過他,你相信我不?”

    那天汁綾抵達洛陽,既見過耿曙,也見過姜恆,坐在姬珣身後的半大少年,汁綾記得非常清楚。畢竟能讓天子以後背朝對的太史官,定不是尋常小孩兒。

    當時,耿曙也毫不猶豫,便拒絕了姬珣的提議,只是兜兜轉轉,他終於來到了落雁。

    汁琮朝汁綾道:“你既見過恆兒,就親自跑一趟罷,無論情況如何,都得送封信回來。”

    汁綾牽起耿曙的手,說:“這樣你放心了?咱們當年有多少仇家,你也是知道的,你現在切不可貿然回到中原流浪。”

    耿曙低下頭,眼眶通紅,心裡自然清楚,汁家做到這一步,已是難得,光靠自己一個人,回靈山去找姜恆,已經十個月過去,大海撈針一般,談何容易?

    “帶他下去,”汁琮說,“換身衣服。今日起,耿曙就是我兒,過得幾日,我將昭告天下,祭祀汁家列祖列宗。”

    “嗯,”姜太后拭淚,緩緩道,“本該如此,本該如此。”

    玉璧關刺殺一夜後,耿曙直到如今,還像置身夢中一般。

    曾經他對父親耿淵的選擇,所有的耿耿於懷,都源自於父母之死。父親殉國,母親殉情,耿淵為雍國付出了一切,導致他失去了父母。在潯東生活的日子裡,耿曙又從姜昭處接收了太多咬牙切齒的恨意,姜昭就像一個徹夜不眠的鬼魂,恨他的母親聶七,恨雍國的王族,恨耿淵,恨遍了天底下近乎所有的人。

    於是在姬珣提議,希望他與姜恆,跟著來訪的汁綾離開時,耿曙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但抵達落雁後,他發現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來自“家”的親切,一切理所當然,姜太后、汁綾,她們沒有任何遲疑,幾乎是馬上就接納了他,彷彿他就該在此處,一向如此。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耿曙被帶到側殿內,浸在熱水里,想起自己親手所引發的那場雪崩,想起先前的一念之差,想起被暴雪掩埋的、茫然的薑恆。

    “別來——走啊——!”

    最後一刻,姜恆瘦弱的身體,依舊吃力地拖著一輛木車,朝著雪崩下來的方向,努力奔逃,回頭張嘴,臉上帶著害怕,卻為了讓耿曙死心,不再追來,而決心朝著死亡跑去。

    耿曙泡在浴池中,不禁斷斷續續地哭了起來。

    他靠在池邊,心中充滿了絕望。

    但就在此刻,一個人影出現在霧氣裡。

    “瀧殿下。”外頭侍衛低聲道。

    “他在裡頭麼?”少年的聲音道,“我進去看看,不礙事。”

    耿曙馬上轉頭,接著,霧氣中的人影變得清晰起來,一名臉龐清秀的少年人站在池邊。

    他的眉眼與汁琮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濃眉大眼,鼻樑高挺,一身淡青『色』的錦袍,鬢角垂著玉絛,比姜恒高了少許,彷彿與耿曙同歲。

    耿曙胸膛赤|『裸』,止住淚水,安靜地看著他。

    被稱作“瀧殿下”的少年站在池邊,注視耿曙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外頭有侍衛快步跟進浴室中來,低聲道:“太子殿下。”

    來人正是汁琮的嫡長子、雍國的太子——汁瀧。只見太子瀧稍稍擺手,吩咐道:“都出去罷。”

    緊接著,耿曙的目光落到了太子瀧的胸膛前。

    那裡有一塊與耿曙所佩,一模一樣、光華流轉的玉玦。分而為玦,合而為佩。

    太子瀧拈起胸前的玉玦,稍稍朝向耿曙,耿曙低頭看赤|『裸』胸膛上的另一塊玉玦。

    “哥,”太子瀧說,“你來了。”

    耿曙沒有回答,轉過頭去,看著水霧。

    這一聲,驟然間將他帶回了好些年前,在潯東城中,那走廊前的小孩,一聲怯生生的“哥哥”的記憶裡。

    “我不是你哥。”耿曙冷漠地說,“再這麼喊,殺了你。”

    太子瀧沒有回答,走近耿曙,耿曙又道:“給我滾出去!”

    太子瀧傷感地笑了笑,腳步聲漸遠,耿曙則始終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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