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3帝殞
一輛單騎的馬車帶著衛嵐和羅維兩人,走在北國的風雪裡。車廂裡放著兩個炭爐,所有的縫隙都用棉花塞了起來,羅維坐在裡面,一點也感覺不到車外的寒冷。衛嵐在車外,裹得也是周身嚴實,臉上只露出了眼睛和鼻子。北國的寒冬,就算衛嵐這樣有內力傍身的人,也有些抵擋不住,不過每每他回頭看車廂裡的人兒,看著羅維臉上衝著他露出的笑容,衛嵐便不再覺得寒冷。
上都這裡,連綿的陰雨過去,終於也開始下雪了。
興武帝也在今冬,上都降雪的第二天,走到了他生命的終點。
這日清早,一直神智不清的興武帝突然就清醒了過來,開口說自己渴了。
太醫們先還高興,以為興武帝這是熬過了這一關,可是一把興武帝的脈,又都哭喪了臉,他們的帝王這是迴光返照罷了。
龍玄臨去長明殿前,命人將諸皇子都硬叫到他的傾文殿去看管起來,他可不能讓這些弟弟們,在垂死的父皇面前,告自己一狀。
「朕聽說你也病了一場?」興武帝躺在龍榻上,望著跪在榻前的次子問道。
「兒臣寧願替父皇病了,」龍玄道:「父皇這是大好了,兒臣也就放心了。」
「沒用了,」興武帝想沖龍玄笑一笑,只是扯不動嘴角了。
「父皇!」龍玄帶著哭音道:「您會沒事的,您不要嚇兒臣啊!」
興武帝眨一下眼睛,道:「太子呢?你大哥現在在哪裡?叫他來見朕。」
「兒臣已經命人去叫太子殿下了,」龍玄忙道:「父皇您再等大哥一會兒。」
「他還活著嗎?」興武帝突然向龍玄發問道。
龍玄一怔。
「他不在了,」興武帝注意到了龍玄的神情有變,馬上就肯定道:「你要當皇帝,怎麼可能還留他一條命?」
「兒臣怎麼會有這種妄想?」龍玄忙叩首道:「大哥一會兒就來了,請父皇稍等片刻。」
「朕是見到他了,」興武帝對龍玄道:「他就站在柱子那裡,只是不肯上前來,看來是來接朕了。」
龍玄聽了興武帝這話,只覺遍體生寒,也虧他是個心智強勝之人,才能忍著不順著興武帝的目光看過去。
「他的後心還有箭插著,」興武帝對龍玄幽幽地說道:「你將他射死的?」
「絕無此事,」龍玄道:「父皇是看錯了,大哥一會兒就會從東宮來了,這裡是長明殿,怎麼可能有這等神鬼之事?」
「龍玄,」興武帝笑了起來,笑容悲愴,「你為皇之後,記得去一趟護國禪寺,讓拂衣帶你去一次九重塔。」
「真有這九重寶塔?」龍玄驚道。
「有,怎麼會沒有?」興武帝道:「到那時你就會知道,我龍氏一族的江山是怎麼來的了。」
龍玄在想,自己的父皇這是又神智不清了?這是又一句不可信的胡話嗎?護國禪寺他去過不止一次,那寺裡就沒有高達九層的塔!
「你果然是覺得江山在手了,」興武帝卻在這時對龍玄道:「朕說了傳位於你,你就是這樣領旨的?」
龍玄忙又肅穆了神情,沖興武帝叩首道:「兒臣才疏學淺,難堪大任。父皇尚且安在,兒臣萬萬不敢領父皇的這道聖旨。」
「死人不問活人事了,」興武帝說了一句,「把羅相他們都叫進來吧,朕有話說。」
「父皇!」
「放心,朕決定傳位於你,就不會說於你不好的話了,」興武帝的手無力地揮了一下,「讓他們進來吧。」
大臣們魚貫而入,個個低垂著頭,不讓旁人看到自己此時的神情。
興武帝只看站在眾臣首位的羅知秋,道:「羅相,你要辭官,朕准了。」
羅知秋忙就跪下謝恩。
龍玄站在一旁,臉色一冷。
興武帝在羅知秋謝恩之後,才道:「太子失德,讓朕失望。朕次子龍玄,為人心性堅毅,才智自幼高出眾兄弟一等,較之太子,此子可擔大任,現在朕就傳大位於他。」
龍玄跪下向興武帝重重地叩首。
隨後眾臣一起向龍玄跪下,恭賀龍玄。
興武帝向龍玄伸出了手。
龍玄握住了父皇的手,這隻手曾經也是可上陣殺敵的手,如今也只是干瘦無力了。
「玄,」興武帝對龍玄道:「人有太多的殺念不好,你的弟弟們,你要善待。」
「兒臣一定善待弟弟們,」龍玄道。
「羅相一生為國盡力,他歸隱之後,你不可去擾他的清靜,就算看在小維的面上,你也要讓他此生安樂善終。」
「陛下!」羅知秋跪伏在地上,哭喊了一聲。
「兒臣謹記父皇此言,」龍玄一口答應了下來,又是對著興武帝重重地一叩首。
「朕此生於國已是盡力,」興武帝此時已是力氣不濟,聲音微弱了下來,只有跪在他床榻前的龍玄,還能聽到這位帝王的臨終之言了,「朕只是愧對一母子,知綿此生未穿嫁衣,維兒此生未喊一聲父皇。這江山太重了,龍玄,從此以後你就是孤家寡人了,好自為之吧。」
「父皇!」龍玄大喊了興武帝一聲,一行淚水最終落了下來。
興武帝扭頭,長明殿不知何時竟有桃花飛舞,他徒然地睜大了眼睛,桃花深處,那個裙上也繡滿了桃花的少女是誰?興武帝正要細看這少女的時候,桃花雨呼而又變得狂烈,一樹的桃花開得妖嬈,,那個一襲春衫的少年又是何人?亂舞的桃花,迷亂了一代帝王的眼,他看不分明了,興武帝掙開了龍玄的手,向前伸出手去,想撥開這迷亂了他雙眼的桃花,想好好看看那兩個身影,為何要與他離得如此遠?是不想再見他了嗎?
龍玄伸出手,試了一下興武帝的鼻息,忙就大叫起來:「太醫!」
魏太醫忙跪行上前,把上了興武帝的脈。
長明殿中已有人在哭泣。
「陛下歸天了!」魏太醫沖龍玄大聲哭喊道。
龍玄也大哭出了聲。
長明殿中響起了一片慟哭聲。
「吾皇萬歲萬萬歲!」當皇宮的喪鐘敲響之時,龍玄也接受了群臣第一次的叩拜。
先皇剛去,新皇隨即登位,人世的新老更迭,不論身份的尊卑,從來都是如此的不近人情。
324宣州
宣州是一座小城,位於大周西北的大漠中,交通閉塞,不通商,所以這座城就與繁華無緣,安靜地立於這片西北荒漠的腹地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座城與城裡的人一起變老,有種遺世而獨立的味道。
羅維與衛嵐一起並肩站在宣州的城下,他看著高高的城樓,和洞開著,卻無人進出的城門,問衛嵐道:「這就是宣州了?」
衛嵐指著城上的匾額對羅維說:「那裡寫著宣州兩個字啊。」
「好安靜,」羅維說:「我怎麼都看不到人呢?」
「這裡城小,人也少,」衛嵐扶著羅維上了馬車,說:「我們進城去看看。」
城中的道路上,行人依舊稀少,兩旁的店舖也不多,商家也不站在門前招攬生意,不算寬敞的路上,安安靜靜。倒是多了一輛陌生的馬車和趕車人,引來了路上行人的注目。
羅維坐在車中,能聽到棗紅馬的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的聲音,看著腳下的路竟是青石板鋪成的,羅維稀奇地問衛嵐道:「這裡怎麼會用青石板鋪路呢?」他們一路走過了西北方的那麼多城池,西北的城池都是用石磚鋪路,要不乾脆就是黃士朝天,宣州小城,竟用江南才用的青石板鋪路。
衛嵐跟不上羅維的思路,說:「鋪路怎麼了?這東西不就是用來鋪路的?」
「當然不一樣啊,」羅維坐在了衛嵐的身旁,說:「這可是江南才用的路材,這是西北啊,都不知道有沒有這種石材呢。」
「這位小哥兒說對了!」路邊一個曬著太陽的老漢聽到了羅維的話後,大聲與坐在車上的兩人搭話道。
衛嵐拉停了棗紅馬。
「大爺,」羅維沖這老漢笑道:「宣州與江南還有關係嗎?」
「我們這裡的先祖就是從江南避禍而來,」老漢被羅維一聲大爺,喊得笑眯了眼,說道:「你們看看我們這裡的房子,可都是江南那邊的式樣。」
羅維方才進城之時,就覺得這城裡的房屋他似曾相識,經老漢這一提點,他反應過來了,青瓦灰牆,可不就是江南水鄉的模樣嗎?「馬頭牆,」羅維指著老漢身後的屋頂說道。
「小哥聽口音是京畿一帶的人,還能認識馬頭牆,小哥是從江南來的?」老漢問羅維道。
衛嵐這時扶著羅維下了馬車,站在了老漢的面前。
就在羅維與老漢說了這麼幾句話的工夫,他們的周圍已經站了好幾個老人,這城裡難得有外人來,大家對這兩個陌生的年青人都很好奇。
「我在上都近郊長大,」羅維說:「後來又回了江南生活,不過我官人是宣州人。」
羅維一句官人,讓老人們的視線都落在了衛嵐的身上。
這不是羅維第一次說自己是他的官人了,衛嵐卻還是咧嘴一笑,如果這人平日裡也肯這麼叫他就好了。
羅維看衛嵐不說話,又傻笑了,就拉了衛嵐一下。
「這位小哥是宣州人?」與羅維搭話的老漢問衛嵐道。
「是,」衛嵐點頭道:「我離開這裡十幾年了。」
「你父母是誰?」老漢忙問道:「你說出名字來聽聽,說不定我們這些老頭子都認識。」
衛嵐看了看羅維,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這是要他怎麼說。
「我官人要是能在宣州討活下去,又怎會少小就離開了?」羅維說道:「父母早都不在了。」
「我以前在這街上行乞,」衛嵐對老人道:「跟著我娘,那時這街上的人都喊我娘衛氏。」
「衛氏?」老人們都回想了起來,這城裡的人他們都認識,一個成天帶著幼兒在街上行乞過活的女子,十幾年過去,記憶有些模糊,女子的容貌也已經記不清了,但老人們是記得那時有這麼一個乞婦的。
「你是那時的小娃娃?」老漢顯然想起了衛嵐口中的那一對母子,目光一亮,問衛嵐道:「就是你娘親葬在了城效赤水河裡的那個?」
「那河叫赤水河嗎?」衛嵐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不記得它的名字了。」
「你那時還小呢,」一個老人說道:「我記得你娘親沒了後,你也不見了,這些年去哪裡了?」
「跟了一個馬隊討活,」衛嵐說道:「最後到了江南,成了家,就帶著伴兒回來了。」
老人們又看羅維,這樣漂亮的少年他們這輩子還沒見過。
羅維大方地衝這些老人一笑。
「我想起來了!」一個老人這時一拍巴掌,說道:「你是南哥兒!衛南!」
羅維和衛嵐都有些驚喜,少小離鄉,十幾年後再回來,沒想到家鄉的人,還能記得衛嵐的名字。
「是,我叫衛嵐,」衛嵐道:「大爺還記得我的名字?」
老人得意道:「我人老可記性好啊,這城裡的人,哪一個我都記得,別說南哥兒你離開十幾年,就是那離開三十年的人回來,我也能認出他來!」
「這個老不死的又在吹了,」一開始與羅維搭話的老漢笑罵了一聲、
幾個老人聚在一起,爭了起來,對城裡的人一一數了起來,比記性一樣,一時爭得不可開交。
「我喜歡這裡,」羅維輕聲對衛嵐道。
「喜歡就好,」衛嵐也輕聲道。
「都別吵了,」數家譜數了半天后,一個老人想起羅維和衛嵐來了,抬高了嗓子說道:「都是老不休,讓兩個哥兒看笑話!」
老人們這才將注意力又放回到了羅維和衛嵐的身上。
「沒關係,」羅維忙道:「我們對這裡還不熟,聽大爺們說了這些話,對這宣州也多少知道一點了。」
「南哥兒,」一個老人就問衛嵐道:「你這次回來了,還走嗎?」
「不準備走了,」衛嵐道:「想在這裡住下來。」
「也好,」老人道:「落葉歸根,在外面闖蕩,總比不上故鄉好。」
「那你們是想在城裡住,還是想在城外住?」又一個老人問兩人道。
「城外也可以住嗎?」羅維問,他一路走來,只看到城外漫天的黃沙,這樣也能住人嗎?
「南哥兒也什麼都不記得了?」老人又問衛嵐。
衛嵐茫然的搖頭,這宣州於他其實也是陌生,他不比羅維知道的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