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回到了行宮內。
程千葉看著那被五花大綁丟在她眼前的刺客。
這是個很年輕的刺客,幾乎還只能算得上是少年。
他身上中了三箭,血流了一地,口中勒著一道防止他自盡的布條,一動不動的蜷縮著身體,漠然的睜著眼,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帶著一點認命的平靜。
程千葉皺起了眉頭,此人這樣小的年紀,就已然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刺客了,雙手上不知道已沾染過多少人命,他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隨時準備接受死亡。
姚天香聽說抓到了刺客,趕過來湊熱鬧。
「這已經不算小了,我嫁到魯國的時候,還曾見過更小的呢。」她搖了搖頭,伸手在身邊比了一下,「你都不敢相信,才這麼點大的孩子,就可以毫不留情的出手奪人性命。」
周子溪突然開口:「你,認識阿陽嗎?」
刺客一片木然的表情出現了變化,他顯然吃了一驚,抬頭看了周子溪一眼,隨即又低頭沉默了。
他認得那個阿陽。
在場的人都看明白了。
「帶下去吧。交給你處置。」程千葉對阿甲說道,隨後她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下手不要太過,留著性命。」
阿甲單手提起刺客就往外走。
主公的心也未免太軟了點,連一個刺客都還想著手下留情。
她一面帶著人往外走,一面在心中嘀咕,
上次主公下令將那個叛徒當眾活剮了三天,倒是十分的果斷。
阿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左手上的綁帶,那還是主公親手幫她包紮的。
她舉起那包紮著白色繃帶的手掌,對著陽光看了看。
主公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算了,反正還有我和張大人在她身邊盯著,心軟就心軟吧。
眾人退出之後,
姚天香趴在程千葉的桌上,看著她批閱軍報:「幹嘛還要留他一命,千羽你心軟了?」
「我……」程千葉注意力不在這上面,她持著一柄小刀,正拆著信封上的火漆。
姚天香繼續說:「這些死侍,從小就接受殘酷的訓練,反復被教導必須忠誠,基本上都沒有自己的思想,只能忠於主公一人,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你可別對他們報以同情。」
「只要是人,都會有自己的想法。」程千葉手中不停。
姚天香舉起了身邊的例子:「你看你身邊的阿甲就知道了。只要需要,她受傷的時候能笑,殺人的時候也能笑。平時卻一點表情都沒有,他們已被訓練成一柄殺人的兵器,根本沒有自己的感情。你留著那刺客的命也沒用。」
沒有自己的感情嗎?程千葉抽出了信件,撚在手中,陷入了思考。
她判斷一個人的好壞,時常習慣依賴這個人所帶的色彩。
但這一次,她對那個刺客動了一點惻隱之心,卻是因為他被抓捕前的那一點舉動。
他一面欺負那個小乞丐,一面又把自己的食物分出一半——還是在自己也十分饑餓的情況下。
程千葉沒有見過黑曜石一般色澤的人,也許在純黑的世界裡沒有善惡之分,一切的行動只憑本心的喜好。
「那個人有點意思,姑且留他幾天性命吧。」
程千葉展開信紙,那是墨橋生從前線寫給她的私信。
厚厚的數頁信紙上,絮絮叨叨的述說了前線的各種情況。
只在通篇的最後,寫了一句話:
數月不見主公,臣思之甚深。
整封信的字跡都工工整整,隻到了這一行字,橫也橫不平,豎也豎不直。
程千葉幾乎可以想像,墨橋生是如何漲紅了臉,筆峰不穩的在長篇大論之後鼓起勇氣,添上了這麼一句話。
程千葉喜滋滋的笑了。
「橋生給你寫了啥?笑成那樣?」姚天香好奇的問。
程千葉背過信紙不給她看。
「哼,你當我稀罕麼?」姚天香翻了個白眼,「就那個墨橋生,平日裡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難道寫信就能寫出花來了嗎?」
「他是隻寫了一句話,但我看著就覺得心裡高興。」程千葉笑盈盈的說。
姚天香興奮起來:「你給他回信可不能這樣寫,務必要細細描說,巧述相思,寫得個聲色並茂,讓他一閱之下,對你思之若狂。」
程千葉翻出紙筆:「行行行,給點意見,我要寫些啥?」
姚天香附在她耳邊道:「你就寫些什麼軟玉燈邊擁,輕把人兒推,欲拒還相迎啊, ……」
在墨橋生的中軍大帳,副官阿元進得帳來,
「將軍,鄭州來的八百里急件。」
墨橋生接過信函,信封正面端正的寫著左庶長親啟幾個字,背面的火漆上的章是主公的私人小印。
他急忙拆開信封,抽出信紙剛看了一眼,啪的一聲又合上了,
勉強咳嗽了兩聲道:「沒什麼事,阿元你退下吧。」
阿元從賬內退出,心中疑惑,是鄭州發生了什麼大事嗎?看將軍臉都急紅了。
墨橋生左右四顧,確定帳中空無一人,
方才小心翼翼的展開信紙,只見排頭第一句便寫得是改至《西廂記諸宮調》的豔詞:
覷鮫綃腥鐵甲寒,將軍淚如珠,君泣我相迎,朝梧殿內魂飛上,千金難買此一場……
墨橋生臉紅心跳,欲要不看又捨不得,只得忍著羞愧細細的來回讀了兩遍。
「主公……真是。」他合上信紙,抵在胸前,感到整個身體從內到外的燥熱了起來。
……
在墨橋生,李文廣,楚安侯三路大軍的夾擊之下,
犬戎節節敗退,犬戎太皇太后沒藏珍珠無奈之下,只得帶著元順帝捨棄了鎬京,渡過黃河一路向北遠遁而去。
據說渡河之時,船隻不夠,宮人士卒爭擁上船。互相推擠,落水溺亡者不知幾何。
船隻滿載之後依舊有無數不識水性的犬戎人死死扒著船沿不放,船上的士兵只能揮刀砍斷那些緊扒在船沿的手指。
開船之後,船艙內掉落的斷指甚至要用手捧著一把把丟入江中。
一時間屍體阻斷河流,血水染紅大江。
其狀之淒淒,令聞者心驚。
李文廣借盛勢一路高歌猛進,收回了他的老巢涼州失地,此後再不用四處借地漂泊,至此雄踞在西北一帶。
楚國的楚安侯吞併了曾經鄰國魏國的部分土地,之後漸漸成為南方霸主。
而墨橋生的大軍一路向西征討,穿過了函谷關,又過石門,佔據了豐都一帶。
在鄭州城內。
程千葉站在一份巨大的輿圖前,昂頭看著那道紅色的行軍線。
那是墨橋生一路走過的路線,橋生已經離她這麼遠了。
「主公為何不命墨將軍佔領鎬京。反而一路西進?」周子溪有些不解。
「鎬京是天子之都。」程千葉抬著頭,視線落在了那曾經的國都上。
「雖然天子已亡,但這座城池對天下人來說意義不同。我們晉國固然借此一役強大了不少,但如今天下群雄並起,我們沒必要急著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周子溪順著程千葉的目光看去,「原來除了豐都,主公真正想要的是……」
兩人的目光彙聚到一處。
「漢中。」
「對,我想要韓全林的漢中。」
周子溪從大殿之內退出,他的心中隱隱有一種振奮之感。
主公心中自有雄才大略,對國家的規劃和期許,比任何人都來得深遠。
而他們君臣之間,竟有著如此一致的目標和夢想。
他跟隨著主公走到如今,眼看著國家在大家齊心協力之下,逐漸成為了他們想要的模樣,甚至比他們想像得還要好。
如今,晉國已經成為了雄霸一方的強國,真正有了逐鹿中原的實力,有了實現他們夢想的能力。
也許,他周子溪此刻正站在一個時間的節點之上,看著一個繁華盛世的開端。
我何其有幸,得遇此明君,周子溪坐在輪椅之上想到,
對我們這些臣子來說,不同的主公帶來的是完全不同的命運。
他慢慢出了宮殿,來到牢房。
昏暗的牢室內,吊著那個年輕的刺客。
阿甲站在那個和她年紀相近的刺客面前,點著手中的刑具,歎了口氣,
「還是不願意說嗎?跟了那樣一個不顧你們死活的主君。這般固執又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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