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旮旯」電影節如期而至。
開幕式的前幾天都陽光燦爛的,何玉容也一路配合,試穿了那件藍色旗袍,沒有什麼大問題。但程錦依舊是大氣都不敢喘的。
「沒問題的。」宋風時一直安慰程錦,「你的設計很漂亮。」
程錦勉強一笑,說:「這次只能給我自己打80分。」
宋風時笑笑:「你真的對自己很嚴格!」
到了開幕式當天,卻是連日來陽光燦爛的終點,當天天氣陰陰的,但也沒有下雨。開幕式還是正常舉行。
然而,程錦卻臉露焦急之色:「自然光的條件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不知道這個禮服上了媒體圖的顏色到底怎麼樣?」
「就算色光不準,光照不一樣,那藍色也會是藍色。」歐文勸說道,「而且,你的裙子那麼漂亮,就算是變成紅色、黃色、綠色,都是那麼好看的。」
「不,」程錦搖頭,「變了就會減分了。」
這個時候,金蘭殊也發言了:「沒關係,我們可以P圖的嘛。」
「你可以P好了,發國內媒體。」程錦說,「但是外媒評價呢?還有,紅毯的BEST DRESSED評選也不能根據我們P過的禮服來算吧?」
金蘭殊卻道:「就算不能拿到BEST DRESSED,我們這件衣服夠好看,之前又有了那麼多風波,一定會賺足眼球的。」
程錦大眼圓睜:「您關心的就只是眼球嗎?」
金蘭殊說:「我是行政總裁,我當然最關心效益。」
程錦閉上了嘴,不再多言語了。
他們沒有去現場,而是在VIP室坐著看著電視直播,何玉容穿著旗袍出現在了鏡頭裡,姿態相當優雅,顏色卻是沒有呈現出程錦想要的效果,但在大家看來,稍微的偏差也無傷大雅。
因為之前席捲全網的合作風波,媒體們甚至不太詢問電影的事情,反而問起她和「雲想」為什麼還能繼續合作。
她儘管不喜歡「雲想」,也憎惡金蘭殊,但還是在鏡頭裡臉帶微笑地回應:「嗯,我和『雲想』的合作非常愉快。之前的事情都是誤會,我們現在都是很好的朋友。」
同樣出現在紅毯上的,還有另一名中國女明星富瑤,穿的是周翊翊「霓裳」的訂製禮服。這套禮服顯然犯了很多「中國風」禮服共有的通病——就是太用力的拗「中國風」這個問題。她穿了一身隆重的紅色,上面繡著金色的圖騰,隆重而庸俗,看起來像是隨時準備去廟會上香,或者準備被印上年畫。
程錦原本還很沒底氣的,看到了「霓裳」的作品,立即就放心不少:全靠對手手下留情!
就算拿不到BEST DRESSED,在國內起碼也能得到點臉面。許多看直播的網民就已經評價:如果說藍白繡花禮服的何玉容適合代言古典美,那麼穿紅色金龍魚的富瑤就適合代言植物油!
卻在此時,名模霏霏穿著一件純黑色的禮服出現了,通體鴉羽一樣的漆黑,裙裾處迎風翻飛,露出鑲滿金玉刺繡的內襯,和一雙穿著紅底鞋的細腳,性感而迷人,將價值連城的華麗刺繡掩映在黑紗之中,在微風中不經意間揚起,如芸窗乍暖,春光初洩,透漏著一種不費力氣的悠然韻質,是從不刻意顯露的奢侈和性感。
程錦愣住了,半晌道:「這一定是『上苑春』。」
如果說劉易斯有什麼比別人更適合做這一行的特質,那就是他精益求精,從不妥協。
程錦說:「如果是劉易斯的話,一定不會因為成本和時間問題而退而求其次。」
金蘭殊聽到「劉易斯」三個字就火滾:「那是因為他有錢!」
程錦有些茫然,又像是質疑又像是困惑:「難道您缺錢嗎?」
金蘭殊冷冷一笑,轉身離去。
冤家,就是會路窄。
金蘭殊離開VIP室,走到了露台上,就碰見了劉易斯了。
劉易斯穿著一身鐵灰色的西裝,看起來十分像一個商務人士,而不是藝術家。
金蘭殊皮笑肉不笑:「這麼巧?」
「嗯,」劉易斯笑笑,「我看到你們的禮服了,很好,很不錯。」
金蘭殊說:「你的也不差。」
劉易斯笑答:「比你們的好。」
金蘭殊沒想到劉易斯說話還能那麼噎人。但是,金蘭殊不甘示弱:「哦?各花入各眼吧。我就覺得我們的比較好。」
「是挺好的。」劉易斯說,「但底色有些問題。再淺一度就好了。」
金蘭殊怔住了。再淺一度的顏色,就是程錦竭力追求的那個顏色。
金蘭殊悶了半晌,忽然問:「如果淺一度的話,要多加幾十萬的成本呢?」
「嗯?」劉易斯有些意外,「只是幾十萬嗎?」
金蘭殊也意外:「你……我都不知道你是耳朵不好還是算術不好。幾十萬,不是幾十蚊!」
劉易斯笑了,說:「你如果要做這一行,真的不能省那點錢。」
確實,金蘭殊做生意的時候也是不把錢當錢的,他本人也教導宋風時要把錢當成一個數字。可是,數字是要計算的。金蘭殊計算了風險和收益,還考慮到了時間和工期的問題,綜合而言,這樣「將就」是比「講究」更理智的選擇。
「不省錢,我也是不省錢的。」金蘭殊說,「那講效益、效率,可不可以?」
「不可以。」劉易斯搖頭,「我從來不講這個。」
金蘭殊笑了:「這也是你『上苑春』運營了5年還在虧損的原因。」
「這也是我『上苑春』運營了5年的原因。」劉易斯微笑著回答。
金蘭殊不屑一笑:「你運營5年的原因,難道不是因為你姓劉?」
「我知道,我之前說我歡迎新品牌加入市場、也希望你的品牌能做好,你覺得我在撒謊。」劉易斯話頭一轉,卻道,「但其實我是真心的,如果你想繼續做,聽我一句,營銷是很重要,但要做得長久,設計才是核心。」
「講得輕巧!」金蘭殊冷冷一笑,「誰不知道媽媽是女人嗎?」
如何平衡商業和藝術,是任何品牌都要考慮的一個難題。
上苑春不考慮,是他劉易斯得天獨厚的優勢吧。
金蘭殊可沒這個優勢。
很快,權威雜誌就公佈了BEST DRESSED,「上苑春」的黑紗內秀裙子毫無懸念地入選了。而何玉容那套錦繡旗袍則落選了。
他們也就飛回國內處理後續宣傳事宜。
曹大頭對此不以為意:「其實也沒可能新品牌第一次就能夠拿到BEST DRESSED!我們這麼年輕的品牌能上『旮旯』已經是前世修到啦。」
程錦卻不發一言。
金蘭殊也沒多看程錦一眼,只問曹大頭:「那你有什麼方案?」
「那就只想PLAN B,發稿讚美何玉容『雲想衣裳花想容』。」曹大頭一早就搞好了「落選的方案」了,自然是有備無患的。
「好,那就交給你了。」金蘭殊點頭,說。
國內也有大肆宣傳「上苑春」的裙子得了BEST DRESSED,但也不妨礙「雲想」品牌的宣傳。
曹大頭熟悉互聯網營銷,很快就把「雲想」這個新品牌炒到了一個新高度。在「旮旯」電影節、何玉容影后的雙管齊下,這個品牌終於打開了知名度。宋風時也親自做公關,和一些明星合作,讓他們穿「雲想」的服裝作宣傳推廣,勢要將這個品牌推成「明星產品」。
儘管得到了BEST DRESSED的是「上苑春」,但迅速躥紅的品牌卻是「雲想」。曹大頭通過大數據分析,發現很多潛在客戶都喜歡何玉容衣服的藍色絲綢、銀白色繡球刺繡元素,而最近服裝零售業的大紅的單品則是風衣和連衣裙。
「所以,我們可以趁著勢頭推出淺藍真絲風衣和連衣裙,綴以銀白色繡球刺繡的核心元素。」曹大頭在匯報上說道,「數據是不會騙人的。」
金蘭殊點頭同意,讓曹大頭離開之後,便讓人叫程錦進辦公室。
程錦到達了辦公室,臉上還是無精打采的。
金蘭殊對於員工的小情緒向來是無視的,便自顧自地拿出了曹大頭的方案,遞給了程錦:「你負責去設計包含『淺藍絲綢』、『銀白色繡球刺繡』的風衣和連衣裙。」
金蘭殊這高高在上的語氣成為了壓垮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程錦終於將不滿寫在臉上了:「我做不了。」
「什麼?」金蘭殊懷疑自己聽錯,「所有核心元素都交給你了,你還做不到?你豈不是不如黃老熱?」
程錦咬了咬牙,說:「是的,在這方面,我可能真的比不上他!」
「你是什麼意思?」金蘭殊印象中的程錦總是一副委曲求全的樣子,很少會這樣直言的。雖然金蘭殊留意到自從「旮旯」以來,程錦總是心事重重的,但他也沒有太在意。畢竟,在他看來,這個禮服在商業上是成功了,就算拿不到BEST DRESSED,也不能算是「一敗塗地」,哪裡至於這麼喪氣的?
程錦終於將積壓在心頭的沮喪宣之於口了:「我可能不適合這個職位。」
「什麼?」金蘭殊一怔,「你是在說真的,還是在耍脾氣?」
程錦苦笑,說:「我一直後悔,一開始沒有堅持我的滿繡旗袍,後來又沒有堅持絲綢的色澤……」
「是我要你改的。」金蘭殊說,「決策是我做的。」
「沒錯,這就是最大的問題!」程錦含恨說。
金蘭殊不解,卻冷笑:「所以你是怪我做錯決定?讓你拿不到BEST DRESSED?」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程錦說,「我要怪就怪自己,沒有堅持自我。」
金蘭殊一揮手,說:「行了,不用再說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
「不能過去啊!」程錦無比失望,「也許,劉易斯那樣的人才更適合……」
「劉易斯」這三個字,真的是針一樣扎得金蘭殊難受。
金蘭殊原本就聽不得這三個字,現在更是暴躁:「你那麼喜歡劉易斯,為什麼還過來『雲想』?還不是因為劉易斯看不上你嗎?要不是我,你還是個裁縫而已!還想做設計?」
這話對於程錦而言,也是扎心的毒針——這向來也是金蘭殊的談話風格。要是誰講話扎了金蘭殊的心——無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金蘭殊都一定要加倍奉還,讓對方萬劍攢心,他金蘭殊才肯罷休的。
程錦的心理承受力是挺弱的,聽了這話,嘴唇都哆嗦了:「你這樣子叫我做紗裙就紗裙、縫風衣就風衣……那不一樣是讓我做裁縫嗎?哪裡是設計了?我到了這兒,還是做裁縫啊!」
說著,程錦都幾乎要哭出來了。
看著一個成年男人要哭,金蘭殊是一點的同情的情緒都不會產生的。更何況,現在金蘭殊還在氣頭上。他冷冷一笑,說:「是啊,可能你就是適合做裁縫。」
你只適合做裁縫——
這句話,程錦聽過很多次了。
以前在上苑春的時候被人說過,後來到了雲想,也被人說過。
但誰說都沒有金蘭殊說的那麼刺耳。
因為,是金蘭殊親自送他做設計的。
是金蘭殊親自給他希望,讓他覺得自己可以做設計的……
程錦的眼淚止不住了,便決堤而下:「好啊……那我……我辭職。」
「我金蘭殊不會挽留任何人。」金蘭殊冷淡地回答。
程錦便捂著臉走出了總裁辦公室,歐文等人看見了也不敢問是怎麼回事。程錦卻跟歐文說:「我要辦辭職。」
歐文大驚,想了想,又說:「這樣吧,你要辭職也要走流程的。」說著,歐文帶著程錦去了一個小會客室,讓他坐著。過了一會兒,歐文又帶著宋風時來了。
程錦想起當初是宋風時引薦自己的,也是百感交雜。宋風時在會客室坐下,又與程錦說:「到底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提辭職?」
程錦便將剛剛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宋風時說了。
宋風時聽得眉頭大皺、搖頭歎氣。等程錦說完了,程錦眼淚也止住了,想起自己一個大男人在辦公室哭,也是很丟臉。宋風時又安慰說:「你真的要想清楚,就這樣放棄自己的夢想嗎?」
「可是……可是金總……」
「金總就是個混蛋啊。」宋風時拍了拍程錦的肩膀,「你聽他的話做什麼?他一天罵歐文幾百次,歐文還不是笑嘻嘻的?」
程錦卻搖頭:「我做不到歐文那樣。」
「你也不必。」宋風時想了想,說,「這樣吧,你不是還有年假沒休完嗎?如果要辭職,也該先把年假都休完了才對啊。」
「可是……」
「不用可是了。」宋風時拿出了一張表格,「請假單我都幫你打印了,你簽個字就行了。我做主,讓你休夠一個月的帶薪假。等你休完假了,再談辭職吧。」
程錦是一個沒有氣性的人,從來是「記吃不記打」的那一種。他想到宋風時一直對自己那麼友好,自然也開口說不出一個「不」字。
宋風時這邊安撫了程錦,抬頭一看,也是下班時間了。他還得開車載自家大總裁回洋房。
程錦請辭一事顯然也對金蘭殊的情緒產生了影響。金蘭殊在回家的路上也是悶悶的。宋風時一邊開著車,一邊說道:「我安慰了程錦,還讓他請帶薪假了。」
「我知道,歐文說了。」金蘭殊心內何嘗不知道程錦辭職其實對公司影響不小。但金蘭殊是不可能出口挽留他的,便裝模作樣地說:「就給他批假,讓他好好反思吧!等他回來,我可以既往不咎。」
宋風時一聽見金蘭殊這個口氣,心裡就明白了七八分——金蘭殊的內心其實是懊悔失言傷害了程錦的,但金蘭殊又不可能認錯,只能用這樣驕橫的口吻說話了。
宋風時默默歎氣。二人終於回到家中,卻見幫傭在掃著地上的瓷片。宋風時問怎麼了,那個幫傭便答道:「不小心把窗邊的插瓶打破了。」金蘭殊原本心情就不好,看到花瓶打碎,就更加氣憤:「這是青瓷!」
那個幫傭也不懂什麼「青瓷」的,但聽著口氣就知道是貴的,便立即改口:「不是我……其實是鄭女士打破的!她叫我認的!」
鄭秋淑坐在沙發上,聽見這話,立即變得不悅了,嘟囔著說:「我也是拉窗簾的時候不小心而已。」
金蘭殊說:「不小心?那個花瓶八萬塊錢的!」
鄭秋淑便道:「八萬買個青瓷?你是不是買高仿啊?」
金蘭殊氣笑了:「你賠錢?或者道歉?」
鄭秋淑登時變得氣憤:「現在是你有錢了,好氣派。我把你培養到那麼大,供書教學,我問你賠錢了沒?」
金蘭殊也不想掰扯這個,便扭頭說:「算了,我知道讓你認錯、道歉,簡直是比死更難受。」
鄭秋淑說:「神經,哪有老媽跟兒子道歉的?」
金蘭殊冷笑離去。
晚上,宋風時看到了程錦的SNS,看到程錦在空間上寫「I am not so sure about myself」。宋風時歎氣,跟金蘭殊說:「程錦是個很敏感、脆弱的人,你的話對他傷害很大的。」
金蘭殊心裡也糾結,卻用不在乎的語氣說:「那……他說辭職的事,我可以當沒聽過。要是乖乖做事,我會給他加薪的。也會讓他當設計總監。」
宋風時怔了怔,說:「你沒考慮過跟他道歉嗎?」
金蘭殊別過臉:「神經!哪有老闆跟下屬道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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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註:
幾十蚊=幾十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