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速路口對峙了三小時,人是救下來了。”
尚楚才松了一口氣,又聽謝軍接著說:“一條腿沒了。”
“腿......沒了?”尚楚愣了愣。
“嗯,”謝軍淡淡道,“我眼睜睜看著刀子一下一下往她腿上割,褲子全被血染紅了,送到醫院已經來不及了,截了肢。”
尚楚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能說什麽。
“我那會兒連槍都拿不穩,我恨不能給那兩個歹徒跪下,我多想求求他們把我孩子放了,我不攔他們,只要放了我孩子。”謝軍合上雙眼,須臾後再次張開,“但我又不能那麽做。”
隔著嫋嫋升起的熱氣,他一貫堅毅的臉看上去有幾分滄桑,尚楚喉頭一酸,說道:“您不必自責,會那麽想也是人之常情。”
“不提那些,都過去了,”謝軍笑著搖了搖頭:“我早些年也愛抽煙愛喝酒,這幾年慢慢戒了,不喝酒隻喝茶,雖然苦吧,但對身體好。”
“是挺苦的。”
“沒辦法啊,我得活的久點兒,”謝軍喝完一杯茶又續上一杯,“我死了,誰照顧我閨女。”
尚楚從他輕松的語氣裡聽出了濃重的苦澀和無奈,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杯,茶是挺苦的,但更苦的東西在這世界上比比皆是。
“咱們乾警察的吧,是挺矛盾的,”謝軍笑笑,“誰不想破大案重案,誰不想要風風光光拿頭功,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做夢都夢的是去抓連環殺手。”
尚楚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等真的遇到這麽起案子,心裡又挺難過,背後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人枉死,不知道有多少清白的人遇害。”謝軍瞥了尚楚一眼,轉頭望著窗外,“你說這重案大案,是遇上好呢,還是永遠遇不上好呢?”
尚楚十指微微收緊,按在陶瓷杯壁上,指尖泛起淡淡的白色。
“我不知道,”片刻後,尚楚低聲說,“我想不明白。”
“說實話,我也沒想明白,”謝軍扭過頭,看著尚楚說,“你已經很優秀了,我在你這個年紀,遠遠比不上你。”
尚楚緩緩抬眼:“謝隊......”
謝軍從來沒有這麽直白地誇過他,每回他交上來的報告總要被批評一番,說他這裡做的不好那裡做的不到位,但他一直忽略了,局裡這麽多實習生,只有他的報告每回都是謝軍親自批閱的。
“回去好好念書,要學的還且多著呢。”謝軍在實習證明上簽了字,站起身拍了拍尚楚的肩膀,“好好乾,別飄了。”
尚楚重重地點了點頭。
走前,謝軍從抽屜裡取出兩張紙遞給尚楚。
“這是?”
尚楚接過一看,兩份推薦信,一份是謝軍寫的,另一份是馬主任寫的。
“我和老馬推的人,甭管是誰見了都要給點面子。”謝軍說。
尚楚把那兩封推薦信鄭重地放進背包,說道:“謝謝謝隊。”
“走吧,”謝軍揮揮手,“我就不送了,徐龍被我派到鄉下去開講座了,你自個兒走吧。”
“嗯。”尚楚笑了笑。
其實他們已經陪他走得夠遠了,在新陽的這一段路,甚至可以說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路。
兩個多月前初到新陽,面對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景色,面對病重的父親和窘迫的生活,面對分離的戀人和看似已經遙不可及的夢想,仿佛所有的燈都滅了,尚楚沉沒在深深的黑暗中,每邁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伸出腳尖試探,生怕前面就是萬丈懸崖。
再回想那段日子,尚楚隻覺得萬分感慨。
他在這裡出生,在這裡經歷了並不那麽快樂的童年,在這裡失去了摯愛的母親,在這裡把自己完全打碎,又在這裡一點一點拚湊起一個全新的尚楚。
這段路上有太多人在支撐著他,往後他就要自己走了。
“畢業後去西城吧,”離開辦公室之前,尚楚聽見謝軍在他身後說,“雖然我一直不承認,不過去管齊平那兒,更能放開拳腳。”
尚楚腳步一頓,片刻後輕聲說:“我會好好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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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新陽的前一天,尚楚去了鴻福路的出租屋。
尚利軍出事後屋子就空了,他沒留下什麽遺物,只有幾件破破爛爛的衣服,桌子上留了幾個早就發霉的饅頭。
隔了這麽多年再回來,尚楚隻覺得又熟悉又陌生,他一直不能面對在這間出租屋裡的那幾年,不能面對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的那個他自己,如今牆皮脫落了,牆上那些抓痕和血跡也跟著沒了,尚楚一手撫著牆面劃過,深深呼出了一口氣,在那一個瞬間突然就釋然了。
以前那個尚楚好像也跟著脫落的牆皮一起被剝落了。
尚楚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個小鐵盒,裡面有一遝鈔票,一共五千三百塊錢。
他沒有帶走這個鐵盒和這些錢,還是把它們原原本本地塞進了床底。
他知道這些錢是哪裡來的,但憑心而論,尚楚還沒能夠原諒尚利軍,尚利軍就連死都死的這麽不負責任,一聲不吭地就去死了,他還以為自己多麽偉大,以為自己為了兒子的前途英勇赴死,實際上他才是最自私的。
“我不要你的錢,”尚楚半跪在床邊,伸手把鐵盒往裡塞了塞,“你死皮賴臉討要來的錢,我不要。”
就把這些錢留在這裡,也可以提醒他偶爾回來看看,不是為了悼念誰,就是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