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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風箏的孩子 - 第14章字體大小: A+
     
    第十三章

      第二天傍晚,我們到塔希利家──為了「問名」的儀式──我得把車停在對街。他們的車道已經擠滿車輛。我穿著深藍色西裝,是前一天爸爸去提親,我載他回家之後買的。我用後照鏡檢查我的領帶。

      「你看起來英俊。」爸爸說。

      「謝謝您,爸爸。您還好嗎?您還撐得住嗎?」

      「撐得住!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阿米爾。」他說,疲累地微笑。

      ※※※

      我聽得見門裡的談話聲、笑聲,和輕柔播放的阿富汗音樂──聽起來像是烏斯塔德.薩拉罕(Ustad Sarahang著名的阿富汗作曲家與歌手。)的傳統情歌。我按門鈴。有張臉在門廳的窗簾後張望,然後消失。「他們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談話靜止了。有人關掉音樂。

      塔希利太太來開門。「你好。」她說,深情愉快。我發現她燙了頭髮,穿一件長及腳踝的高雅黑色洋裝。我走進門廳時,她眼睛濕濕的。「你都還沒進屋子呢,我已經哭了,阿米爾將。」她說。我在她手上印上一吻,如同爸爸前一晚教我的。

      她領我們走過燈光燦明的走廊,進到客廳。在木頭鑲板的牆上,我看見即將成為我新家族的親人照片:年輕的塔希利太太頂著吹蓬的髮型與將軍合影──背景是尼加拉瀑布;塔希利太太穿著合身洋裝,將軍穿著窄領外套打細領帶,他的頭髮又黑又密;莎拉雅,正要坐上雲霄飛車,揮手微笑,陽光照得她牙齒上的矯正器銀絲閃閃發光。一張將軍的照片,穿著全套戎裝,與約旦的胡笙國王握手。一張察希爾國王的肖像。

      客廳裡擠滿了二十幾個客人,坐在沿牆擺放的椅子上。爸爸一走進來,所有的人都站起來。我們環繞客廳,爸爸緩緩帶頭,我跟在後面,和每一位客人問好。將軍──依舊穿著他的灰西裝──和爸爸擁抱,輕輕拍著彼此的背。他倆用敬重的肅穆語調互道「你好」。

      將軍擁抱我,心神領會地微笑,彷彿在說:「這才是正確的──阿富汗式的方法,我的孩子。」我們親吻臉頰三次。

      我們在擁擠的房間裡坐下,爸爸和我緊挨著,坐在將軍和他太太對面。爸爸的呼吸變得急促,不斷用手帕擦拭前額和頭皮的汗滴。他發現我在看他,勉強露出微笑。「我沒事。」他以唇語說。

      依循傳統,莎拉雅不在場。

      略微寒暄和閒聊了一會兒之後,將軍清清喉嚨。房裡頓時沉寂,每個人都崇敬地低頭看自己的手。將軍向爸爸點點頭。

      爸爸也清清喉嚨。他沒辦法一口氣說完一整個句子,須得不時停下來喘氣。「將軍閣下,嘉蜜拉將……今天,小犬和我誠惶誠恐……到府上來。您……地位崇高……出身尊貴世家……家族歷史輝煌。我來到這裡,懷著無比的誠意……以及對您、您家族的敬意……還有……對您祖先的緬懷。」他停下來,喘息,擦擦額頭。「阿米爾將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的獨生子……他是我的好兒子。我希望他能……不負您的付託。我請求您賜阿米爾將與我榮幸……接納小犬成為您的家人。」

      將軍禮貌地點點頭。

      「我們很榮幸能有您的公子成為我們的家人。」他說:「您的聲望眾所周知。我是您謙卑的景仰者,在喀布爾如此,今日亦復如此。我們很榮幸能與您的家族結合。」

      「阿米爾將,對你,我歡迎你成為我們的女婿,我女兒的丈夫。我女兒是我眼中的月亮。你們的痛苦會是我們的痛苦,你們的快樂會是我們的快樂。我希望你會把你的嘉蜜拉卡哈拉和我當成你的第二父母。我祈禱你和我們心愛的莎拉雅會幸福快樂。我們祝福你倆。」

      所有人都鼓掌,隨著這個信號的出現,大家把頭轉向走廊。我等待已久的一刻來臨了。

      莎拉雅出現在走廊的盡頭。她穿著酒紅色的阿富汗傳統服裝,長袖,金色鑲飾,令人目眩神迷。爸爸抓著我的手,緊緊捏住。塔希利太太哭了起來。緩緩地,莎拉雅向我們走來,背後跟著一排年輕的女性親屬。

      她親吻我父親的手。她終於在我身旁坐下,眉眼低垂。

      掌聲持續不斷。

      ※※※

      依據傳統,莎拉雅的家人要舉辦訂婚宴──也就是「品嚐甜蜜」儀式。接著就是延續幾個月之久的訂婚期。然後是婚禮,由爸爸負擔費用。

      我們大家都同意莎拉雅和我略過訂婚宴。每個人都知道原因,所以沒有人說出口:因為爸爸的生命已剩不到幾個月了。

      在籌備婚禮期間,莎拉雅和我從來沒單獨一起出門──因為我們還沒結婚,甚至也沒訂婚,一起出門是不符儀節的。所以我只得和爸爸一起到塔希利家晚餐,和莎拉雅隔著餐桌面對面。想像著她的頭靠在我胸膛、聞著她的髮香會是什麼滋味。想像著吻她,與她做愛。

      為了結婚典禮,爸爸花了三萬五千美元,幾乎用罄他一生的積蓄。他租下佛利蒙最大的阿富汗宴會廳──老闆是爸爸在喀布爾的舊識,所以給了優惠的折扣。爸爸負擔我們的婚禮樂隊,還有我挑的鑽石戒指。他買給我一套西式禮服,以及誓約儀式穿的傳統綠色服裝。

      婚禮之夜忙亂的準備工作──還好,大部份都是塔希利太太和她的朋友們一手包辦──我只記得幾個片段的時刻。

      我記得我們的誓約儀式。我們圍坐在桌子旁,莎拉雅和我都穿綠色──伊斯蘭的顏色,也是春天與新生的顏色。我穿的是傳統服裝,莎拉雅(唯一坐在桌邊的女性)頭戴面紗,身穿長袖禮服桌旁還有爸爸、塔希利將軍(這次穿著西式禮服)和莎拉雅的幾個叔舅。莎拉雅和我低著頭,肅穆崇敬,只能斜斜地瞥見彼此。穆拉質問證人,讀可蘭經文。我們說出我們的誓詞,簽下證書。莎拉雅從維吉尼亞來的一位舅舅,夏利夫將,塔希利太太的兄弟,站起來清清喉嚨。莎拉雅告訴我,他住在美國已經二十幾年了。他在移民局工作,娶了美國太太。他也是一位詩人,小個子,宛如小鳥的臉,一頭鬆軟頭髮。他唸一首獻給莎拉雅的長詩,草草寫在飯店的信紙上。「哇,莎拉雅將!」他唸完的時候,每個人都大聲歡呼。

      我記得我們走向舞台的情景,我穿著西式禮服,莎拉雅穿著白色帶頭紗的禮服,我們的手緊緊相扣。爸爸蹣跚走在我身邊,將軍和太太在他們女兒旁邊。一群叔叔伯伯舅舅阿姨和表親跟在後面,穿過禮堂,把鼓掌喝采的賓客如紅海般一分為二,不斷閃爍的鎂光燈讓我們幾乎張不開眼睛。莎拉雅的一個表哥,夏利夫的兒子,把可蘭經高舉在莎拉雅頭頂,伴我們緩緩前行。婚禮歌謠《慢慢走》透過麥克風播放,爸爸和我離開喀布爾那夜,馬希帕檢查哨的俄國兵唱的就是這首歌:

      化晨光為鑰匙擲入井底,

      慢慢走,我心愛的月亮,慢慢走。

      讓朝陽忘記從東方升起,

      慢慢走,我心愛的月亮,慢慢走。

      我記得我們坐在沙發上,擺放在舞台宛如王位寶座,在三百多位賓客的注目下,莎拉雅的手握在我手中。我們進行另一個儀式:他們給我們一面鏡子,覆一片紗在我們頭上,讓我們可以獨自凝視彼此的鏡中影像。在這紗裡獨處的瞬間,看見莎拉雅微笑的臉龐映在鏡裡,我第一次低聲對她說我愛她。艷如指甲的紅暈盛開在她臉頰。

      我想起一盤盤五顏六色的佳餚,有烤肉、燉肉飯,和鮮桔飯。我看見爸爸坐在我們之間的沙發上,微笑著。我記得汗涔涔的男人們圍成圈圈跳著傳統的舞蹈,隨著手鼓狂烈的節奏跳躍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一個個精疲力竭地退出。我記得我希望拉辛汗也在場。

      我還記得,我在想哈山是不是也結婚了。如果是的話,在頭紗下的鏡子裡,他看見的是怎麼樣的一張面容?他握著的是誰染了指甲花的手?

      約莫凌晨兩點,宴會從大廳堂轉到爸爸的公寓。茶香再度四溢,音樂播放到鄰居叫警察來。到了很晚,太陽過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升起的時刻,賓客才終於散盡。莎拉雅和我第一次躺在一起。這一輩子,我只曾與男人為伍。那天晚上,我發現了女人的溫柔。

      ※※※

      是莎拉雅自己提出要搬過來和爸爸與我同住。

      「我以為你會希望我們單獨住。」我說。

      「在卡卡將病得這麼重的時候?」她回答說。她的眼睛告訴我,婚姻不該這麼開始的。我吻她。「謝謝你。」

      莎拉雅全心全意照顧我父親。她早晨替他烤吐司泡茶,扶他上下床。她伺候他吃止痛藥,幫他洗衣服,每天陪他在附近散步。等他臥病無法下床時,她每個小時幫他翻身,免得他得褥瘡。

      一天,我從藥房買了爸爸的嗎啡碇回家。一關上門,我瞥見莎拉雅迅速把某個東西塞進爸爸毯子裡。「嗨,我看見了!你們兩個在幹嘛?」我說。

      「沒事。」莎拉雅微笑說。

      「騙人。」我掀開爸爸的毯子。「這是什麼?」我說,儘管我一抽出那本皮面筆記本時就已經明白了。我記得放烟火的那個晚上,拉辛汗給我這本筆記本,就在我十三歲生日的那一夜,燄火嘶嘶綻放火花,紅的、綠的,還有黃的。

      「我不敢相信你會寫這樣的東西。」莎拉雅說。

      爸爸吃力地從枕頭上抬起頭來。「是我叫她看的。希望你別介意。」

      我把筆記本遞還給莎拉雅,走出房間。爸爸最討厭我哭。

      ※※※

      婚禮過後一個月,塔希利夫婦、夏利夫、他的妻子蘇西,還有莎拉雅的幾位姨媽到我們的公寓來吃晚飯。莎拉雅煮了阿富汗菜──菠菜、羊肉配白米飯。晚餐之後,我們喝綠茶,四個四個一起玩牌。莎拉雅和我與夏利夫跟蘇西在咖啡桌玩,爸爸蓋著羊毛毯,躺在我們旁邊的長沙發上,他看著我和夏利夫開玩笑,看著莎拉雅和我手指交纏,看著我拂起她一綹滑落的頭髮。我可以看見他發自內心的微笑,遼闊得如同喀布爾的夜空,在白楊樹顫動、板球聲迴盪庭院的那些個夜晚。

      將近午夜,爸爸要我們扶他上床。莎拉雅和我用肩膀架起他的手臂,扶著他的背。我們讓他躺下時,他要莎拉雅關掉床頭燈。他要我們彎下腰來,各給我們一個吻。

      「我去拿嗎啡和水,卡卡將。」莎拉雅說。

      「今晚不用。」他說:「我今晚不痛。」

      「好吧。」她說。她幫他蓋好毯子。我們關上門。

      爸爸再也沒醒來。

      ※※※

      他們塞爆了海沃清真寺的停車場。建築物後面光禿禿的草坪上,轎車和越野車擠滿臨時停車區。大家只好從清真寺往北再開三四條街找停車位。

      清真寺的男人區是一間方方正正的大房間,鋪有阿富汗地毯,一條條細長的墊蓆平行擺放。男人群集房內,把鞋脫在入口處,盤腿坐在墊蓆上。穆拉透過麥克風誦唸可蘭經的章節。我坐在門邊,習俗上留給喪家親屬的位子。塔希利將軍坐在我身邊。

      透過敞開的門,我看見大排長龍的車子不斷湧入,陽光在擋風玻璃上閃閃發光。乘客下車,男人穿深色西裝,女人著黑色洋裝,頭上蓋著傳統的白色面紗。

      可蘭經文在室內迴響,我想起爸爸在俾路支徒手搏熊的老故事。爸爸終其一生都在與熊搏鬥。痛失他年輕的妻子。獨力養育兒子。拋下他心愛的故鄉,他的國家。貧窮,羞辱。最後,是一隻他無法擊敗的熊。但即使最後失敗了,他依舊不妥協。

      每一輪禱告結束之後,哀悼者一一向我致意,離開房間。我也行禮如儀地跟他們握手。大部份人我都不認識。我禮貌地微笑,謝謝他們的問候,傾聽他們談起爸爸的事。

      「……幫我在泰曼尼蓋了房子……。」

      「……保佑他……」

      「……我走投無路,他借錢給我……」

      「……幫我找到工作……他又不認識我……」

      「……像我的兄弟一樣……」

      傾聽他們訴說,我才瞭解到我身上有多少是承襲自爸爸,以及爸爸在其他人生命裡所烙下的印記。我這一輩子直到此時都是「爸爸的兒子」。而他走了。爸爸再也不能替我指引方向;我得靠我自己摸索。

      這個想法讓我恐懼不已。

      稍早之前,在墓園的一小塊穆斯林專區裡,我看著他們把爸爸放進墓穴裡。穆拉和另一個人爭論在安葬時應該誦唸哪一段可蘭經文才對。如果塔希利將軍沒介入,情況一定不可收拾。穆拉選了一段經文唸誦,惡狠狠地瞄那個人。我看著他們鏟起第一堆土丟進墓穴。我走開了。走到墓園的另一端,坐在熾紅的楓樹蔭下。

      最後一批悼客已致完意,清真寺空盪盪的,穆拉拔掉麥克風,用綠布裹起他的可蘭經。將軍和我走進午後的斜陽裡。我們步下階梯,經過一群群聚著抽煙的人身旁。我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段,下個週末在聯合城的足球賽,聖塔克拉拉新開的阿富汗餐館。生命繼續不斷往前,爸爸已遺留在後。

      「你還好嗎,我的孩子?」塔希利將軍說。

      我咬緊牙。嚥下這一整天快奪眶而出的淚水。「我去找莎拉雅。」我說。

      「好。」

      我走到清真寺的女人區。莎拉雅和她母親,以及幾位我依稀記得在婚禮上見過的女士,一起站在台階上。我向莎拉雅做個手勢。她對母親說了句話,向我走來。

      「可以散一下步嗎?」我說。

      「當然可以。」她挽著我的手。

      我們默默走過彎曲的碎石小徑,兩旁是低矮的灌木叢。我們坐在長凳上,看著一對老夫婦跪在幾排之外的一座墓地,把一束雛菊放在墓碑前。「莎拉雅?」

      「嗯?」

      「我很想他。」

      她把手放在我膝上。爸爸的戒指在她的無名指上閃耀。在她背後,我看見哀悼爸爸的人開車駛上密遜大道。很快的,我們也要離開,而這將是第一次,爸爸孤獨自處。

      莎拉雅擁我入懷,淚水終於潰決。

      ※※※

      因為莎拉雅和我沒經過訂婚期,我對塔希利家人的認識大半在結成親家之後才開始。例如,我知道,將軍每個月都會有一次嚴重的偏頭痛,幾乎要持續一個禮拜之久。頭痛一發作,將軍就會回到他的房間裡,脫掉衣服,關上燈,鎖上門,直到疼痛平息才出房門。沒有人可以進去,沒有人可以去敲門。最後,他會穿上那套灰西裝,渾身散發睡眠與床單的氣味,帶著滿是血絲腫脹的眼睛再次現身。我聽莎拉雅說自她有記憶以來,將軍和塔希利太太就分房睡。我也知道他有時很可惡,例如他會吃一口太太放在他面前的菜餚,嘆口氣就推開。「我弄點別的給你吧。」塔希利太太會說。但他不理會,發脾氣,光吃麵包和洋蔥。這讓莎拉雅很生氣,也讓她母親哭泣。莎拉雅還告訴我說他吃抗憂鬱的藥。我知道他在美國從來沒工作,只靠社會福利養家活口,寧可兌現政府發放的救濟金支票,也不願意屈就有違身份的工作──他只把跳蚤市場當嗜好,是和阿富汗同胞交際的場合。將軍相信,阿富汗遲早會恢復自由,王權會復辟,他也會再次履行職務。所以,日復一日,他穿上他的灰西裝,佩上他的懷錶,等待著。

      我知道塔希利太太──我現在稱她嘉蜜拉卡哈拉──以前在喀布爾以動人的歌聲聞名。雖然她從來沒以歌唱為業,但她確實有天份──我聽說她會唱民謠、情歌,甚至還會多半是男人唱的拉格(raga)。而將軍雖然愛聽音樂──事實上他收藏許多阿富汗和印度歌手演唱的古典情歌唱片──但他堅信歌唱表演是名聲不好的人做的事,不得公開演唱,是將軍娶她時的條件。莎拉雅告訴我,她母親想在我們的婚禮上演唱,只唱一首歌,但將軍瞥了她一眼,這件事就無疾而終。嘉蜜拉卡哈拉每週玩一次樂透,每天晚上看強尼•卡森﹡的節目。她白天都在花園裡,照顧她的玫瑰、天竺葵、馬鈴薯藤和蘭花。

      (﹡Johnny Carson,美國著名脫口秀主持人,主持NBC深夜節目「今夜」達三十年之久。)

      我和莎拉雅結婚之後,花草和強尼•卡森的地位一落千丈。我是嘉蜜拉卡哈拉的新寵。不像將軍拒人於千里的外交儀態──我繼續稱他「將軍閣下」,他從來沒糾正我──嘉蜜拉卡哈拉從不掩飾她有多喜歡我。至少,我肯聽她細數病痛,因為將軍一直充耳不聞。莎拉雅告訴我,自從她母親中風之後,胸口的每一次顫動都是心臟病發作,關節的每次發疼都是風濕性關節炎發作,眼睛的每一次抽搐都是中風。我記得嘉蜜拉卡哈拉第一次指給我看她脖子上的腫塊。「我明天會蹺課,帶您去看醫生。」我說。將軍笑著說:「那你的書可能也永遠沒辦法寫啦,我的孩子。你卡哈拉的病歷像魯米的作品一樣:有好幾大冊哩。」

      但不只是因為她找到了可以傾聽她病痛的聽眾。我堅信,就算我拎起來福槍,犯下謀殺罪,也依然能得到她毫不保留的愛。因為我除去了她心頭最大的病痛。我讓她免受每一位阿富汗母親最大恐懼的折磨:沒有正直的求婚者來向她女兒提親。她的女兒會年華老去,沒丈夫,沒子女。每個女人都需要丈夫。即使她自此無法再高歌。

      此外,我也從莎拉雅那裡得知維吉尼亞那件事的細節。

      我們去參加一個婚禮。莎拉雅的舅舅,夏利夫,在移民局工作的那位,他兒子娶了紐華克的一個阿富汗姑娘。婚禮在六個月前我和莎拉雅舉行的那個宴會廳舉行。我們站在賓客之中,看著新娘接受新郎家的戒指,卻不經意聽到兩個中年婦女交談。她們背對著我們。

      「真是可愛的新娘。」其中一個說:「看看她。這麼漂亮,就像月亮似的。」

      「對呀,」另一個說:「而且純潔。品德好。沒交過男朋友。」

      「我知道。我告訴你,這個小夥子還好沒娶他表妹。」

      在回家的路上,莎拉雅崩潰了。我把車開到路邊,停在佛利蒙大道的街燈下。

      「沒事了。」我說,輕撫著她的頭髮。「誰在乎啊?」

      「真是他媽的不公平。」她大叫。

      「忘了吧!」

      「她們的兒子泡夜店釣馬子,把女朋友搞大肚子,沒結婚就生小孩,沒人說半句話!噢,只不過是男人找找樂子罷了!我犯了一次錯,突然每個人就開始談榮譽感和自尊心,我這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我用拇指拭去她兩頰的淚,就在胎記上方。

      「我告訴你,」莎拉雅說,眼中淚光閃閃。「那天晚上我父親帶著槍去。他告訴……他……槍裡有兩發子彈,如果我不回家,就一顆給他,一顆給自己。我大聲尖叫,用所有惡毒的字眼罵我父親,說他不能把我永遠鎖起來,我希望他死掉。」她眼中又湧出新的淚水。「我真的這樣說,我希望他死掉。」

      「他帶我回家以後,我母親抱著我,也哭了。她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因為她說得太含糊不清。所以我父親帶我回到我的房間,讓我坐在穿衣鏡前。他拿一把剪刀給我,很平靜地叫我剪掉頭髮。他看著我剪……」

      「我好幾個星期沒出門一步。等我出了家門,不管走到哪裡,我都聽見耳語,或者是想像我自己聽見。已經過了四年,相隔三千哩遠,我到現在還是聽得見。」

      「去他媽的!」我說。

      她發出半哭半笑的聲音。「那晚我在電話上告訴你這件事的時候,我相信你會改變心意。」

      「絕對不會,莎拉雅。」

      她綻放微笑,握住我的手。「我很幸運,能夠找到你。你和我認識的阿富汗人都不一樣。」

      「別再提起這件事了,好嗎?」

      「好。」

      我親吻她的臉頰,開車上路。我一面開一面想,為什麼我與眾不同。或許因為我是男人養大的;我成長的環境裡沒有女人,因此也未曾直接感受到阿富汗社會對待女人的雙重標準。或許因為爸爸是如此與眾不同的阿富汗父親,一位依循自我規範的自由派人士,不墨守成規,先看社會習俗合適與否才決定要不要遵守。

      但我想,我之所以不在乎莎拉雅的過去,主要的原因是我也有過去。我深深瞭解悔恨的滋味。

      ※※※

      爸爸去世之後不久,莎拉雅和我搬到佛利蒙一個一房的公寓,離將軍和嘉蜜拉卡哈拉的房子只有幾條街。莎拉雅的雙親送我們一套棕色的皮沙發和Mikasa的磁盤組當喬遷賀禮。將軍另外送我一件禮物:一台全新的IBM打字機。在箱子裡,放了一張他用法爾西文寫的卡片:

      阿米爾將:

       希望你會在字鍵裡發現許多故事。

                  伊格伯•塔希利將軍

      我賣掉爸爸的巴士,而且一直到那時,我都沒再到跳蚤市場去。每個星期五,我會開車到爸爸的墓園,偶爾,我會在墓碑前看見一束新鮮的小蒼蘭,就知道莎拉雅來過了。

      莎拉雅和我開始過著慣常──也平淡無奇──的婚姻生活。我們共用牙刷和襪子,輪流看早報。她睡在床的右邊,我喜歡左邊。她喜歡蓬軟的枕頭,我喜歡硬的。她喜歡單吃早餐穀片,像吃零食一樣,然後拌牛奶吃。

      那年夏天,我拿到聖荷西州立大學的入學許可,主修英文。我找到一份保全工作,負責巡邏桑尼維爾的一座傢俱倉庫。這個工作無聊至極,但也有可取之處:六點一到大家都下班之後,一排排高疊到天花板的塑膠沙發間,悄悄映上陰影,我就拿出書,開始讀。在這座傢俱工廠充滿松香清潔劑氣味的辦公室裡,我開始寫我的第一部小說。

      第二年,莎拉雅也進了聖荷西州立大學。她選了教育學程,讓她父親很懊惱。

      「我不懂你幹嘛浪費你的天份。」有天晚餐時將軍說:「你知道嗎,阿米爾將,她在高中的成績得全A?」他轉向她:「像你這麼聰明的女生可以成為律師,或政治學家。而且,阿拉保佑,等阿富汗恢復自由,你可以協助起草憲法。到時候會需要像你這樣有才能的阿富汗年輕人。他們可能還會讓你入閣,榮耀你的家族。」

      我看見莎拉雅往後一靠,繃緊臉。「我不是女生,爸爸。我是已婚的女人。而且,我們也需要老師。」

      「什麼人都能教書。」

      「還有飯嗎,媽媽?」莎拉雅說。

      將軍先離席到海沃見幾個朋友之後,嘉蜜拉卡哈拉安慰莎拉雅。「他沒有惡意。」她說:「他只希望你成功。」

      「然後他就能有個律師女兒,好向他朋友吹噓。將軍的另一個勳章。」莎拉雅說。

      「你胡說!」

      「成功?」莎拉雅不屑地說:「至少我不像他,其他人拚命和俄國佬奮戰,他卻只坐著等待塵埃落定,然後大搖大擺進去要回他高貴的政府職位。教書或許賺不了多少錢,但那是我想做的事,是我熱愛的!更何況,賺得再少,也比領救濟金好!」

      嘉蜜拉卡哈拉咬咬唇。「如果他聽見你這麼說,永遠都不會再和你說話。」

      「別擔心。」莎拉雅不耐煩地說,把餐巾丟到盤子上。「我不會刺傷他寶貴的自尊!」

      一九八八年夏季,在蘇聯從阿富汗撤軍之前的六個月,我完成了第一部小說,以喀布爾為背景,描寫一對父子的故事。大半是用將軍送的打字機完成的。我寄詢問函給十多家經紀公司。八月的某一天,我打開信箱到時候,很驚訝地看見紐約一家經紀公司的來信,要求看完整的書稿。我隔天就寄給他們。莎拉雅親吻仔細包裹好的書稿,嘉蜜拉卡哈拉還堅持要我們把書稿從可蘭經底下穿過。她告訴我們,如果我的書被接受了,她就要替我宰隻羊,把肉分給窮人。

      「拜託,別宰羊,卡哈拉將。」我說,親吻她的臉。「只要做『天課』,捐錢給需要的人,好嗎?別宰羊啦。」

      六星期之後,一個叫馬丁•葛林華的人從紐約打電話來,說要擔任我的經紀人。我只告訴莎拉雅。「就算有了經紀人,也不代表書就一定可以出版。等馬丁賣出這部小說,我們再慶祝。」

      一個月之後,馬丁打電話通知我說,我的小說即將出版。我告訴莎拉雅,她不禁尖叫起來。

      那天晚上,我們和莎拉雅的父母一起吃晚餐慶祝。嘉蜜拉卡哈拉做了肉丸和白飯。將軍眼睛泛著淚光,說他以我為榮。塔希利將軍夫婦離去之後,莎拉雅和我開了一瓶昂貴的紅酒慶祝,那是我在回家途中買的。將軍不贊成女人飲酒,莎拉雅從來不在他面前喝。

      「我真的很以你為榮。」她說,舉起酒杯敬我。「卡卡也一定會很驕傲。」

      「我知道。」我說,想起爸爸,真希望他能看見此時的我。

      那天夜裡,莎拉雅熟睡以後──酒總是能讓她熟睡──我站在陽台上,呼吸沁涼的夏夜空氣。我想起拉辛汗,以及他讀過我的第一篇故事之後,寫給我的鼓勵紙條。我也想起哈山。「總有一天,阿拉保佑,你會成為偉大的作家,」他有一次說,「全世界的人都會讀你寫的故事。」我生命中有如此多恩寵,如此幸福。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值得擁有這一切。

      小說在第二年,一九八九年的夏季出版,出版商安排我巡迴五個城市宣傳。我在阿富汗人的圈子裡變得小有名氣。那一年,蘇聯全面撤出阿富汗。那應當是阿富汗人榮耀的時刻。但卻不然,戰火延續,這次是阿富汗人,人民聖戰者組織,對抗納吉布拉(阿富汗人民黨總書記,一九八七年在蘇聯扶植下出任阿富汗總統。)的蘇聯傀儡政權之間的內戰,阿富汗難民不斷湧向巴基斯坦。那一年,冷戰結束,柏林圍牆倒塌。那一年,天安門事件發生。在這一切之中,阿富汗被遺忘了。而塔希利將軍在蘇聯撤離燃起希望後,又回頭繼續上緊他懷錶的發條。

      也是那一年,莎拉雅和我開始打算生小孩。

      ※※※

      成為父親的念頭,讓我心中百味雜陳。我覺得既害怕又興奮,既畏縮又雀躍。我會成為什麼樣的父親,我不知道。我希望像爸爸一樣,但也想和他完全不一樣。

      但一年過去了,什麼結果都沒有。隨著月經每個月報到,莎拉雅變得越來越喪氣,越來越沒耐性,也越來越暴躁。此時,嘉蜜拉卡哈拉起初含蓄的暗示,已變成直接了當地說:「那麼!我什麼時候可以唱搖籃曲給我的小孫子聽?」而將軍則秉持普什圖男人的風範,從來不過問──因為問了這樣的問題,等於提及他的女兒和男人之間的性關係,即使這個男人和他的女兒已經結婚四年之久也不例外。但每當嘉蜜拉卡哈拉追問寶寶的事時,他總會抬起眼睛。

      「有時後,是要花點時間。」有天夜裡我告訴莎拉雅。

      「一年的時間不算短了,阿米爾!」她說,冷冷的聲音頗不尋常。「一定有問題,我知道。」

      「我們去看醫生。」

      ※※※

      羅森醫師個子很小,圓鼓鼓的肚子,胖胖的臉頰,牙齒整齊,說話略帶東歐口音,隱約有斯拉夫人的味道。他熱愛火車──診間裡散放著鐵路歷史的書和火車頭模型,還有火車奔馳過翠綠山崗與橋樑的照片。辦公室上方有張標語寫著:生命如火車。快上車。

      他替我們擬訂計畫。我先接受檢查。「男人比較容易。」他說,手指敲著他的桃花心木辦公桌。「男人的水管和他們的心一樣:單純,少有驚喜。你們女士,相反的……嗯,上帝在你們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對所有的夫婦都說「水管」這套話。

      「我們可真幸運。」莎拉雅說。

      羅森醫師笑起來。卻有些不由衷。他給我一張實驗室紙條和塑膠小罐,給莎拉雅一張血液常規檢查單。他和我們握手。「歡迎上車。」他說,一面送我們出去。

      ※※※

      我成功過關。

      接下來幾個月,莎拉雅不斷做檢查:基礎體溫、抽血驗每一種想像得到的荷爾蒙、尿液檢查、叫什麼「子宮頸黏液測試」的檢查、更多血液檢查,以及更多尿液檢查。莎拉雅接受一種叫「子宮內視鏡」的檢查:羅森醫師把顯微鏡放進莎拉雅的子宮內檢視。他一無所獲。「水管很乾淨。」他脫下乳膠手套宣佈說。我希望他別再用這個詞兒──我們又不是浴室。檢查全部做完之後,他解釋說他無法解釋為什麼我們無法有小孩。而且,很顯然的,這並不罕見。這是「無因不孕」。

      接下來是治療階段。我們試過排卵藥,莎拉雅自己定期打排卵針。這些都無效之後,羅森醫師建議做體外受孕。我們接到健康照護組織(HMO)一封措辭客氣的信,希望我們一切順利,很遺憾他們無法支付醫療費用。

      我們用小說的預付款來付醫療費。體外受孕冗長、繁瑣、令人挫折,而且終究沒成功。月復一月在候診室讀「好主婦」和「讀者文摘」之類的雜誌,穿脫一件又一件的檢查紙袍,進過一間又一間日光燈照明、冰冷無菌的檢查室,一次又一次忍受和陌生人討論所有性生活細節的屈辱,還有無數次的注射、探針與精子採集之後,我們又回到羅森醫師與他的火車面前。

      他坐在我們對面,用手指敲著桌子,第一次提到「領養」這兩個字。莎拉雅一路哭回家。

      那個周末,莎拉雅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父母。我們坐在塔希利家後院的野餐椅上,烤鱒魚、啜飲優格。那是一九九一年三月的一個傍晚。嘉蜜拉卡哈拉已經給玫瑰和她新種的忍冬花澆水,烤魚的味道夾雜著花的香味。她兩度越過椅子,輕撫著莎拉雅的頭髮說:「真主全知全能,我的孩子。或許不見得是註定如此的。」

      莎拉雅一直低頭看手。她倦了,我知道,厭倦這一切。「醫師說我們可以領養。」她喃喃說。

      塔希利將軍猛然抬起頭。他闔上烤肉架的蓋子。「他這麼說?」

      「他說這也是一種選擇。」莎拉雅說。

      我們在家討論過領養的問題。莎拉雅舉棋不定。「我知道這很傻,或許聽起來很空洞。」往她父母家的路上她對我:「但我沒有辦法。我一直夢想把孩子抱在懷裡,知道是用我的血液孕育他九個月,知道有一天我在他眼裡會看見你或我的影子,知道這孩子長大成人會有你或我的微笑。若不是那樣……難道這麼想錯了嗎?」

      「沒錯。」我說。

      「我自私嗎?」

      「不,莎拉雅。」

      「因為你如果真的想……」

      「不。」我說:「如果我們要做,就不能有疑慮,我們兩個都必須同意。否則對孩子不公平。」

      她把頭靠在車窗,一路上沒再說話。

      此時將軍坐在她身邊。「我的孩子,領養……這事,我不確定對我們阿富汗人合不合適。」莎拉雅疲憊地看著我,嘆了一口氣。

      「比方說,他們長大之後,就會想知道他們親生父母是誰。」他說:「你們不能怪他們。甚至,你們辛辛苦苦供養他們長大,他們卻離開家,去找賦予他們生命的人。血源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絕對不要忘記。」

      「我不想再討論了。」莎拉雅說。

      「我再提一件事。」他說。我敢說他的勁頭又來了,我們又得聽他的長篇闊論。「聽著,阿米爾將。我們都認識你父親,我在喀布爾就知道他的祖父,和他的曾祖父。我可以在這裡細數你的祖先,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也就因為這樣,他父親──真主願他安息──來提親,我一點都沒遲疑。而且,相信我,如果他父親不知道你的祖先是誰,也不會來向你提出婚約。血源是最重要的,我的孩子,如果領養小孩,你們根本不知道你們把誰的血緣帶進家裡來。」

      「如果你們是美國人,就無所謂。這裡的人為愛而結婚,從來不講門當戶對。他們領養小孩也一樣,只要小孩健康,每個人都快樂。但我們是阿富汗人啊,我的孩子。」

      「魚好了吧?」莎拉雅說。塔希利將軍的目光逗留在她身上。他拍拍她的膝蓋。「你很健康,又有個好丈夫,就值得高興啦。」

      「你覺得怎麼樣,阿米爾將?」嘉蜜拉卡哈拉說。

      我把杯子放在架子上,就在她那排濕漉漉滴著水的天竺葵盆栽旁。「我同意塔希利將軍的看法。」

      將軍滿意地點點頭,回到烤架旁。

      對於不領養小孩,我們各有理由。莎拉雅有她的理由,將軍有他的理由,我也有我的理由:或許,某個地方有某個人、某件事決定剝奪我成為父親的權利,就因為我曾做過的事。或許這是我的懲罰,或許這樣才是對的。「不見得是註定如此。」嘉蜜拉卡哈拉說。或者,也許,是註定不該如此。

      ※※※

      幾個月之後,我們支用我第二本小說的預付金當作頭期款,買下舊金山柏諾高地一幢漂亮的兩房維多利亞式房子,有尖聳的屋頂、硬木地板、一個小小的後院,盡頭是一個可供曬太陽的平台和燃火的凹坑。將軍幫我重新刨亮平台,油漆牆壁。嘉蜜拉卡哈拉哀嘆我們搬到幾乎一個小時車程遠的地方,特別是她認為莎拉雅需要全心全意的愛和支持──顯然,正是她出於善意卻難以承受的憐憫,才促使莎拉雅搬家的。

      ※※※

      偶爾,莎拉雅在我身邊熟睡,我躺在床上,傾聽紗門在微風中吹開關起,傾聽後院裡的蟲鳴啁啾。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莎拉雅卵巢裡的虛空,彷彿那是活生生、會呼吸的東西。它潛入我們的婚姻,那虛空,潛入我們的笑聲,和我們的性愛裡。然後在深沉的夜裡,在陰暗的房間裡,我可以感覺到它從莎拉雅身上爬起,停留在我們之間,睡在我們之間,宛如猶未出生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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