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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不得不仰臥起坐 - 第241章番外荼路字體大小: A+
     
    (上)

    ——被一個人跟著是什麼感覺?

    自秦霜寒離開秦家後,鴆安予便時常徘徊在京城附近,看著那個男人納妃封後、登臨帝位、鞏固皇權,一步一步走向巔峰。

    他本是獨來獨往一個人,毒門世家不需要庶子與嫡子爭奪家業,他自幼便被驅逐在江湖上流浪,那年湊著熱鬧前往天.行藏,如果沒有遇到秦霜寒,他本會葬身在神秘的黑塔機關之中。但沒想到兩人一路扶持逃出生天,他卻眼見秦家門庭冷落,義姐生死不明,心裡只覺得世道不公,天下不平,一股忿恨無處宣洩。

    於是,趁著秦霜寒不在,他暗中潛入皇宮之中喬裝后宮之人挑唆反間,又看著那個男人與近臣反目成仇,將昔日君臣誓言拋諸腦後,開始不斷地猜忌和背叛,到最後只剩下你死和我活的不共戴天之仇。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永遠,只可惜他的秦姐居然為了信守這麼可笑的兩個字,落得身敗名裂,最後連下落也無從尋覓。

    解奉侯暴斃的那一天,秦霜寒還是沒有回來。鴆安予卸去了宮人偽裝,走過禦花園,看了那株帝王栽下的千蝶引許久,只覺得心情蕭索,最終還是揚長而去。

    計劃裡還要除掉方守乾,不過他要的是這些人身敗名裂,所以這事情不急,他有的是時間和這些人慢慢周旋。

    但他沒曾想到過,繼任解奉侯位置的會是秦霜寒的兒子解臻,更沒想到他在京城才出沒了幾天便被一個暗影盯上,怎麼甩都甩不開。

    “小東西。”鴆安予一步踏上樑府的房頂,冷笑道,“堂堂江湖錄高手為朝廷賣命,解臻給了你什麼好處?”

    暗影沒回他,反手甩了他一臉銀針。

    ……好傢伙。

    鴆安予臉上湧現煞氣,正欲拿這暗影好好開刀,可豈知那影子卻有所警覺,很快撤出他的毒物範圍,端的是進退有度,穩得一批。

    嗯,很好。

    鴆安予瞇了瞇眼睛。

    他是江湖錄第三,除了第一名的老頭子和第二名的臭道士,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能夠攔得住他。這隻小刺猬這麼有警戒心,又是秦霜寒兒子的人,那就留著慢慢玩好了。

    反正他最近在京城要等著看一場好戲開幕。

    他也不急著隱匿身份,不高興的時候摸兩天魚曬幾天的網,高興的時候去集市裡轉悠轉悠,隨後就見到那小刺猬神神秘秘地跟踪過來,看上去盡心盡職,果然不負他所望。

    這日子你躲我藏,好生容易打發,結果讓鴆安予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畫像竟然有一天被貼在海捕文書上,還被套上了一個斷袖的故事,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鴆安予遠遠地、面色鐵青地看著這文書。

    他的身份一向隱秘,即便是接觸頻繁的方守乾、齊言儲等人他也未曾以真實面目相示,這恐怕是前幾日那該死的小偷盜骨把他的容貌給洩露了。

    發海捕文書的人是現任廷尉少卿林辰疏,是秦霜寒的兒子親自冊封的小官。林辰疏故意掩飾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分明是在威脅他,要逼他現身。

    明知他的身份,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膽大之人,不去會會倒可惜了。

    鴆安予原本並未將一個普通的小官員放在心上,本想著想教訓教訓這個自不量力的廷尉少卿,結果事情的發展再度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名字叫做林辰疏的人竟然還有另外一幅容貌,那容貌生得端正,對於鴆安予來說卻猶如夢魘一般,竟然和天.行藏第二像的傳承有關。

    他驚訝,付出了好大的代價才將這人抓捕到手,結果還沒套問上幾句話,便有人找到了他的所在,他還因此受了致命傷口,不得不先行逃走。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京城外走,很快看到那道暗影再度出現,朝他快速追來。

    這人就是傷他的人的走狗。

    鴆安予瞇起眼睛,眼中寒芒閃過,忽地往前踉蹌了幾步,跌倒在地,屏住呼吸沒有再動彈。

    暗影果然追了上來,他先在鴆安予外圍三丈處躑躅了一小會,見對方倒在地上睜著眼睛,身體沒有動靜,反是地上的血泊越擴越大,顯然是已經死了的樣子,這才慢慢上前翻過鴆安予的“屍體”,伸手試探對方的鼻息。

    結果甫一靠近,暗影竟然試探到了對方溫熱的吐息。

    “你……”暗影臉色一變,連忙翻掌一看,只見自己手心上一團黑色毒氣盤踞,此時想要再離開已經來不及了。

    荼毒生毒物毒性異常兇猛,只一會兒暗影已經倒在地上,抓住胸口蜷縮成一團。

    “哎呀呀小刺猬。”這時候他耳邊方才有聲音懶洋洋的響起,那原本應該死亡的人忽然慢慢地從地上撐坐了起來,伴隨著一串叮鈴的鈴鐺聲響,聲音顯得有些愉悅,“你莫不是以為普通兵器就能殺得了我?”

    暗影沒有應話,只是拼命掙扎著往後退去。

    “現在學會怕了?”鴆安予見狀哈哈笑了聲,捂著胸口的傷處慢慢走到暗影身邊,“像你這樣的人何必跟著解臻賣命,說幾句求饒的話,再罵幾句狗皇帝,說不准小爺心情好,便會把你放了。”

    暗影還是沒有回話,神情攏在陰影裡。

    “你說不說?”鴆安予踢了踢暗影的身體,逼問道。

    “……”

    暗影閉上眼睛,還是沒有搭理他。

    鴆安予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忽地從身上取出幾個藥瓶,掰開暗影的嘴巴,一股腦兒灌了下去。

    暗影掙扎了一陣,忽地臉色一變。

    “你給我吃了什麼?”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嘶啞。

    鴆安予見他終於發話,眼睛微微亮起道:“這就說不清楚了,反正都是些毒藥麻藥,還有醉夢樓的□□,怎麼著受不住啦,終於想求饒了嗎? ”

    暗影唇微微動了動,卻已經褪盡血色,話又咽回口中。

    他用手拼命地抓著地面,只感覺身體有萬蟻啃噬,一會如泡在冷水里極冷,一會又如架在火焰上極熱,不一會兒連微弱的掙扎也做不到了。

    鴆安予皺起眉,見這暗影古板的樣子,不由得覺得掃興。

    尋常人是耐受不住自己的毒藥的,就算是江湖錄上的高手,能撐一炷香的時間就最多了。不過這個人分分鐘都想取他性命,他其實也沒必要在他身上花太多時間。

    以後……可能就少了一個可以跟著他、陪他玩的人。

    鴆安予收回目光,正欲準備離開,忽地耳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

    “空侯大師,快看這地上有血跡。”

    “阿彌陀佛。”

    “這幾日京城的江湖人果然變多了,看來這天.行藏鑰匙現世的消息不止我們收到了。”

    “……”

    空侯大師,莫不是江湖錄裡排行第四的和尚?

    來的人有一人功力深厚,鴆安予想到自己此時負傷,臉色一變,隨手撕下一塊衣角堵住傷口血跡,縱身躍上附近的樹林,屏息往聲源處看去,只見不遠處有火把亮起,隱隱約約地有四五個人左右,正循著血跡往這邊尋來。

    他鮮少露面,即便被人看到真面目也無所謂,只是白天那斷袖的海捕文書還張貼著,如果被這群人發現恐怕一時半會也解釋不清楚,鴆安予思索片刻,本想轉頭就走,眼角邊卻瞥見原本倒在地上的暗影忽然再度拼命掙紮起來。

    鴆安予的腳步頓了頓。

    且不說自己那些折磨人的毒藥有多烈,單單醉夢樓的那藥的藥性就足夠讓人難受的了。這暗影不過撐起一點身體,臉色便煞白成一片,復又重新倒了下去。

    舉著火把的人已經靠近了。

    “大師,前面有人。”有人發現了倒在地上的暗影。

    按照尋常的發展,此時的暗影應該會被這群江湖人救助,更何況這人堆裡還有一個自詡正道的和尚,但出奇意外的,鴆安予卻看到空侯和尚把人攔了下來。

    “且慢。”和尚道。

    “大師?”

    “此人貧僧感覺有幾分眼熟,這三更半夜突然出現在此處,行跡可疑……”那空侯命眾人止步,緩步上前查探,忽地又道了聲佛號。

    “路通明?竟然是你!”他瞳仁驟然收縮,沉聲喝道。

    “……”

    一寸銀疏路通明,江湖錄裡排名第七的暗器高手,一手銀針出神入化,據說是個神擋殺神的狠角色。這幾日鴆安予和他捉了迷藏下來,早已懷疑過這暗影身份,此時得到確認,不由得饒有興趣地勾起了唇角。

    “路通明,那不是三年前屠殺赫連山莊的大惡人?”旁邊有人驚道,“他不是被空侯大師您擒住,怎會在此處?”

    眾人的目光亦紛紛落在暗影身上,只見眼前這人身穿一身不顯眼的衣服,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倒在了地上,額頭上俱是汗水,單薄的衣物裡貼著身體,上面大部分是血漬和汗漬,彷彿如同從水裡打擾出來的一樣。

    他看上去年紀並不大,不過是二十歲上下的年紀,容貌不說有多讓人印象深刻,但眉眼長挑,看上去十分細緻。此時路通明眼睛半闔半閉,雖然醒著的,可躺在地上卻一動不動,只有眼尖的人發現他手指正扣在地面上,留下幾道抓撓過後深深淺淺的血痕。

    這就是路通明?

    “那日我等押解他上了寒山,請求渺渺真人為赫連山莊裁斷。”空侯大師聲音沉了下來,道,“當日真人賜他一死,想是這賊人用了什麼閉氣的手段瞞天過海騙過,逃出了寒山。”

    “那大師,這、這下怎麼辦?”

    “渺渺真人已經做出判決,即是再遇到,便是天網恢恢,合該再送他上一次黃泉。”

    “我來誅殺這等惡賊!”有人挑了出來道,忽地眼睛咕嚕一轉,奇道:“不過空侯大師,路通明如此湊巧出現在京城,會不會是因為天,行藏的鑰匙而來? ”

    空侯聞言頓時瞇了瞇眼睛,神色莫名。

    “他好像已經受傷。這世上能傷到江湖錄上的人可不多,此人怕是帶著什麼秘密。我們且不如搜下他身體,再將他擒住套問幾句,或許可以知曉那鑰匙的下落。”旁邊一人又道。

    “不可,路通明作惡多端,又擅使陰招,誰知他此時是不是真的受傷。”有人說道。

    “這倒簡單。”空侯大師見路通明沒有動彈,忽地平地一掌向路通明處拍出。

    這一掌來得委實突然,連站在樹上的鴆安予都沒來得及反應,便看見路通明悶哼一聲,整個人被空侯的掌勁掀飛,沿路被巨大的掌勁折斷數棵樹木,直至撞在一棵徑口三尺多的巨木上,發出“砰”的聲響,方才止住去勢。

    鴆安予一愣,看著路通明吐出一口血,慢慢地從樹幹上頹然滑落。

    他心裡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大師好身手!”旁邊有人見他須臾之間受了重傷,立即誇道,“這下我等就不怕此人的陰謀詭計了。”

    “阿彌陀佛,如此,各位施主便可以看看他身上到底有沒有鑰匙。”空侯單手放在胸前,唇角微勾,又道了聲佛號。

    “多謝大師。”眾人欣喜,往路通明的方向走過去。

    這人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圍住了暗影,鴆安予臉色忽然陰晴不定起來。

    “這真的就是江湖錄的第七名?”

    “可不是,就是他殺的赫連莊主,想當初我在赫連山莊的時候,承蒙莊主蔭蔽在莊上小住了幾日,也算是承了他一分恩情。沒想到現在這賊人就在眼前,今日便看我給莊主報仇!”

    地面上傳來一聲悶響。

    “哈哈哈,空侯大師果然了得,他真的不會還手。”

    鴆安予面色沉了下來。

    路通明有幾斤幾兩,自己這個和他玩了一個月捉迷藏遊戲的人再了解不過。若不是自己用藥弄倒了這刺猬,這幾個人現在焉有活命的機會?

    他往路通明看去,只見那暗影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整個人被人踢翻在地,低低咳了聲,身體不停地發抖著,瑟縮在樹下陰影中。

    “這賊人在看我們。”

    “呸。”又是一聲重擊,有人哈哈笑道,“讓你看著,一會老子便替赫連莊主挖了你的招子,以祭他們在天之靈。 ”

    這一會路通明的身體沒有了動靜。

    “……”

    鴆安予瞇起眼睛。

    “怎麼這麼沒用,居然暈過去了。”有人嫌棄地道了聲,“從哪裡搜起?”

    “隨便哪裡,嘿嘿,只要搜出天.行藏的鑰匙。嘶,這傢伙身體好熱。”有人的手已經開始向路通明的衣襟裡探去。

    鴆安予目光倏地變冷,身形倏地從樹上消失。

    空中瞬間有冷光劃過,暗夜裡,圍聚在路通明身邊的四個江湖人士忽地身體一僵,隨後各自喉嚨裡突地冒出一道血箭,高高噴起,又在空中灑灑落下。

    地面傳來四聲砰然落地的聲音。

    “誰!”站在不遠處的空侯沒想到會突發如此異變,臉色忽地一變,再往路通明的方向看去,卻見月色下有人一把扶著路通明的身體緩緩地站了起來。

    突然出現的人個子高挑,每行一個動作身後便有鈴鐺叮叮作響,聽到空侯的問話,竟是輕輕地“嗤”了聲,看上去極為輕蔑的。

    “施主是路通明什麼人,竟敢在此為他大開殺戒?”空侯看著一地的屍體戒備道。

    “你管我什麼人,總之不和你是一路的。”鴆安予冷笑一聲,將昏迷的路通明一把背起。

    他的聲音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像是還沒有長開的年輕人。空侯目光沉了沉,判斷了一下鴆安予年紀,但見對方要走,也不再猶豫,寶相瞬間形成,忽地再向前面兩個人一掌拍出。

    “禿驢,竟敢惹小爺我!”鴆安予聲音再度揚起,揮手劈出一道氣勁,與空侯的掌風撞在一起。

    “轟——”平地轟然爆開,熱浪滔天,塵煙滾滾,空侯被氣勁立刻逼退數步,心中驚駭莫名。

    “你到底是何人?!”他是當世江湖錄上的第四人,能夠將他擊退的人天下屈指可數,眼前這人莫非是……

    空侯心中震驚,牢牢地盯著前面塵煙裡兩人所在之處,卻見塵土漸漸飄散開,露出對面朦朧的樹蔭,剛剛路通明和神秘人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哪裡還有這二人的身影。

    剛剛那一掌竟然只是震懾他不敢輕舉妄動的糊弄招式而已。

    空侯方才知道上當,可想起那人一掌之威,心中猶有忌憚,不敢獨自追擊,只得站在原地,閉眼又道了聲佛號。

    鴆安予疾步背著人往外逃遁,他胸口還留著路通明主子的劍傷,原本在痊癒之前本不宜動武,結果剛剛和空侯對招,原本已經漸漸止血的傷口又重新裂開,血跡滴滴答答地再度淋了一路。

    好在空侯沒有追來,他暗自呼出一口氣,心裡忽地又忿恨起來。

    “路通明,你欠我一條命。”他恨恨道。

    路通明沒理他,正垂首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省人事。

    “嘁——”鴆安予側首看著路通明昏睡的樣子,很快嫌棄地別開頭。

    他剛剛做了什麼,怎麼會救了個想要他性命的人。

    “靠,路通明,你拿什麼東西在頂我?!”沒走幾步,鴆安予忽地感覺背後有什麼火熱的東西頂住了,再度回頭怒道。

    路通明還是沒有回答,臉色白得如紙。

    鴆安予臉色崩了崩,又把要罵人的話給咽了回去。

    他抬頭看了看月亮。

    他看這月亮足足三十多個年頭,以前年少離家,只覺得這世上未曾有過溫暖,而後從天.行藏出來,又覺得這世道涼薄,就算是須臾的美好也會被歲月摧殘得分文不值,這人生漫漫長路,由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苦行修煉而已。

    他沒想過現在的自己背上還會負著一人。

    “……秦公子。”背上的人已經神誌不清,低聲開始胡亂呢喃。

    秦霜寒的兒子也姓秦。

    鴆安予臉色一變,壓抑不住微跳的眉毛:“路通明,你現在你靠在一個男人身上,居然還想著另外一個男人?”

    路通明沒有回答他,聲音低了下去。

    “……父親。”他的聲音帶著些啜泣。

    “別哭了,我不是你爹。”鴆安予身形一僵,又回道。

    路通明眼睫顫了顫,果然沒有哭出來。

    他停止了夢囈,鴆安予卻又忽地皺起眉。“你跟了我這麼久,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路通明沒有說話,只是趴在他肩膀上。

    鴆安予感覺額上有青筋跳起,終於忍不住搖著對方的腦袋:“餵、餵,不說我現在就把你丟下去。”

    路通明還是沒說,但被藥物燒得火熱的身體卻又往前蹭了蹭。

    夏日的衣料本來就不多,隔著層布幾乎就能感受對方灼熱的溫度和緊緻的肌膚。鴆安予身體募地僵了僵,急忙從樹上停下腳步。

    藍白衣服飄飄,遮掩了某個地方。

    鴆安予臉上陰陰晴晴,終於沒有再繼續說話,隔了許久方才冷哼了一聲,身影重新起落,迅速消失在夜色當中。

    ——結果救路通明根本就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本來循著記憶擇了一件空房等著路通明,想看看對方得知自己救了他以後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結果半路居然又殺出了一個林辰疏,讓他剛剛痊癒的傷勢重新加重,反而還折了一條手臂,險些連性命都保不住。

    鴆安予氣得咬牙切齒,偏生路通明還向著他,明知南豐城有危險,還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往裡闖。

    可惡,他發誓再也不要理這個人了。

    反正京城的事情很快就要結束,方守乾注定身敗名裂,他十幾年的佈局也該到了收網的時候,到時候天高海闊,他自四海為家,可以放下這俗世雜物,繼續自己的修煉。

    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秦霜寒的兒子竟然為了救林辰疏,居然重新開啟了天.行藏。

    當年秦霜寒失手打破密室裡面的琉璃盞,他親眼見到琉璃盞中一道微弱的光芒緩緩融入秦霜寒的小腹,結果白衣神像、黑兜青年——那些原本只出現在第二像傳承記憶中的往事竟然夢魘般再度開啟歷史的齒輪,重新在這個世界上演。

    只可惜,無論是解臻還是林辰疏,似乎都不曾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到底是秦霜寒的兒子,即便是不喜歡,他還是跟了過去,順手幫了個忙。

    如此,無論是京城還是天.行藏、抑或是秦霜寒,都該在這裡畫上最後的句號。

    鴆安予本是這樣想的。

    他一個人離開了京城,走過了厲朝的版圖,本想去狄夷看看外面的世界,可誰知沒隔了一個月,他忽地感覺自己背後再度被人盯上了,是熟悉的……被暗影跟踪的感覺。

    路通明那傢伙居然又追過來了。

    “路通明你來做什麼?你不是喜歡秦公子,跟著他便好了,纏著我幹嘛?”鴆安予道。

    “……”暗影默了默,“天.行藏白衣神像和皇上容貌如出一轍,你是那裡出來的人,我想知道是什麼原因。”

    鴆安予沒有回應,只是冷笑地看著前面的暗影。

    路通明皺了下眉,還是繼續道:“還有,皇上曾經救過我的性命,我對皇上只有恩情。”

    鴆安予譏誚的唇角一僵,微微斂了斂。

    “你也救過我性命。”隔了一會兒,路通明又道。

    鴆安予唇角輕輕放下,復又上揚,眉眼輕輕一挑:“哦?是嗎?”

    路通明這麼弱小,自己救他的性命不過是舉手之勞,可鴆安予卻覺得今日陽光明媚,心情甚好。

    他在狄夷附近搭了個草棚,開始過起自己的小日子,期間路通明因為天罰受傷,他便把人扛了回來照顧一番,時間悄然而走,每日雖然有口角之爭,但卻愜意得緊。

    但很快,這平靜的日子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打破。

    西錘大旱,旱地連綿千里,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往西走去,等到鴆安予自己神智恢復的時候,人已經離他和路通明平時居住的草廬數十里。

    鴆安予惶然回頭,只見那暗影一人背著包袱,正遠遠地跟著他,臉上隱隱透著擔憂。

    自修煉第二像傳承以來,他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再了解不過。此時自己這番異舉,很可能是那恐怖的祕境正在捲土重來。

    他是得了異類的傳承,可以活很久很久,可路通明卻不一樣,這人只是一個身手比普通人好一點的人類,在天.行藏的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螞蟻一般,隨時都有被碾死的可能,可偏生這樣一個普通的人類,任憑他怎麼驅趕也並不離開,非要繼續跟在自己的後面,然後趁著他昏睡的時候,一步一步背著自己逃離天.行藏的魔咒。

    明明是螳臂當車,效果杯水車薪,那人卻鍥而不捨,不停地帶著自己在這片荒漠中掙扎,如此循環往復著。

    他第一次發現,他和路通明之間的距離其實很遠很遠。

    他曾稱解臻為怪物,其實自己對於路通明這樣的普通人來說,又何嘗不是異類?

    他可以活很久,即便被天.行藏同化也能活很久很久,可路通明……他又能在這世間存在多久?

    狄夷草棚的日子彷彿只是假象,當眼前的事實擺在面前時,他只能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世界,茫然地看著背著自己的路通明。

    幸運的是,他們此行又遇到了林辰疏。林辰疏此人雖然對付他的手段十分讓人可恨,但在解臻的事情上卻十分勇武,他一人牽制住了第三像的怪物,給了他和劍塵雪足夠多的時間佈陣,終於引下天罰,將這片死灰復燃的詭異祕境徹底在西錘摧毀,永無再翻身的機會。

    大戰勝利後的那一晚,他替解臻、林辰疏包紮完傷口,又看著外面連綿的細雨,終於還是決定起身離開。

    他和路通明,與解臻和陳殊,本就是不一樣的。

    解臻是先天神魂降世,陳殊身負異能,這兩人原本同生共源。可路通明卻不是……他是一個凡人,已經過了修煉的最好年齡,注定永遠無法達到和他生命對等的長度。

    人會老去,但他不會。

    路通明會死去,但他不會。

    “永遠”兩個字是可怕的字眼,他不敢給路通明做過什麼保證,像他那樣的凡人,或許尋找到一個能夠安穩陪伴他一生的人,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才是大部分人過的好生活。

    鴆安予邊行邊想,卻又忍不住回頭望了眼自己的身後,沒有看到熟悉的暗影,不禁悵然若失。

    ——也是,當年如果不是他故意時不時地停下腳步,以路通明的能力,又怎麼可能會追得上他?

    現在他沒有留給路通明追上來的機會,那個暗影恐怕再也無法追上他了。

    可他心裡又很難受。

    鴆安予一路走走停停,從西錘重新來到了京城,一個人悄悄地潛入了廷尉的大牢。

    牢內,有一個女子正躺在稻草堆上,翹著二郎腿,百無聊賴地看著大牢牢頂。

    “霓裳兒。”見到這女子,鴆安予一步閃現在牢內,挑著眉道。

    “……是你?”千面霓裳一見來人,立刻咕嚕嚕地從地上坐了起來,看看牢房內,又看看牢房外。

    “我要做人臉面具。”凡人的牢房怎麼可能困得住他,鴆安予任憑對方打量,直接開口道。

    “大財主,你不是之前剛從我這裡買過三張?”千面霓裳道。

    “過時了。”以前的面具給了荊楚一張,秦霜寒的用掉一張,慫恿皇帝的宮人的用掉一張,且那張還被林辰疏見到過,肯定不能再用了。

    “哦……”千面霓裳聞言點了點頭,有些為難道,“大財主要從我這裡買麵具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現在還有五六年的牢獄要坐,牢房裡沒材料,可能要勞煩大財主等一等了。”

    “我可以把你從這裡撈出去。”鴆安予道,“不過有個附加條件。”

    廷尉大牢是出了名的插翅難逃,千面霓裳還從未有一個江湖中人能夠從裡面逃脫的,此時聞言眼睛亮了亮:“什麼條件?”

    “你千面霓裳有生之年都必須為我荼毒生提供新面具,年輕的,年長的,年邁的我都要一批。”鴆安予道,“這你能做得到嗎?”

    千面霓裳眼睛滴溜溜一轉,心中快速計算利弊,隨後笑道:“這不就是為鴆大人提供新身份嘛……沒問題!只要鴆大人用得到,我千面霓裳保證隨叫隨到!”

    (中)

    鴆安予勾起唇角。

    把千面霓裳救出大牢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這個女人倒是有幾分江湖義氣,只花了半個月的時間便給自己做了三張人臉,還附贈了一些裝束作為謝禮。

    鴆安予清點了行裝,猶豫一會還是將身後繫著的鈴鐺取下,塞了幾團棉花,隨後打點了行當,悄悄潛入宮中。

    不是不知道宮裡解臻看他並不順眼,但他一個人四處漂泊,日子日復一日地過,旁邊沒有人陪伴,這重複的日昇日落也變得索然無味。

    他不打擾路通明的生活,那便喬裝做一名路人,遠遠地看著也可以。

    他聽路通明說起過自己住在解臻寢宮附近,便偷偷潛往,可到了對方的庭院外面,卻看到一群宮女圍著圍牆墊著腳往裡面看,還有嘰嘰喳喳的討論聲。

    “路大人甚麼時候回來呀!”

    “急著做什麼,路大人是皇上身邊的二品帶刀護衛,每天肯定會忙得很。”

    “哎,以前錯過了林大人,不想再錯過路大人了。”

    “別做夢了,以路大人那樣的品階,怎麼都是皇上賜婚,二品以上的官侯之女為妻,就你這樣的麻雀也想飛上枝頭,癡人說夢麼?”

    “說我癡人,那你自個還不每天往這裡跑?我們又不想著做路大人的正室,只求路大人哪天看順眼了從我們這挑個妾室走也行呢。”

    “……”鴆安予聽著臉色頓時暗沉下來。

    小爺讓出來的人豈是你們這群人糟蹋的?

    見宮女們議論個不停,鴆安予冷哼一聲,拿著鞋面前的石子就往前踢去。

    “哎呦,誰打我!”宮女群裡立刻嚷嚷著起來。

    在場的誰都不肯承認,宮女們互相起疑,立刻扭打成一團。

    鴆安予躲在暗處忍不住偷笑了聲,忽地聽到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緊跟著有熟悉的聲音響起:“今時午休,宮中禁吵鬧,何人在此處喧嘩?”

    “路大人來了。”宮女一聽到那聲音暗道不好,一個一個歇了手腳,有的忙擇路跑走,有的則低頭讓在一邊,又可憐地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大人。

    見路通明旁邊的人模樣,鴆安予一陣心煩,可剛往路通明看去,卻見那暗影一雙鷹隼一樣的眸子已經朝他看過來。

    “什麼人在那鬼鬼祟祟?”路通明道。

    這樹林裡只有他一個人躲藏,鴆安予心中一凜,只得低著頭,學著女子的腳步小步地踱了出去。

    “你是哪個宮的宮女?”暗影又問道。

    沒想到路通明沒追問那些吵鬧的宮女,反而和自己又槓上了,鴆安予心中一頓好氣,可話到口中又軟了下來,低頭彎腰惶恐道:“回大人的話,奴婢是上駟院的雜役。”

    上駟院掌管御用馬匹的院府,在宮中地位很低,路通明看著前面的人的皓頸,心中生疑,蹙眉道:“你且抬起頭來看看。”

    鴆安予遲疑了片刻,卻不敢起身,又連忙伏地道:“大人恕罪,奴婢近來剛到宮中,適才疏忽迷了路驚擾到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他的聲音本就停留在了少年變聲期間,此時掐著聲音說話,聽上去嬌嬌滴滴的尤為可憐。旁邊的宮女也忍不住往他身上看來。

    “我讓你抬頭。”路通明的話並不通情,但也不算冷厲。

    鴆安予一僵,這才緩緩抬頭往路通明看去。

    “上駟院哪個房的。”

    “六、六房的。”

    “名字叫什麼?”

    “奴、奴婢姓安,六房那邊都換奴婢小安。”鴆安予回道。

    解奉侯還在世的時候,他曾易容成那皇帝的宮妃,對宮中的情形尚還熟悉,路通明聽了他的回話果然沒有再追問,只是沉默了一會,方才道:“宮中禁例很多,既然是新來的,就不應該亂走。”

    “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然而路通明卻只看了他一眼,復又移開目光道:“今日之事便當警告,若下次見到再犯,我便見此事報給宮中管事。”

    “謝路大人海涵。”一群宮女忙不迭地道謝。

    鴆安予也想說什麼,可再抬眼的時候,卻見路通明已經轉自自己的房間裡,關上了房門。

    旁邊的宮女投來羨慕又嫉妒的目光

    他愣愣地看著,回神後見狀冷笑,大步穿過這護衛庭院,往上駟院的方向走去。

    雜役並不起眼,他熟悉宮裡的事物,買通了上駟院的管事弄了個身份,很快便在六房待了下來。

    有宮女看到那日他和路通明對話,故意跑到上駟院來擠兌,鴆安予豈會吃虧,只把那群成天到晚在路通明身邊轉悠的宮女一一料理。一時間這風聲很快傳開,宮中的下人都道上駟院來了個厲害的角色,沒有人再敢招惹。

    鴆安予把路通明身邊的雜碎清個乾淨,偶爾有了空閒便偷偷跑去那里路通明的庭院看看,只可惜暗影時常會有要事要做,並不每天都回去,鴆安予有幾次乘興去了,也是敗興而歸。

    新的一年秋場圍獵,路通明作為二品護衛必然陪伴解臻通往,鴆安予弄了點手段,成為隨行車輦的扈從,就走在路通明的馬後頭。這一路上這暗影沉默寡言,唯有當中出了個小插曲時方才和解臻說上幾句話,結果皇輦上林辰疏直接跳將下來,路過的時候看了他好幾眼,他這才連忙回神,從路通明身上撤回目光。

    林辰疏倒沒有多說什麼,自去解決自己的事情了。

    他現在已經加冕為異姓王,算是徹底和解臻確定了關係,鴆安予不知怎的又有些覺得羨慕,只覺得若是滄海桑田,又能像他倆這樣重新相聚,也該多好。

    可是,他的實力與林辰疏之間有著天塹鴻溝,他無法做到像那個叫做陳殊的靈魂一樣一往無前,百死不悔。

    他和路通明之間恐怕是沒有永遠。

    敬寧王加封後的一年,南方屬國暴.亂,林辰疏再度領兵出征,此次隨軍出行的有儲君解肅,解臻和林辰疏有意要將解肅鍛煉成未來獨當一面的帝王,路通明得知後便出發同往,一路上暗中保護這小孩。鴆安予知曉了這個消息,便易容成士兵換了個身份隨軍出行,一道前往戰場。

    兩國交戰,人海碾壓而上,個人的力量開始變得有限起來。鴆安予沒有林辰疏那樣厲害的能力,只能遠遠地跟在路通明身後。結果路通明為保護解肅險些受傷,鴆安予衝上去給暗影結結實實扛了一刀,方才護下兩人。

    此時林辰疏已經回援,目光落在他身上,似有些震驚。

    鴆安予這才想起來普通人受這麼重的傷合該當場斃命才是,他看了眼路通明,只見對方也驚疑地往自己看來,他連忙往後仰去,從城牆上墜落,被炮火淹沒。

    浪費了一張面皮。

    好在戰場上互有死傷,他重新換了臉,代替了一個已經死亡的士兵,繼續與大軍隨行,等到戰事結束回城,便重新回到了皇宮裡,再度成為上駟院的小安。

    又過了一年。

    這一年天下大定,已經沒有像解臻初登基時候那番江山飄搖,路通明身上的事情也漸漸少了起來,鴆安予時常看到暗影一個人坐在御花園的閣樓邊,低頭看著遠方的池水發楞。

    有時候,暗影會回過神往四周掃視,鴆安予連忙掩飾自己的身形,不敢在路通明面前暴露了身份。

    突然有一日,路通明進入解臻的御書房後遲遲未歸,鴆安予一想到他和解臻之間的關係,不由得有些嫉妒,欲要查探這兩人商議何事,可又忌憚那人的實力,只好作罷,遠遠地在外等候。

    這一次路通明和解臻待得很久,出來後身上的護衛腰牌已經不見踪影。

    鴆安予微微一愣,暗中跟隨路通明回到寢居,卻見這暗影竟然從房子裡帶著一個包袱出來,隨後往皇宮外行去。

    暗影孤身一人,皇宮裡的火把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鴆安予忽地意識到什麼,也不顧自己在宮裡還有差事安排,急忙一路跟著路通明出城,只見那人去集市買了匹馬,又補充了乾糧,離開了京城。

    意料之外……路通明辭官了。

    鴆安予跟了他一路,這才恍然發現眼前這個男人居然放棄了已經有的官位品階,放棄了他一直效力的解臻,獨自一人重新回到了江湖。

    路通明沒有親人,這一個人的要去哪?

    鴆安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卻見路通明走走停停,忽然有一天停下腳步,往自己隱匿的方向看來。

    這個男人當了解臻的暗衛多年,洞察能力非常人能比。鴆安予心緒不定,不小心暴露了踪跡,只得小步重新從草叢走出,看著對方。

    “路、路大人,好巧呀。”鴆安予小聲道。

    “是你?”路通明道。

    “大人還記得我?”鴆安予驚訝。

    路通明雙眼輕輕瞇起,點頭道:“上駟院有一宮女張揚跋扈,曾有人與我埋怨過此事。”

    “……”

    鴆安予沒想到自己的事情竟然傳得這麼開,連忙泫然道,“路大人,此事冤枉呀。我也本是想安心在宮裡待著,可奈何那些宮裡的人不知怎的總想刁難我,我也不過是以牙還牙,誰知這些人轉頭把狀告到總管那,把我擠兌出宮來……”

    他說著,掩了幾滴眼淚,抬頭偷偷看著路通明,卻見對方臉色稍霽,稍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又問道: “大人這是一個人嗎?”

    “我已經辭官,現在不是什麼大人了。”

    “啊……那大人辭了官要去哪裡?”鴆安予沒有改口,立刻追問道。

    路通明垂眼看著眼前的人:“我也不知道。”

    “那如果大人不棄,小女可以一路服侍你。”鴆安予忽然道。

    路通明看著他。

    “大人,小女出了皇宮也無顏回到家中。”鴆安予知道路通明心細,連忙補充道,“小女一定不會給大人添麻煩。”

    他跟在路通明身邊,可以看著他衣食起居,如果有一日這男人找到自己合心意的伴侶,那他也可以放下這段過往,安心地離開,繼續他一個人的修煉。

    他等著路通明的回話,卻見對方沉默許久,方才輕輕嘆了聲,點頭道:“也好,若你沒有去處,那就先跟在我身邊吧。”

    鴆安予面上喜不自禁,連忙點頭稱謝。

    兩人很快結伴一起,鴆安予照顧路通明起居,原本以為這暗影會回歸江湖,結果此去離開京城後,路通明在外兜兜轉轉,並沒有就此重入江湖,反而一路慢慢往北而去,最後離開了厲國的昱北關,來到狄夷的地盤。

    狄夷和厲國已經議和,在新任狄夷王的主持下,兩國貿易相互往來,邊關商業大興。鴆安予看到昔日蕭條的丘鎮重新繁華,明明是見慣了塵世變遷,卻也有了恍然隔世的感覺。

    他忽然想到,他和路通明也已經相識了許多個年頭。

    當年瞥到待在角落裡面的暗影,這人臉上還有些許年輕,可隨著歲月蹉跎,路通明的容貌已經開始漸漸沉澱,那五官雖然依舊細緻,可臉廓卻越來越明顯,彷彿是時間的刀子在人的身上留下的棱角,明明是悄然變化,卻也是痕跡分明。

    可他卻還是和以前一樣。

    鴆安予愣愣地跟著,卻見路通明竟然回到了以前和他一起居住過的木屋,重新打掃了房間。

    “大人你這是……”路通明給他安排房間的時候,他看著自己居住過的地方一陣踟躇。

    “這本來是我一個認識的人的居所,不過他已經離開很久,想必不會再回來了,以後你便住他的房間吧。”路通明回道。

    “那我搶了他的房間,豈不是不好?”這個路通明,居然還把他的房子讓給外人住。

    鴆安予心裡有些氣惱,卻見暗影聞言無動於衷,只是道:“你且住著便是,如果他不回來,這房間空著也是空著,如果他回來,那等他回來以後再挪房間就是。”

    鴆安予沉默了一小會,這才不情願道:“大人難道就住在這裡了?這地方又窮又破,有什麼好的?”

    “是沒什麼好的。”路通明回道,“不過我也沒什麼地方好去的,便在這裡等那人就好。”

    “……”

    他在等自己。

    鴆安予眼睛一酸,忽然之間很想卸下自己的偽裝,告訴路通明自己其實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可是即使這麼做,對他和路通明的未來也於事無補。

    他抬眼看向路通明,卻見對方又開始修繕了早已經漏雨的屋頂,並沒有在意自己一個小小的女婢的感受。

    於是,他也跟著路通明重新在丘鎮住了下來。

    兩人住在鎮子外的郊野處,平時路通明會偶爾出去打獵到附近的集市裡售賣,和鎮民換得衣物和食物,鴆安予則在家中打理家務。他一個人遊蕩慣了,又有特殊體質的加持,可以不吃不喝整整七天也無大礙,起初並不會下廚,直到見到路通明親自燒菜,便暗暗學會了一點,燒出來的食物勉強終於可以勉強入口。

    後來,他又學了點針線,會在路通明在的時候裝裝樣子,然後等路通明轉身,便以氣御物,飛快地亂縫一番,用以應對日常所需。

    他手法雖然不成熟,但好在之前在宮中待的是上駟院,主要還是以照顧馬匹牲畜為主,圓謊上倒還說得過去,倒是路通明很少會說什麼,這人在外狩獵一天,回來的時候會弄好家裡的補貼,日子過得有條不紊,溫溫實實。

    以前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時有拌嘴,而現在雖是偽裝的一主一僕關係,但鴆安予好像也沒感覺到路通明使喚過他什麼,這男人自己什麼都會,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他這個名義上的奴婢。

    他是路通明,若按江湖傳聞所說,這人自小便慘遭變故,一個人在江湖上獨行滾爬,後來大仇得報後又當了解臻的暗衛,更是獨來獨往,做事周到,乾脆利落。

    這麼一個人在宮裡就十分受歡迎,在宮外也應該是。

    果然,隔了三四個年頭,他和路通明居住的木屋里外漸漸來了人,大部分是居住在附近村子裡的女子,每當路通明早上出門,便一個接一個掂著腳往外瞧,還有一兩個大膽的會跑過去送些糧米,隨後帶著粉撲撲的臉跑掉了。

    鴆安予看著微愣,再看路通明時,卻見他垂眼看著手中的野花不語。

    暗影這年紀,也確實該到普通人成家的時間了。

    鴆安予心中有些不知味,但想想自己這一路跟著路通明,不就是為了能夠看到這人安穩下來過一個正常人能過的人生,於是便乘著機會上前旁敲側擊。

    “路大人,我看到好多隔壁村的女孩子都喜歡你。”

    “嗯。”

    “這些女孩裡我看到有幾個還挺不錯,大人可有中意的?”

    “中意什麼?”

    “成家立業呀。”鴆安予沒想到路通明在這事上如此木訥,提醒道,“大人年紀也不小了,早該談婚論嫁,這時間經不起耽擱啊……”

    是的,等他看到路通明成家,他便可以安心地離開了。

    鴆安予說著看向路通明,卻見對方也往他看來,隔了好一會兒方才道:“你說的是,讓我想想……”

    鴆安予臉上露出笑容,可心裡卻不知卻又有些難過。

    他等著路通明出結果,沒想到過了幾日便有媒人上門來說婚事,路通明回絕了一個,竟把他叫到了房間裡。

    “大人叫我何事?”鴆安予進門的時候還看到媒人嘆氣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往自己身上多瞅了幾眼。

    “小安,你跟著我也有五年了吧。”路通明道。

    鴆安予心算了一下時間,自打自己不小心露餡跟著路通明,確實也有這麼多年頭了。而如果算他在宮里和路通明認識,還得再加上三年,如果再追溯到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其實又有將近四個年頭了。

    他竟然一不小心就在路通明身上耗了十幾年。

    “回大人,好像是有這麼久了。”他回道。

    “我也沒問過你的身世,不知你家在何處,家中可有其他父母長輩?”路通明又問道。

    身份是捏造的,這些肯定都沒有。鴆安予心中一凜,連忙胡謅了一些,只說自己在宮裡的時候家中已經凋敝,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和幾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

    說完,他又有些提防,看著路通明小心問道:“大人今天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些?”

    “本也早該問的。”路通明回道,“你一個人跟著我,已經吃了不少苦頭,我也沒什麼可以給你的。日後你如果是還想留在我身邊,不知可否做我的內人?”

    內人。

    “……你……大人你說什麼?”鴆安予忽地抬眼看著他。

    路通明回道:“那日你說起婚嫁,我想了許多日。其他那些女子雖好,但我身邊也只有你跟得最久,如果你答應,我們可以繼續這樣過下去。”

    鴆安予張了張嘴,忽然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他連忙背過身去用手擦了擦眼睛,回道:“大人你是說你想和我過這輩子?”

    “對。”路通明回道,“不用永遠,我們就只這輩子,搭個夥過個日子。”

    鴆安予還在背著身,用手覆住眼睛。

    他曾經不理解秦霜寒,覺得為她的犧牲感到不值;也曾經嘲弄過林辰疏,覺得他的拼命十分可笑。可到了現在,他卻明知到兩個人以後將會陰陽殊途,可心裡卻有聲音不停地在吶喊,有感情沖垮心中的防線,想就此答應了路通明。

    路通明考慮成家了。

    他如自己所願要過正常人的生活。

    可他要婚娶的對象卻是自己……

    耳邊,又有路通明的話緩緩響起:“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強求。”

    “願意?怎麼不願意?”鴆安予連忙抹了下眼角,將濕潤的手在裙擺上擦了擦,這才回頭笑道,“大人不嫌棄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對,他都和路通明糾纏了十幾年了,人生有幾個十年,他也不差這點時間了。

    就這輩子。

    他看到路通明和其他女子在一起會覺得難受,那麼……就讓他自己陪他走完這一生。

    鴆安予不敢肯定路通明有沒有認出自己,但看到對方沒有問,話到口中終是什麼都沒提及。

    他和他退出了朝堂,退出了江湖,退出了一切的紛爭,偏安在狄夷一個小小的村落,朝起暮息,過著曾經想都沒有想過,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生活。

    兩人還是和以前那番相處,但路通明為他退了所有媒人提起的親事。

    此後又有春去秋來,解臻退位,傳解肅為新的帝王,與敬寧王一道雙雙離開京城皇宮,從此天涯無跡,再無人知曉二人踪影。

    新帝上位十年,由先帝與敬寧王所施新政成效斐然,江山穩固,百姓安居,再兼之解肅沉穩,精巧於國事,不久後便到厲朝便現中興鼎盛之期,各國來朝,四海太平。

    又過了五年,狄夷王突染重病,大都先王遺部造反,境內生變,長禾山莊暗布的人手連夜派往昱北關傳遞消息,途中遭數名江湖錄高手攔截。此時路通明恰逢回家路過,出手奪回情報,一人迎風雪而上,隻身突圍前往昱北關駐軍處。

    鴆安予在木屋裡見路通明數日不歸,連忙動身尋找,等得到消息之時,路通明已經身上負傷,在昱北關處昏迷不醒。

    鴆安予驚怒交加,一人前往大都將叛軍餘孽一一屠滅,不過半月,江湖上許久未出的荼毒生之名重新響起,但凡響起狄夷境內一夜局勢變化,人人皆聞之色變。

    昔日江湖錄上的第一人渺渺真人仙風道骨,敬寧王忠肝義膽,而現在荼毒生有穩坐第一人之勢,但其行為乖張,出手狠毒,世上已經無人壓制,若任其胡作非為,恐怕這武林要因此人掀起一片血雨腥風。

    然而就在江湖中人人人自危之時,鴆安予又易容成已經不再年輕的小安,重新趕回到路通明的身邊。

    此時的昱北關,現任的皇帝解肅竟然也趕來了。

    有御醫的醫治,路通明情況已有好轉,年輕的皇帝站在路通明身邊慢慢轉過身,看著眼前嬌弱的女子。

    “你是路叔叔的……”

    “內人。”

    “……”

    上一次見到解肅的時候還是一個小不點,沒想到這時候再見的時候對方已經長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鴆安予暗地裡皺了下眉,沒有什麼多餘的話。

    解肅看著鴆安予,果然沉默了一下道:“先帝離開時,曾囑託我照顧路叔叔。”

    “皇上放心,民女會照顧好他的。”路通明為解臻做了那麼多事,這次又是因為解肅受的傷,鴆安予心裡已經覺得非常不痛快。

    解臻、解臻,又是解臻。

    他氣路通明總是為那個男人做事,面上已經顯得不大高興,解肅也不知是看懂了還是沒看懂,終緩緩道:“路叔叔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滴水之恩便是湧泉相報,朕不知你如何看他,但還請希望你能夠一直善待。”

    “……民女不用皇上提醒,自會待他很好。”鴆安予應道。

    他說完,也不看解肅到底是什麼臉色,自去準備各種藥材,為路通明療傷去了。

    狄夷這一場變故發生得猝不及防,結束得也是匆匆忙忙。大都造反的人一夜被滅,原本已經策反的大軍原本要壓進厲國北關,結果繼任解臻之位的解肅再度親自壓陣,關口又有老將楊戊率大軍恭候,一場叛亂在兩國聯盟協議之間飛快平定,烏延珀帶病執政,下令捉拿幕後指使,很快將人捉拿處刑。

    等兩國事情了解,鴆安予和路通明又重新回到了木屋。

    暗影已經沒有解臻在位的時候那麼年輕,此次受傷後痊癒花了許多時間,身體也已經大不如以前,就算是這一生的壽命,也已經耗過了大半。

    鴆安予曾想過去查找永生之法,可當初無魂之人能夠長生不過是儀仗天.行藏中的神澤碎片,且若是他強留人的魂魄在人世,靈魂終會被天地大道消耗,長生之人最終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這非但路通明不會同意,就是他自己也無法接受。

    歲月匆匆,很快又從指間流逝。

    千面霓裳也老了,這女人生了場大病,最終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他給鴆安予做的面具也只能停留在三十多歲的年紀,不能再隨意變化了。

    對此,鴆安予臉上有不滿。

    “當初不是說好隨叫隨到,怎麼這麼快就反悔了?”

    千面霓裳滿臉愕然,看著前面這個俊美男子沒有變過的容顏,最終還是默了一下:“鴆大人,二十年雖然對你是彈指一瞬,但對我已經不是了。”

    “……”二十年。

    “大人,您身邊那位可是當年為先帝做事一等一的角色,他觀察入微,心細如發,我這等手藝以前還能瞞過他,可現在雙手已鈍,如果繼續做下去,恐怕遲早一天會暴露大人您的身份。”千面霓裳道。

    鴆安予冷笑:“可如果我不陪他一同老去,他豈不是更會懷疑?”

    千面霓裳無言,她看著鴆安予半響,方才嘆了口氣道:“鴆大人,其實我一直有一事並不明白。”

    “什麼事?”鴆安予回道。

    千面霓裳見鴆安予臉上冰冷,還是繼續道:“我以為大人人中龍鳳,現今江湖上也已經無人能夠再比得過大人您了,大都那一役,大人之名已經如雷貫耳,本該站在眾人之上,可為何大人卻要一直易容,待在一個小小的村子裡?”

    鴆安予不可抑制地蹙了下眉。

    是,他是荼毒生,和路通明、解臻、林辰疏都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為何還要待在那個男人身邊?

    “大人選擇了路大人,千方百計地留在他身邊,是不是因為……”

    “因為什麼?”鴆安予幾乎下意識地問出口。

    “因為有了感情。”

    “……”

    鴆安予安靜了下來。

    耳邊卻聽千面霓裳絮絮叨叨:“當年大人救我出獄,不就是為了路大人?大人跟著路大人退出江湖,又因為路大人重新出手顛覆狄夷,倘若沒有感情,又怎麼會做這麼多?”

    鴆安予只覺得一陣心煩,皺眉道:“胡說,他心裡總是想著別的人,我怎會在乎這種人。”

    解臻、林辰疏、還有那個遺留下來的小皇帝,誰都在路通明的心裡佔著一席地位,他鴆安予才不屑。

    “可若大人不在意他,又怎會在意他心裡在乎的是誰?”

    “……”

    “大人,你其實是喜歡上了他。”

    “……”他喜歡路通明嗎?

    鴆安予抬眼看著灰濛蒙的天色,只覺得一陣悵然。

    那暗影對他而言很可能是漫長人生的一個過客,他怎會對他產生什麼感情?

    他性格孤僻,向來獨來獨往慣了,可和路通明在一起,無論是被他跟著,還是和他在一起,都會覺得這時光悠悠,嫻靜而又舒服。

    明知道在一起對誰都不好,可他就是捨不得離開他。

    以前在還可以挽救的時候沒有就此斬斷,而現在倘若那個男人真的不在了……

    鴆安予垂下眼,輕輕眨了一下,只感覺眼睛有些濕潤。

    “既然喜歡了,大人又何不妨和路大人交代清楚,以後便不用這般易容了。”千面霓裳道。

    “誰說我喜歡了?”鴆安予隱隱發怒,心中卻更加迷茫。

    千面霓裳欲言又止,隨後慢慢嘆了口氣。

    離開了前來告別的千面霓裳,鴆安予轉身回到小木屋,看見暗影正在院子裡一個人晾曬著作物,正等著他的回來。

    鴆安予躑躅一會,終於還是往那人走去。

    他的容貌開始停留在了最後一張易容的歲數,伴隨著時光流轉也不再有明顯的變化。但路通明自受傷後,身體已經漸漸開始衰敗。他只能盡心盡力為其調養,也不顧一個宮女為何會知道這麼多藥理的運用,每天為路通明準備藥膳、藥浴,非得將對方的壽命拉長一些不可。

    然而暗影似乎並不在意,除了在每天要多服用每天增加的藥量的時候皺了下眉,每日生活還是和往常一樣無二。

    一日鴆安予和路通明一道吃了晚飯,不知怎的意外泛起了困,便靠在榻椅上打了個盹。

    忽地耳邊有了腳步聲。

    “小安。”路通明在他的身邊輕喚。

    鴆安予只覺得腦袋昏沉,但聽到路通明的聲音,不禁心下安定,索性逗逗這暗影,故意裝著沒有睜開眼睛。

    路通明喚了兩聲,見前面的人沒有反應,輕輕嘆了聲,將羅漢榻上的茶几搬下,扶著鴆安予躺下。

    他動作偏慢,已沒有以前利索,期間還有一兩聲咳嗽,是之前受傷留下的後遺症。

    鴆安予聽到對方的咳聲頓時覺得後悔,不是很想裝睡了。

    他想著,正打算自己用個什麼姿勢假裝甦醒,臉上卻忽然傳來一雙溫和的手的觸感,在臉頰上的皮膚緩緩劃過。

    ……路通明在摸他的臉?

    鴆安予一愣,還沒來得及細想,那手已經繞到了他的耳後,隨後輕輕用指腹摩挲了一下。

    這……

    鴆安予瞬間毛孔倒立。

    他這才反應過來路通明要做什麼,然而沒等他做好準備,前面的暗影已經摸索到了什麼,輕輕地掀起一張薄如蟬翼的面紙。

    “……”鴆安予僵住。

    掀他面皮的人的動作顯然也卡頓了一下,隨後卻沒有再繼續,只是慢慢地又將這張面皮輕輕地貼合了回去。

    鴆安予眼睫輕輕顫了一下。

    “荼毒生,我要走了。”

    “本來想再看看你,不過有你在這裡,也足夠了。”

    鴆安予忽然想起來,自己修煉到現在的境界,已經不會輕易犯困,這次腦袋昏沉很可能是這暗影在他的晚飯裡動了手腳,只是路通明並沒有計算到他的修為已經到達新的境界,即便是服用了令人昏睡的藥物,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可他不敢在這個時候睜開眼睛。

    路通明說完這些,靜默了一會,方才緩緩道:“人的一生有如蜉蝣,我前半生為複仇而活,後來又為解臻效力,唯獨你……你救了我很多次,我對你虧欠得越來越多。”

    “……”知道虧欠,那就好好活著啊……

    “可我壽命將盡……你說下一世,我還會記得你嗎?”

    是,你有你的壽命,那我呢?

    明明只說好了這一世,他居然還在勾引他下一世。

    去你的路通明,去你千面霓裳的鬼話,我才不喜歡你。

    鴆安予在心裡暗罵,可是心裡卻是又堵又難受。

    也就在這時,他忽地感覺到自己的唇邊有輕輕的、濕潤的觸感。

    然而這感覺一觸即離,路通明已經起身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替他掩上了被子。

    門外傳來“吱呀”一聲聲響,房間裡的人的腳步聲已經遠去,鴆安予這才睜開眼,愣愣地看著房梁,臉頰邊有滾燙的眼淚劃落,一點一點地滴在枕頭上,染開大團大團的淚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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