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七聲音離得非常近,但在他的旁邊卻並沒有解臻的聲息。
陳殊睜著眼睛, 隻覺得眼前世界一片黑暗, 心裡卻一陣發慌。
荼毒生突然來到天行藏恐怕是有備而來。以林辰疏的身體狀況他已經沒有辦法對付這個人,路七也不是荼毒生的對手, 而解臻卻在此時出事……若荼毒生心生歹念,他們這一行三人恐怕要被荼毒生暗算在此處。
……這絕對不行。
陳殊勉力再提起一口氣,臉上血紋卻是迅速爬過半張面孔,如同龜裂一般。
“林公子!鴆安予, 你在做什麽?還不放開林公子!”路七焦急的聲音傳來。
“他中了第二尊的玩意, 就算是到了天行藏也沒救了,現在自己又逼著自己死,這怨得了我?”鴆安予冷哼一身, 聲音充滿不屑。
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陳殊的耳裡, 陳殊背對著路七的頭微微側側,並沒有說話。
“你胡說!天行藏既然有蠱王的蠱,那必然也會有解蠱的方法。”路七看過林辰疏的動作,也不知陳殊聽進去多少, 連忙否決道。
鴆安予倒是覺得稀奇起來, 他身上鈴鐺便晃蕩一下, 發出叮鈴鈴的響聲:“我有什麽好騙你們的,解蠱早在二十年前或許可以辦到, 可現在的東西都被搶光了。這裡大到千年玄鐵,小到一炷香都是寶貝,早就被來到天行藏的人搜刮乾淨, 你以為像蠱王、詭雲譎那樣的人會給你們留下什麽好東西嗎?”
“……”荼毒生是二十年前參加過天行藏之爭的人,他所言恐怕並非是假,路七的聲音停頓,竟無從反駁。
他和解臻日夜在在天行藏裡面搜尋,除了幾塊隕鐵之外,便再也沒有看到什麽東西。這偌大的地方,除了黑塔還是黑塔,什麽都不曾留下。
昨夜解臻站在殿外許久。寒山上的雪已經有了刺骨的寒意,路七看到他抬首看著殿裡,就像是他上寒山時候第一次看到山頂的他一樣,只是那時候孤守中帶著迷茫,而現在凝望中卻自有絕望。
而今天已經是林辰疏最後的期限。
知道自己死期將至,陳殊閉上眼。
“可惜了。”荼毒生幸災樂禍,但很快又想到了什麽,面容微僵,哼地一聲不屑出聲。
路七聞言將佩刀出鞘:“鴆安予,就算如此,也不許你傷害秦公子和林公子!”
“就憑你?”鴆安予身上的鈴聲微微頓,但不過片刻,那少年嘲諷的聲音又響起:“路通明,一個第七名,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他語氣莫名滲人,身上隱隱透出一股陰寒氣息,宛如蛇吐蛇信,陳殊耳邊傳來兵器被砰地震碎聲音,有路七悶哼的聲音,夾帶著衣袂連帶的短暫風聲。
耳邊,路七的聲息也消失了。
陳殊睜開眼睛,用手抓住扣在自己衣領上的手:“鴆安予,你把路七怎麽了?”
“他比你好,與其關心他倒不如關心你自己。你覺得你現在這個樣子,還能撐多久?”鴆安予冷哼一聲,隨便陳殊在自己的手腕上怎麽抓撓掰扯,複又將他繼續向前拖行。
“……”
陳殊抬著眼睛看著黑暗,大約被拖行了十余步,他的身體忽然碰到了什麽東西,那東西似像個琉璃燈罩,碰撞後很快發出一聲咕嚕嚕的聲響,摩擦著地面從陳殊身邊滾過。
鴆安予聽到聲響,腳步微微一頓,站立在遠處許久。
“呵!”直至那聲音沒有了聲響,荼毒生才出聲,繼續拽著陳殊向前。
這一次他拖拽的力道又小上很多,走了不到十步,他忽然拎起陳殊的後領,猛地一把將陳殊向前推去。
“!”陳殊本就站不穩,一推之下向前踉蹌跌倒,然而手觸到地面時,卻摸到一塊衣服布料。
他微微一愣,迷茫地轉過頭,看向鴆安予來時的方向。
鴆安予見陳殊雙眼沒有焦距,微微蹙了下眉,話說出來卻是冷淡的諷刺:“這裡就是牆後,那個怪物就在你旁邊。”
陳殊皺眉,卻聽鴆安予的位置有甩袖的聲響。
伴隨著衣袂的聲音,有腳步輕輕而起,卻是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鈴鐺一聲一聲起,又一聲一聲落,很快慢慢行遠,細不可聞,終再也無聲。
荼毒生把他丟到牆後,便一個人離開了。
陳殊微微一愣,隨後想到什麽,慢慢地用手摸過地面上的衣服布料,他順著布料上沿,終於觸碰到衣服的主人。
這是鴆安予口中說的“怪物”。
地面上落著一把古樸的配劍,陳殊摩挲而過,驀然反應過來,連忙抓住眼前的人的衣襟。
“秦公子?”陳殊試探著問道。
沒有回應,被他抓住的人身體僵硬,整個人都在發顫。
陳殊看不見牆後的世界,也不知道解臻發生了什麽狀況,但從路七之前的話來看,解臻似乎是看到了什麽東西才會如此。他皺了下眉,再度用盡力氣抓住眼前人的手腕。
“解臻?” 陳殊又道。
“……”回應陳殊的還是悄無聲息的顫抖。
他們身邊只有空寂,明明除了兩人的心跳,什麽都沒有。
“秦公子,我是林辰疏,你怎麽了?”陳殊再度強打精神,慢慢地扶著解臻的身體站起來。
“……辰疏。”解臻聽到聲音,忽然抖得更加厲害,連帶聲音都開始發顫,“我、我……長、長明……我……啊我……”
他聲音開始變得恐懼,宛如在被深浸在黑暗深淵之中。
陳殊沒想到自己的名字會讓解臻的狀況變本加厲,他站在解臻前面,微微喘了口氣,終於用手摸索著解臻的臉,緩緩從臉頰摸索至額頭,用手慢慢覆住解臻的雙眼。
“秦公子,別看了……別看那裡了。”陳殊扶住解臻的肩膀,緩緩地說道。
解臻還站著,他的身體還是緊繃著,一直睜著的眼睛隔了好一會兒,終於在陳殊的掌中輕輕地闔了下眼睛。
柔軟的眼睫扇動過陳殊的掌心,解臻身體上的發悸漸漸緩和。
陳殊手指輕顫,他精神頹靡不堪,原本搖搖欲墜,見狀又立刻重新回神,繼續為解臻覆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動作維持了多久,頭已經緩緩地靠在解臻的肩膀上垂了下來。
殿外從外界滲進的陽光漸漸消失,最後的時辰如期而至。
解臻終於恢復了平靜,原本僵直繃緊的身體從恐懼的禁錮中掙脫,狀態轟然坍塌,緩緩跌坐在地上。
有人失去了倚靠,很快也從站立的姿勢跌下,跪靠在解臻的身前。他的手慢慢地從解臻眼前滑落,手指拂過解臻的臉頰,掛落在一邊。
他伏在解臻的右邊的肩膀上,頭徹底無力地垂搭在解臻的後背。
“辰疏。”解臻的意識終於一點一點地恢復,他睜著眼睛,看著眼前的人單薄的背脊散落的青絲。
陳殊低低地應了一聲,胸口起伏了一下,隔著衣料,只有緩慢的心跳。
“我、我……我沒事了。”解臻盯著陳殊的後頸喃喃道,。
“嗯。”陳殊又輕輕地應了一聲。
“辰疏,你、你還……”解臻複又問道,話至中途,聲音卻已經啞了一半。
然而這一回,沒等他說完,陳殊的聲音已經在他耳邊靜靜地響了起來。
“皇上,我要走了。”陳殊道。
“……”
解臻的手僵硬著撐在地面上,忽地慢慢抬起,又開始發顫起來。
陳殊的呼吸和心跳漸漸弱了下去。
解臻張了張嘴,幾次想說什麽,終於惶恐嘶啞地發出聲音:“那你還會回來嗎?”
“……”
解臻眼中水光瀲瀲:“不管怎樣,我都會一直等你。”
“……”
“辰疏、辰疏。”解臻顫著音道,“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
陳殊疲憊地抬起眼睛,目之所及之處還是一片黑暗。
他馬上就能完成任務了,名字說了也沒有意義,不過讓解臻徒留傷感而已。
他回到他的世界,就會重新開始他自己的生活;解臻已經沒有齊言儲和方守乾的威脅,帝王之位也將會更加鞏固。以後投靠解臻的人才也會越來越多,無論是姬長明還是林辰疏,不過是解臻生命裡的一道剪影。
他本來就不應該和解臻發生任何關系。
現在就這樣走……大概是挺好的吧。
陳殊沒有回答,慢慢地垂下眼睛。
“辰疏。”耳邊卻傳來一聲輕喚。
“……”不要告訴他。
“辰疏,我隻想記住你。”有人用發顫的手慌亂地抓過他的手,絕望地祈求。
“……”陳殊眸光微動,彌留前似又看到那人玄衣身影,清冽冷顏,朝他緩緩轉身。
“我叫陳殊。”他終於低低說道,“陳年的陳,殊途的……”
最後一句話已經如同蚊呐,細不可聞,然而語落至最後,殊字終是沒有念出。
陳殊的手失去所有的力道,軟軟地被攥在解臻手中,微睜的眼瞼卻沒有再闔上,瞳孔定格在一處,眼中的光暈徹底寂滅。
身體相抵之間的心跳停止,在頸邊也沒有了溫熱的吐息。
解臻手劇烈顫抖,陳殊的手終於在他手中滑落,落在他的身邊。他再也忍不住,終於肆無忌憚地環過眼前人的腰身,扣過他的後頸,將眼前的人緊緊地抱在懷裡。
“陳殊。”他低低說了一聲,泫然埋進身邊人的頸窩。
沒有人回應他。
空曠的牆內於此一瞬忽然泛起無數回響,爭先恐後地灌入嘶喊,牆面上無數靈紋驟然湧現,密密麻麻地寫滿整面牆壁,幾欲要隨著寫下的人一樣奪牆而出。
所有的靈紋,都只有兩個文字的相同紋路,無聲又窒息。
解臻頭撕欲裂,抬起的眼眸劇烈震動,卻是什麽也沒有看見。唯有從塔頂密集而落的無數鎖鏈,森冷地泛著幽光,映入他的眼中。
他又開始顫抖,拚命地抱著陳殊的屍體死死盯著,本能的恐懼終於一點一點地平複,他再度慢慢地鎮定下來。
過了許久,他終於松開陳殊,慢慢地將他平放在地面上。
陳殊的身體已經變得冰涼。
他的眼睛半闔,半面臉上有密密麻麻猙獰的血紋,唯獨另外半面的容貌還保持著生前的模樣,平靜地睜眼看著前方。
解臻跪坐在陳殊身邊,單手深深扣緊自己的頭顱,曲指抓入發間,徹底被絕望、自責與黑暗淹沒。
寒山混沌處的守望沒有曙光,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牆內寂靜,他聲音呢喃而起。
“如果、如果……我不是皇上,你是不是就不會死?”
“陳殊,你回家了嗎?”
“……你或許不知道,我等的人是你……以前是,以後是,我會永遠等著你。”
……
永遠有多久。
滄海桑田,與天地行歌,於大道而言,也不過一粟爾爾。
解臻通紅著眼看著陳殊的屍體愣神許久,終於垂眸垂下手,慢慢地俯身為陳殊整理頭髮、衣服,最終將手緩緩地落在陳殊沒有闔上的雙眼上。
只要闔上,他的眼睛就再也不會睜開了。
解臻的動作微微頓了頓。
所有的歡聲笑語、喜怒哀愁於一瞬間湧上心頭,他看他笑顏做作,看他衝鋒在前,看他認真寫案,所有的記憶都如同曇花一現,短暫得匆匆。
解臻靜靜地看過眼前人的眉眼,眼中水光再度一滴一滴滑落。
水滯在陳殊的衣襟上泛開暈跡。
他的手在陳殊的眼睛處落下。
然而也就在他為他蓋上眼簾的一刻,自陳殊天靈之處忽然散發出一道柔和的星光,漸漸升起,慢慢地覆蓋過陳殊的身體。
與此同時,陳殊半邊臉頰上的血紋竟開始迅速竄動倒流,自陳殊體內又騰起一道濃重黑氣,於心口之處盤踞,化為猙獰毒蠱,朝著天靈處的星光呲牙叫囂。
星光處,一道平面波光乍然泛開,無數星光薈萃,光華大振,印染整個後牆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