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頰邊,有人溫熱的呼吸。
陳殊惶惶然睜開眼睛, 抬眼往上看去, 正見解臻的顎線。男人的下顎棱角分明,此時正側頭, 一雙如墨的眼眸正往他一眼看來。
眸子深邃,幽靜如深潭。
雙人目光相觸,陳殊的心忽地跳快了起來,連著平時都沒在意的心跳, 此時竟也突顯得十分明顯。
解臻還在盯著他。陳殊甚至還能感覺到自己左邊的手臂和肩膀被人箍住時, 隔著衣料,還能感受到來自解臻身上的體溫。
“……我、我。”陳殊掙扎了一下,腳跟連忙在地上站穩, “秦公子, 你、你今天怎麽又過來了。”
站穩後的陳殊,身高隻矮了解臻十分。
解臻默默地看著懷裡的人掙脫開去,這才緩緩地收回扣住陳殊肩膀的手。
“上次記得你喜歡吃糕點,就過來再給你捎上一些。”他的聲音緩而淡, 聽不出什麽情感。
陳殊一愣, 目光往桌面上看去, 只見在玄鐵胚旁邊果然放著一個紙袋,上面是京城上品坊的樣式。他一開始隻注意到玄鐵胚, 竟沒發現解臻還為帶了糕點。
在林辰疏的記憶裡,上品坊的糕點十分難買。原主就有站了兩個時辰才買上一小份的經歷。
而現在解臻居然也來這麽一套。
陳殊心中有一絲錯愕和觸動,但見眼角邊解臻已經拂過衣袖, 將房間的門又“吱呀”一聲關了回去。
“……”好吧。
陳殊的眼皮跳了跳。
玄鐵胚在前,盜骨在上,人又被解臻拽了回來,門還順帶鎖上了,他站在原地,每一根神經都難受得發麻。
隔絕了門外的霞光,房間驟然變暗,只有窗外一點點余光照進房間,讓房中的人影有了可循的亮光。
解臻繞著他走到桌案邊,目光一掃桌上的玄鐵胚,見陳殊乾站著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聲音沉穩:“這千年玄鐵貴重,我來到你住處,見這人偷了你的東西躲在房梁上,便出手拿下了。”
“……”陳殊抬頭看了眼掛在梁上的盜骨。
“嗚嗚嗚……”盜骨努力掙扎,努力地向陳殊發聲。
陳殊面無表情地重新收回視線,低眼看著地面。
“他是江湖錄上排名第十一的盜骨,方守乾正派人全城通緝他,他卻出現在你家裡。”耳邊有解臻的話響起。他的語氣越發隱忍低沉:“所以……林辰疏,你已經在查案了對嗎?”
陳殊皺眉。
兩人一時間都沉默了下來,房間裡只剩下盜骨不停在梁上發出的嗚嗚抗議聲。
解臻的盯著陳殊的眼色越來越沉。募地,他眸光閃過一絲厲色,劈手一掌往掛在梁上的人拍去。
冰冷如霜的掌氣瞬間在房間中乍起,一道強勁的掌勁轟然從盜骨的頭上拍下。
原本還在嗚咽求助的盜骨頓時被擊中。他一聲慘叫悶在嘴裡,雙眼眼白一翻,立時暈死了過去。
“你瘋了?”解臻出手突然,陳殊沒來得及反應,立時驚愣當場,“他是解開梁府案子的關鍵,我留著他還有用處!”
“我不是讓你不要碰這個案子?”解臻慢慢收回自己的掌勢。
“……”陳殊牙關緊咬,隔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皇上,我不明白你為什麽一直不肯讓我查案。”
解臻欲攏回的手指僵了僵。
盜骨的身體還在空中一擺一擺地垂掛著。
“自青山一事開始,臣一直在努力為皇上辦事,皇上想臣去哪裡,臣便去哪裡。”陳殊的聲音慢慢地響起,“但臣真的不明白,為什麽從青山回來,皇上不僅給了臣一個無關緊要的官職,還以那種站不攏腳的理由卸了臣的權力,皇上你是真心想讓我當個什麽都沒用、讓人看不起的閑官嗎?”
解臻驟然眸光縮緊。
“又或者說,皇上是還在試探我、觀察我,因為我有兩副面孔?”陳殊突然一笑,繼續緩聲道。“若是如此,皇上大可不必在那個時候救我啊!”
明明半年前就可以一死了之,這樣對於解臻和他來說,不都應該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嗎?
陳殊說著,慢慢垂眼看著地面。
地面上,窗外的照進來那點余光也漸漸變薄,迎來的是即將降臨的夜幕。
和窒息的黑暗。
解臻的眼睛在暗中越來越深邃,他的眸子宛如一汪冷泉,眸光不停地輕微泛動著。袖中,僵硬的手緩緩地握緊,複又慢慢松開,解臻終於開口說道:“林辰疏,不管你是姬長明還是誰,我都沒有懷疑過你。”
“……”陳殊垂著的眼瞼輕輕抬了抬。
解臻眉頭微微皺起,眼睛微紅,冷泉般的眸中光影卻終於淡下去許多,他緩緩道:“你自青山回來,身體已經不如以前。方守乾為人狡詐,手段陰狠,比齊言儲更難對付,我不想你被卷入這件事情當中。”
陳殊聽著解臻的話微微一愣,隨後低聲道:“原來皇上一早就知道,梁府的案子和方守乾有關。”
解臻:“……”
解臻蹙眉,隔了一會兒,他慢慢道:“梁豐遠死前有預感要被方相滅口想投靠於我,向我列數了方守乾的罪狀,只可惜他給不出能夠扳倒方守乾的證據,所以被我回絕了。”
“……”原來如此。
梁豐遠記錄重要事物的帳本被盜骨盜走送到宰相府,只怕那帳本上必然掌握了方守乾的秘密,這才讓方守乾起了殺心,也讓梁豐遠意識到自己的性命不保。
梁豐遠應當是在無路可走之下才找到了解臻,但解臻卻並不沒有要保下他的意思。
也難怪那天解臻會提到梁豐遠議事的事情。
陳殊抬眼看著解臻。解臻還是他認識的冷酷無情模樣,仿佛剛剛說起“沒有懷疑他”的人並不是眼前這人一般。
“我在梁府附近還發現路大人的銀針,那日路大人也在現場?”陳殊問道。
解臻默然道:“林辰疏,你在借我的話查案嗎?”
陳殊:“……”解臻到底是解臻,比邵玉平更加敏銳。
陳殊抿起唇,又恢復了沉默的樣子。
“路七是我派過去調查荼毒生的。荼毒生與方守乾、齊言儲都有往來,此人路數詭異,讓人防不勝防,為江湖禍患。那日路七在梁府附近發現其行蹤並與其交手,可惜並沒有捉到此人真面目,反而發現梁府已經被悉數滅口。”解臻道。
皇上竟然主動地告訴他案子的事情?
陳殊一愣,錯愕地看著解臻,卻聽解臻的聲音低啞:“林辰疏,不管怎樣,我都不希望看到你再受傷。”
陳殊張了張嘴,卻發現有些事根本無從說起。他背脊繃了一會兒,忽地放松下肩膀,輕輕笑了聲。
“我要是有那麽容易受傷就好了。”陳殊笑著道,“你也看到我的武功,既然傷勢已經痊愈,哪會出什麽風險。”
解臻:“……”這人大概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受傷的時候有多觸目驚心。
但願如此麽?
解臻聽著自己心裡沉悶的跳動聲,隻覺得周遭的空氣壓抑得難以呼吸,終於在座椅上緩緩地坐下。
“辰疏,能多陪我一下嗎?”他緩緩地抬眸道。
這聲辰疏仿佛在叫陳殊自己的名字,陳殊微微一愣,但見眼前的男人靜默地坐在自己面前,清冷的面容冷峻孤寂,與這房間的黑暗融為一體,竟無端生出靜謐獨守的意味。
縱然這人一直阻礙著他完成任務。
陳殊垂眼,轉身到門口拿起鐵線,輕輕挑了油燈。
油燈的火光在房間裡晃了晃,終於升起,昏黃的光線柔和了房間的黑暗,讓房間也有了油燈燃芯上的淡淡暖色。
“好。”陳殊慢慢地放下護住燭光不被熄滅地手,轉頭對解臻笑道。
解臻一夜待到了亥時,這才起身離開,桌上上品坊的糕點被陳殊時不時地拾輟,慢慢地解決了個乾淨。
等解臻離開後,陳殊這才起身收拾桌面,將玄鐵胚重新塞回床底。
接著他跳上房梁,將一直昏迷的盜骨給解了下來,摘到捆綁的索鏈和口中堵著的白布。
他試探了一下盜骨的內息,暗暗松了一口氣。解臻的那一掌幸好只是讓盜骨暈厥,並沒有真的將韓珩打成重傷。
不過解臻會打出那一掌,顯然是在不滿他暗中查案。但後面這個青年皇帝的口風卻開始放開,似有些轉變。
陳殊想到這,愣忡了好一會兒。
“咳咳咳……”恍神間,盜骨忽然在地上重重地咳了幾下,氣息嗬地一聲緩了過來。
陳殊回神,看著韓珩。
韓珩幾聲咳過之後已經慢慢地將眼睛睜開一絲縫。此時房間裡面已經燃上了油燈,盜骨眼睛下意識地在房間四周轉了轉,見旁邊沒有那可怕的玄衣男子,這才捂著喉嚨又放聲咳了幾聲。
“……”陳殊默默地看過。
韓珩咳得個通暢,但見陳殊在他旁邊蹲著,這才七手八腳地從地上爬起來,邊爬邊咕噥:“喂?林辰疏,之前那是誰啊?下手那麽狠?”
林辰疏走後,他在房間裡待了一會兒便遇到這個玄衣男子推門而進,且一眼就看到他所在的地方,二話不說居然就和他打起來。韓珩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對付一個富家子弟無足為慮,但怎麽也沒想到才剛剛交手一個回合,他便發現這人功力遠在他的上面。
一個林辰疏打不過也就算了,再來一個不知名的玄衣男子,他竟然也打不過。
被人綁在梁上當死豬也就算了,這人居然還不許他叫個“嗚嗚”的聲音,直接把自己拍暈過去?!
韓珩縱橫江湖十余載,還沒有像今天這麽被人接二連三地羞辱過。他氣憤地要站起來,卻很快發現林辰疏雖然解了綁著他的鎖鏈,但鐐銬什麽的還是一應俱全,好端端地還綁在他手上。
韓珩慢慢地又調整一次呼吸。
解臻是皇帝,並不宜透露身份。陳殊沒有答話,看著韓珩若有所思。
“喂,他不會是你男人吧?”見林辰疏不回話,韓珩忽然問道。
“……什麽?”陳殊收回打量韓珩的目光,皺眉。
韓珩見陳殊終於有反應,眼珠子咕嚕一轉:“是了,他突然來你的房間,又給你帶來了上品坊的糕點,怎麽著都跟你有一腿。我猜對了吧,他就是你男人。”
“你在胡說什麽?”陳殊總算聽懂韓珩說的“你男人”是什麽意思。
“我沒胡說啊。你不是龍陽嗎?”韓珩又道。
陳殊:“……”
林辰疏斷袖之名遠播,經過梁度的事情,更是整個京城皆知。盜骨曾經聽到梁度等人的答話,自然也知道了一點。
韓珩見陳殊沉默,忽地伸手往陳殊的臉上探去。
“做什麽?”陳殊一把扣住韓珩的手。
韓珩無所謂地在半空抓了抓手,得意地笑道:“你有千年玄鐵,我知道你原來的樣子。你說說,那位秦公子,到底是喜歡你代表斷袖的這張臉呢,還是喜歡你原來的那張臉?”
“韓珩,你想不想我再把你吊上去?”明明知道韓珩說得離譜,但陳殊忽地想到解臻近來的舉動,心中忽然一慌,立刻斂眉道。
陳殊說得到做得到,韓珩不敢再調侃,立刻咕噥了一聲,捂著肚子爬起來四處尋找食物。
桌子上的上品坊好糕點已經吃完了,韓珩心有不甘,卻也隻得認命,開始啃著陳殊帶回來已經變軟變硬的燒餅。
他狼吞虎咽地吃著食物,忽地又想到一事。
“對了,那人那麽厲害,又姓秦,我在江湖錄上也沒見過,他是不是江湖錄上排名第六的風中雲月閣的人?”
“……風中雲月閣?第六名竟然是個組織?”陳殊一愣。
這人果然不是江湖中人,居然連六閣都沒聽說過。
盜骨咽了口餅道:“是啊,風中雲月閣就是前秦家。當年秦霜寒瘋了以後,秦家敗落,後來是他們家二公子重新整合鼓搗出來一個雲月閣,專門販賣情報,倒是讓姓秦的地位又提了提。”
秦家。
陳殊也聽到路七說起過秦家,那化仙散似乎就是出自秦家。
解臻自稱姓秦,莫非真的和秦家有關系?
“那秦霜寒是誰?”陳殊問道。
秦霜寒都不知道。
“秦霜寒可是個厲害的女人,善通奇門遁甲之術,你那把鑰匙好像就是她弄出來的。”盜骨白了一眼道,“秦大小姐當年和荼毒生他們一起進去過天行藏,不過出來以後就懷孕了,但不知是哪個男人的。後來又聽說她的孩子有問題,人也因為這個事情瘋了,到現在都是下落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