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姬長明醒來只是一會兒的功夫,他吐了口血, 甚至沒有力氣看過旁邊的人, 又重新陷入昏迷。
聽著沈醫師的解釋,解臻沉默地將輸送的內力在姬長明體內運轉一周天, 這才敢松開手,扶著青年重新躺下。
“陽壽折損……”扶下後,解臻慢慢道,“那他現在還有多少時間?”
面對龍顏, 沈醫師心中忐忑, 只能委婉道:“這位公子如果安心調養,不受傷不生重病的話,也還能活個十年二十年。”
解臻:“……”
沈秋風的言下之意是, 姬長明恐怕最多也就活這些日子了。
皇帝臉色突然變得難看, 沈醫師一變,趕緊退到旁邊低頭待命。
他很委屈,他本是江湖錄上醫術最靠前的“小藥秋風”,此前一直在小藥谷待得好好的, 本不會來趟皇帝的這趟渾水。但那日突然有一個暗影拿著寒山渺渺劍塵雪的信物出現在谷中, 邀請他出手醫治一個重傷將死之人。
劍塵雪是當世江湖第一人, 小藥谷曾經頗受這位江湖大佬的照顧。沈秋風看到信物後本想著為能為劍仙做點事情報答恩情也不錯,便施施然跟著暗影來到京城。卻不曾想剛到京城, 卻發現請他的人是當朝的皇帝,頓時有一種整個腦袋被壓到鍘刀下面涼颼颼的感覺。
這個皇帝和渺渺真人是什麽關系,他怎麽會有劍塵雪的信物?
沈秋風後悔不已, 可人都已經來了,眼前又有皇帝的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只能硬著頭皮全力施救。
傷者傷在心口處,傷口已經潰爛,且不止一天兩天的事情。沈秋風查看之後立刻明白了怎麽回事,他倒吸一口冷氣。
太狠了。
這種傷尋常的江湖中人受了恐怕早就不行了,而眼前這人居然如此有本事,能夠頂著傷口發作到如此猙獰的地步,沈秋風實在想象不出來這人是怎麽忍過來的。
好在這人雖然傷重,但有皇帝拿出寒山雪參這種救命的稀世藥材吊住一口心息,又有人日夜為他加以內力傳輸護持,他總算把人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
接下來就是怎麽照顧的事情了。
“皇上,這位公子剛剛又咳血,應該是心血不定,體內還有淤血未除。我先去藥房開個方子,看看能不能化去他體內的淤血。”看著皇帝臉色越來越陰晦,沈秋風連忙道。
皇帝的眼睛動了動,目光落在姬長明剛剛咳出的血跡上。
“好。”過了一會兒,他道。
沈秋風如釋重負,趕緊轉身離開房間。
他一路走到藥房,這才松了口氣。剛剛在房間裡,也不知是他這種江湖人先天不喜歡被拘束的原因,他總覺得這位新任的皇帝身邊的氣壓低到窒息,給人一種孤高空寂的感覺。
沈秋風不是沒聽說過這位皇帝的傳聞,聽說這人是二十多年前叱吒風雲的秦家大小姐秦霜寒的兒子……但秦霜寒這個女人……
小藥谷病人來往得多,消息也靈通。沈秋風臉上很快露出古怪之色。
他是知道一些隱秘的事情。這些事情曾經是大家的飯後談資,可他現在真的撞上皇帝本人,又似乎與他見到的皇帝有所出入。
比如說這位秦家大小姐離開秦家之前,江湖上認識她人都在傳秦霜寒生下來的孩子其實是、其實是——
“沈醫師。”剛想到此處,沈秋風耳邊忽然又乍起一個冷峻的聲音。
“……啊?!”沈秋風剛剛想到那年秦霜寒的八卦,驟然又聽到解臻的聲音,頓時唬了一跳,手中的藥材都撒了一地。
解臻的目光落在地上灑了一地的藥材上。
“皇上,你怎麽也來藥房了?”剛剛荒謬的想法一閃而過,沈秋風連忙躬身低頭道。
他低頭,只看到解臻玄色的長衫衣擺,衣擺金絲鑲邊,玄龍飛繞,此時微微動了一下,那帝王冷峻的聲音也跟著傳來。
“沈醫師,我的人傷勢沉重,可否有法子能夠暫緩他的痛苦?”解臻問道。
原來是這個問題。沈秋風松了口氣道:“有是有,小藥谷的風輕花可以鎮痛,且藥性溫和,可配合其余藥材輔用。”
麻醉的藥材多有弊端,但小藥谷的風輕花正好能解決這樣的問題,只是風輕花產量極少,售價極高……不過對方是皇帝的話,好像這個難題好像又不是難題。
沈秋風胡思亂想,卻又聽前面站著的皇帝道:“風輕花?他功力高深,可能尋常麻藥不起作用。”
見皇帝在擔心此事,沈秋風很快笑道:“皇上放心,我觀那公子體質尋常,對藥物並沒有抗性。公子武功雖高,但此時還在昏迷中並無意識,只要他不動用功力抵抗藥性,那風輕花的效果便可一直持續。”
“……也就是說,他只要還在昏迷,就無法解開藥性。”解臻道。
“是。”沈秋風點頭道,“即便是醒過來,若是沒有察覺,藥性也還是在的。”
“那醫師可能在藥方中再添一點讓他一直入睡的藥物?”解臻又道。
加入安定的藥物自然是可以,沈秋風正要開口回應,忽地又覺得哪裡不對,瞬間愣住了。
“皇上,這……”隔了一會兒,他還是驚得不知道該怎麽回復。
他看著眼前解臻的身形,一開始只是覺得這個皇帝孤冷高絕,而現在那人衣衫凝立不動,竟漸漸地升出一絲難以捉摸的霾色。
“我想讓他一直這樣睡著。”解臻已然繼續開口道。
“……”皇帝要對那個人做什麽?
“他若是醒著,想必不會安分地待在這裡療傷。”解臻道,“還是一直睡著好。”
沈秋風啞口無言,卻聽解臻已經笑道:“沈醫師,這段時間可要麻煩你了,他若是突然醒來,什麽話該不該說,我會讓人和你核對口徑。”
“……”沈秋風不敢拒絕,隻覺得對方身上的寒意無法忤逆,已經滲入骨髓。
那個受傷的青年和這個皇帝到底是什麽關系?
沈秋風想起那青年溫順爾雅的病容,再看眼前孤意冷澈的皇帝,人精如他一時間竟然也無法判斷這兩人詭異的關系。他恍恍惚惚地撿練好藥物,熬好藥汁,卻見皇帝已經過來,親自動手端著湯藥,往那人養傷房間走去。
推開門,姬長明還躺在床上。
他還是保持著那張笑起來比天上星辰還要明亮的面容,但眼睛卻在此刻緊閉著,沒有因為他的到來睜開。
解臻放下手中的托盤,學著路七的方法,將姬長明從床上扶起,靠在墊好的枕頭上。
姬長明穿著白色的單衣,因為要每日敷藥的緣故,他的衣領微敞,露出單薄的身體和分明的鎖骨,心口處一道猙獰的傷疤蜿蜒而上,在領口隱隱顯現。
只要再往下看,就會發現相同的傷處,一樣的傷口。
“是你嗎?”解臻忽然問道。
姬長明歪著頭,沒有回答。
有的只是房間裡的安靜,以及眼前人微弱的呼吸。
解臻默然坐在姬長明身邊,端著湯藥試著嘗了下溫度,隨後舀杓慢慢地吹了幾次。
湯藥碰過姬長明緊抿的唇線,讓乾涸的唇終於有了潤色。
但更多的藥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解臻目不轉睛地盯著姬長明沒有知覺的神情,慢慢地伸手,輕輕拂過姬長明的唇。
……濕潤、還有溫度。
寒山風雪在簡短的記憶中呼嘯而過,那守望的天地還是清一色的混沌,意識深處有什麽正不斷地囈語。解臻闔眼,複又睜眼,眼中已經被那人或言笑晏晏,或緊張無措、或哈哈假笑、或回首招呼的容貌代替。
姬長明。
他輕輕地捧住他的臉,終於忍不住起身上前,俯身低頭,細細地觀看。
姬長明。
他還是闔著眼睛。
呵……
解臻眸光微動,輕柔地拂過那人發絲,半試半探地,輕輕在那人唇上落下一吻。
有鳥語鶯啼入夢來。
陳殊意識昏昏沉沉,慢慢地睜眼,茫然地看著床頂幔帳,很快再度慢慢闔上。
“算起來他的傷勢已經痊愈。”旁邊有人的話響起。
“那他過幾天就會醒過來?”有人問道。
“差不多吧,他身體已經無礙,只要不再大動乾戈,就應該沒什麽問題。我這裡事情已了,也要申請回我的小藥谷了。”
“沈醫師辛苦。”
“莊主客氣。”
陳殊潛意識裡聽到一陣陌生的聲音,他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終於忍不住蹙眉,慢慢地嘗試著動了動身體。
和前幾次醒來不同,他的身體似乎並沒有以前那麽沉重,心口處的舊傷好像也沒有那麽痛了。
難道他的傷真的痊愈了?
陳殊默默地想,忽然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受傷的時候,在宮裡宮外硬是調理了將近一個月,而在離開京城之後他前往青山,期間還被路七按著頭就醫,大概是半個多月也都沒有痊愈……
這麽久都治不好的傷,已經痊愈了?
那這時間過了多久?
陳殊悚然一驚,連忙不停地喚醒自己昏睡的意識。
體內的內息猛地調動,毫無知覺的四肢終於慢慢恢復了知覺,陳殊緊蹙眉頭,終於驅散沉重的身體,驀然睜開眼睛。
“啊!他醒了!”旁邊有人驚訝地叫道。
“這麽快?”有人連忙跑過來。
陳殊盯著眼前的床帳一會,目光微移,終於看到了自己所在的環境。只見他現在正身處一間明亮的房間內,窗戶有窗紋雕花,木椅擺放都很講究精致,看上去像是身處在富貴人家的家中。
而旁邊,有三個人,一個是丫鬟打扮的女子,一個是穿戴方巾的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而另一個則是四十歲左右身穿錦緞的中年男子。
青年和中年男子湊過來,也正看著他。
“我、我……”陳殊剛醒來,隻覺得喉嚨一陣嘶啞難聽,連話都說得有些磕絆。
“你昏睡已久,現在剛醒來,先不要勉強。”那青年見狀,已經給他倒了茶水。
中年男子見狀,正作勢要上前攙扶,卻見那一直昏睡的青年已經自己撐坐在床面,接過青年倒的茶水喝了一口,低聲道了聲謝,隨後又茫然地看著二人,組織語言道:“敢、敢問,這裡是哪裡?”
他說話還不利索,中年男子笑道:“這位公子,這裡是京郊城外。你之前在吹水嶺暈倒,正好被剛從娘家返京的我家夫人撞見,夫人看你傷重,便帶回京城醫治,這位是沈醫師,也是把你救回來的醫師。”
“……”
那被叫做沈醫師的青年很快笑笑,笑容有一絲尷尬,目光卻不停地在打量醒過來的陳殊。
陳殊聞言又道了聲謝,下意識地摸過自己的傷口,隨後抬眼問道:“那我……那我這次暈了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