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
寒山天下聞名,山上常年飄雪, 堆積的雪地將山頂鋪成一片蒼茫白色, 鋪蓋孤絕的山勢,阻隔了人世的喧鬧與繁華。此山寂靜, 人在山中行,只聽得到迎面而來的冷冽風聲,以及腳下沙沙踏雪之音。
而今寒山主峰前,行來一隊人。
這些人中有頭頂光禿的和尚, 也有一臉剛正的男子, 還有瑟瑟發抖的女子,其中人群各式各樣,足足約有十二三人。而人群當中有人被繩索縛住, 被身後的人推搡前行, 一步一踉蹌,腳印在雪地裡深深淺淺。
終於,這群人行到一處石碑前。
石碑前有提詩,詩已經被雪覆蓋住了大半, 只露出“寒山渺渺”三個半的字體。石碑上有一條紅色繩索, 一直延伸到前方險峻的山脊處, 繩索上系著青銅小鈴,但因長時間沒有人使用, 繩上和青銅小鈴都已經被冰凍結,垂下長短不一的冰棱。
“到了。”見到石碑後,押解人上山的和尚停下腳步道。
“空侯大師, 渺渺真人就住在此處?”旁邊有人問道。
稱號為空侯大師的和尚合掌道:“真人常年在寒山修行,但凡江湖事難了,可以在此處搖鈴三聲,真人若是聽到,便會下山為我等裁斷。”
他說著,伸手拂過石碑雪頂,手中浩力傾出,那原本凍結在紅繩上的冰頓時碎成數百片薄冰,紅繩下的銅鈴亦輕輕顫抖,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響。
“大師不愧是江湖錄第四的高手。”
“過獎過獎。”
後面的人見狀,很快將那被縛的人押解上來,一踢那男子的後膝,讓其跪在雪地裡。
被縛的人不甘地掙扎了幾下,最終還是被人按住頭顱,磕在石碑面前。
雪地地面上寒意襲人,凍入骨髓。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又傳來紅線鈴聲。
“真人是否已不在寒山?”有人問道。
“……再等等吧。”搖鈴之人道。
紅線鈴聲傳入遠山主峰,很快被遠方空曠吞噬。遠山上,只有雪花灑灑而下,靜落在罕無人煙的世界。
被縛的人跪在地上,聽過一聲又一聲的鈴聲,直至自己的膝蓋慢慢地被凍得沒有了知覺,尚還靈敏的聽覺這才聽到遠方有寒風卷過,風雪中,有衣袂入空的聲音。
他一愣,很快意識到什麽,慢慢地抬起頭。
遠山與天交接處,有一道白影出現在昏暗的天空下面,白影衣過雪境,輕輕踏在離他們數丈遠的雪面上,那人長身玉立,手中持劍,身上白衫被寒風獵起衣擺,隔著風雪與距離,叫人看不清楚他的面目。
“來了!”等待已久的江湖人見到白影,心中大喜。
寒山渺渺劍塵雪,江湖錄上排名第一的人物,武林中最德高望重的存在,其劍劍意入骨,傳聞已修得臨仙境界,是讓所有江湖人都仰望的高峰。
一排人窸窸窣窣地向渺渺真人行禮。
那隔著風雪的真人還是佇立在遠處。
“何事?”他問道,臨著這距離,聲音還是清晰地落入眾人耳裡。
“渺渺真人,在下池梁,日前與空侯大師等人在江湖中抓捕得一人。此人名為路通明,擅使各種暗器,尤以一寸銀針見長,此前這人用暗器屠戮了赫連山莊三十六人,手中孽債累累,還望真人裁決。”模樣剛正的男子說道。
男子聲音提聲,當傳得渺渺的耳中,但那白影卻沒有作答,似在掃看眼前到來的江湖人。
被押解跪在地上的路通明察覺到身上有目光落下,又不甘地掙扎,他狠狠地抬起頭,盯著遠處的白影道:“渺渺真人,沒錯……我是路通明,我是二十年前鏢局世家路連城之子,二十年前,我路家受雇押解鏢物,那赫連夫婦不僅暗中殺了我父親,還滅我路家滿門,霸佔鏢局莊邸,我今日所為不過是讓這些人血債血償,祭我路家在天亡靈!”
二十年前,他親眼目睹母親被仇人所殺,保護他的鏢師一一倒下。那日之後,路家和鏢局只剩他一人存活,此愁此恨,他為何不能報仇?
“阿彌陀佛。”和尚合掌念道。
路通明說得又急又狠,很快又被後面的人一把押跪在地上,那身邊的池梁又已經站出,道:“路通明所說之事無憑無據。但他所殺的赫連山莊卻是江湖錄上排名第七的勢力,赫連夫婦自立莊以後,一直廣施善行,仗義行俠,深得江湖中人尊崇。”
“你受赫連的那點恩惠,全是我路家當年的基奠!”路通明在地上罵道。
“赫連莊主絕計不會做出那種事。”旁邊又有女子道,“莊主夫人一直也很和善,出事那日她跪在地上央求悔過,卻還是被路通明狠心殺害,路通明心狠手辣,還請真人裁斷。”
“哈哈、哈哈,我恨當日看你可憐饒你狗命,若再有一次,我必定連你也……”路通明狠狠地盯著在場眾人,他奮力在地上掙扎站起,然話至途中,卻忽覺一股磅礴氣勁轟在胸口。
氣勁夾雜風雪,雪中都是寒冷的冰意,路通明話到途中,卻沒能把後面的話說完,人已經被浩力擊中拋飛,複又重重砸在雪面上。
雪地上,路通明已經不動了。
風雪余勁不止,人堆裡全是雪片狂舞。
這變化來得突然,眾人皆不由得一愣,往那遠處站著的白影看去。
剛剛那道氣勁,似乎是那裡的渺渺真人所斬出的。
隔著這麽遠的距離,竟然還有這麽強勁的氣息,空侯大師、池梁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們看看白影,又看看路通明,卻見路通明身上被縛的繩索已經斷裂,但那人還是躺在地上,完全沒有動靜。
路通明雖身負奇技,但一身武學不落下乘,竟然被渺渺真人輕易解決了?
眾人臉上皆不由得一變,再回身看白影之時,隻覺那白影立在風雪之中,愈加深不可測。
“此事已了,各位下山吧。”白影在遠處道。
“……”
渺渺真人說這話的意思是,他已經做出了裁決?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將路通明押解上山,真人會聽他們辯解多時,豈料真人會如此果斷地做出決定,竟親自出手解決了這個殺人如麻的惡人。
“那、那多謝真人裁斷。”池梁等人道。
白影還在風雪之中,卻是已經轉身,踏著冰寒雪地往遠處行去,不過一會兒便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裡。
風雪大得駭人,還有一絲冷意。
眾人恍過神,又再度看向路通明,卻見路通明倒地之處已經覆蓋上一層白雪。
渺渺真人給出裁斷,罪惡之人已經伏誅,赫連山莊被滅一事竟在不到一刻的時間就塵埃落定。
眾人又是互看了一陣,最終還是寥寥地說了幾句,往著山下的道路返回。
寒山石碑前很快又恢復了安靜,眾人的腳步不一會兒又被風雪掩蓋,仿佛剛剛是沒有人到來過一般。
一刻鍾、兩刻鍾……
“咳咳咳咳……”石碑前平整的雪地忽地乍然坐起一個人影,厚厚的雪不斷地隨著他的咳嗽從身上抖落。
人影眉眼細致,容貌冷厲,竟是被眾人誤以為被渺渺真人氣勁裁決的路通明!
路通明亦捂著喉嚨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寒山冷冽稀薄的空氣。他劇烈地咳嗽了一陣,終於迷茫地看著眼前冰天雪地。
寒山石碑還在,紅繩銅鈴已經慢慢地又結起冰棱,這天地寧靜,如同自曠古而來,而今只剩下他一個人。
路通明掙扎著站起,甩掉身上斷裂的繩索,他失魂落魄地立在碑前看了一會兒,又迷茫地看著碑前的主峰。
他大仇已報,其實已經不介意生死,只是一生恨意難平,被空侯等人抓住送上寒山之時,他已經做好了被渺渺真人處死的最壞打算。
可現在,渺渺真人並沒有殺死他。
他為什麽沒有殺死他……
路通明抬眼看過寒山山景,忍不住往著紅繩所延伸的方向走去。
寒山山勢險峻,紅繩一路往著山頂一處平地延伸。路通明看著奇峻的斷崖殘壁,提起一口氣往山頂之處輕功飛上,他任著風雪打在身上,快到山頂之時,卻見有一白影立在山頂,靜靜地望著混沌天邊。
這就是渺渺真人吧……
路通明上前,正要作勢感激,卻見那白影容貌清冷,容顏如鑄,竟是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
渺渺真人據傳已經一百多歲,怎麽會這麽年輕?
路通明一愣。
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他的到來,微微側臉,但也僅僅是側了這麽一下,那人複又重新看回遠方天色。
遠方明明是清一色的混沌,什麽都沒有。
路通明又是愣了愣,他知道對方似乎並不在意自己,但沉默了一下,還是認認真真地開口道:“公子何故救我?”
那人並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皺了下眉。
“我路通明為報家仇,本已為手刃仇敵做好赴死打算,我、我沒有想到公子會救我。”路通明道。
那人又側過首。
“我是來謝公子恩情的。”路通明道。
那人的眼睛終於在他的身上停留了一眼,隨後他又再度看向安靜的遠方:“不必。我只是想讓那些人快點走。”
路通明:“……”
那人又像寒山上的凜雪一樣,素靜、冰冷地轉過身去。
“那公子也認為我不該殺那赫連嗎?”路通明終於忍不住握緊拳問道。
他皺眉,看著那人凝立的背影,想聽他的解釋,卻聽那人站在山巔上淡淡道:“每個人上寒山之前都已經有自己的決斷,若我說不對,你便覺得此事合該是我說的那樣?人心醜陋,人世汙濁,何來真的答案。”
“……”路通明無言一陣,隨後慢慢地看向前面的人,“可你救下我,我也沒有什麽地方可去了。”
江湖上的路通明已經死了,他能去哪裡?
那人卻沒有再答話,只是繼續看著天邊。
天邊,還是什麽都沒有。
路通明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看了一陣,複又垂首,不敢再打擾此人,默默地下山。
寒山人跡罕至,但他離開寒山的時候,卻在寒山一處谷底見到一塊墓碑。
墓碑處並沒有多少雜草,像是每年都有人打理的樣子。墓碑上的字體遒勁有力,似是被利刃刀起,上面落著的名字卻讓路通明十分眼熟。
——“秦霜寒”。
路通明愣了愣。
秦霜寒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在二十多年前,這曾是叱吒風雲的秦家大小姐的姓名。
秦霜寒奇門遁甲之術獨步天下,位列當年江湖錄上的第六名,曾是為數不多進入過天行藏的高手。
可這人墓碑怎麽會在此處?
寒山應該沒有多少人來往,這女子的墓碑立在此處,莫非寒山之上靜立的青年是……
那個救了他的青年到底是誰?
路通明驚愣。他渾渾噩噩地回歸江湖,想到救下自己的青年,卻不敢再用路通明的身份行事,只是低調地換了個身份行走,竟也打聽到了不少事情。
有的事情關於秦家,有的事情關於天行藏,有的事情,則遠在廟堂之上。
但他並沒有離開寒山太遠,偶爾也曾會去寒山看望那個救了自己的白衣青年,然則每次他見到那人之時,那人大部分都是站在寒山上,即便是厚雪積在身上,也依舊是看著山前天地。
他真的看了很久。
就這麽一直看著,他到底在做什麽?
年夜之時,路通明帶著一些年貨來到寒山,本欲送給那白衣青年,然快登上山頂之時,他忽地聽到山頂有人的聲音。
“既然想不通,那便不要再想。如今你已恢復得差不多了,不如入世一遭,或許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能明白。”
“……入世?可我不知道他是誰……”
“你如此掛念,或許有一天看到他的人,或者聽到他的名字,便會知道他就是你在想、在等的人。”
“……”
“人於天地,如同蜉蝣之命,轉瞬即逝。臻兒,有些人、有些事莫要錯過了。”
“……”
山頂,有劍影衝天而起。一白發男子於寒山山巔踱出,劍影倏地乘於他的腳下,在風雪之中綻放亮麗劍光。
——臨仙劍意,這才是渺渺真人?!
路通明抬頭仰望,卻見白發男子踏劍離去,唯留蒼茫雪景。
他愣了一陣,連忙飛入山頂,卻見白衣青年看著遠方,眼神一陣空洞,忽地又慢慢地聚焦,回身往他的方向看來。
那人身上負雪,瞳中眸色變得深邃。
路通明看著眼前的白衣凜雪,忽地單膝跪下,抬頭看著他道:“……秦公子,你要下山麽?”
一塊玉佩。
“這是……”齊言儲看著眼前身穿黑衣的青年。
“此物是家母留給我的信物。”那黑衣青年將玉佩遞與齊言儲,微微笑道,“家母逝世之前,方才告知我的身世,說是此物可以昭告我的身份。”
齊言儲撫摸著玉佩,眼神中透出一絲精亮:“果然是先帝的玄龍玨,此物確實是當年先帝贈與秦霜寒的信物。”
黑衣青年微微一笑。
“你這幾年跟著母親待在何處?”齊言儲問道。
“一處山野,母親說憎恨世間一切,一直帶著我在山間隱居。”黑衣青年道。
齊言儲欣喜,忽地又想到了什麽,看向解臻:“那你母親在逝世之前,可還有說什麽?”
解臻微微蹙眉,似乎想到了什麽,很快答道:“她說、她好像說,若有來生,絕不會再找一個叫做天行藏的地方。”
“哈哈、哈哈,你果然是秦霜寒的兒子。”齊言儲聞言微笑,爽快地拍了拍解臻的後背,“好、好,你這就和我一起回朝。有龍脈在此,我看方守乾拿什麽與我爭!”
解臻也笑了起來。
“好,一切都聽太尉安排。”他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