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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玉投珠 - 46.第 46 章字體大小: A+
     

    購買比例不足,此為防盜章,48小時後撤銷。紀慎語點頭動作,把衣服脫下放進衣櫃,他的衣櫃和丁漢白的挨著,這會兒沒什麼人,這一間更衣室只有他們兩個。

    換上浴衣去澡池,紀慎語亦步亦趨,將走廊的壁畫欣賞一遍,還用鞋底摩擦地毯,問:「師哥,大眾澡堂怎麼這麼氣派?」

    丁漢白閑庭信步:「去年剛裝修。」他半邊膀子酸痛,走路都甩不動胳膊,回話也敷衍了事。其實這澡堂和玉銷記的年頭差不多,就算一再發展翻修,也始終叫大眾澡堂,沒換成什麼洋氣名字。

    澡池挺大,冰青色的大理石面,讓人覺得像一汪碧湖,周圍有茶座,有放東西的矮几。東南角泡著位大哥,閉目養神不像個活人,丁漢白找好位置后解下浴衣扔矮几上,腰間圍著浴巾下了澡池。

    熱水包圍,他勞累一天終於放鬆,長長地嘆出一聲。

    紀慎語也跨進去,被燙得抽抽兩下,適應之後和丁漢白相隔半米坐好。丁漢白也不像個活人了,閉著眼睛老僧入定,喉結都不動,睫毛都不顫。

    「師哥?」紀慎語輕喊,「你是不是泡美了?」

    嘩啦一聲,東南角的大哥起身,池子里只剩他們倆。紀慎語沒得到回應,撥開氤氳白氣看得清楚些,又問:「燙麻痹了?」

    他不是話多的人,更不愛鬧,但此刻生生被激出份頑皮。見丁漢白良久不答,他借著浮力挪過去,蹲在丁漢白面前撩一捧水,另一手蘸濕,觀音甩枝條似的弄了丁漢白滿臉。

    丁漢白面無表情,合著眼猛然揚手,把水面激起千層浪。紀慎語濺濕頭髮臉面,驚叫一聲往旁邊躲,還沒挪走,腳底一滑要栽進去,丁漢白伸手將他接住,用那隻酸痛不堪的手臂。

    丁漢白總算睜開眼:「鬧騰。」

    紀慎語掙出對方的鉗制:「還以為你靈魂出竅了。」

    丁漢白的手掌劃過他的後背,上面的厚繭被熱水泡得沒那麼扎人了,但仍然能覺出異樣。他在旁邊坐好,想起小時候紀芳許帶他去澡池泡澡。

    他那時候天真,總擔心有人在澡池裡偷偷撒尿,於是死都不樂意跟著去。

    現在想想,有點後悔。

    這下輪到丁漢白問他:「泡美了?怎麼不吭聲了?」

    紀慎語反問:「有人在池子里撒尿怎麼辦?」

    丁漢白從鼻孔擠出一聲笑:「水這麼清,地方又沒游泳池大,誰尿都能看見。」他透過水麵往紀慎語的下三路看,「誰要是憋不住尿了,大家就摁著他喝一壺。」

    方方正正的澡池就他們倆,泡得手腳發暖肌肉放鬆后,丁漢白拎著紀慎語去蒸桑拿。隨便找了一間,再端上兩瓶汽水,紀慎語想象得愜意,進去后被滾燙的空氣熏得險些窒息。

    他如遭火烤油烹,只得坐在離炭盆最遠的角落,渾身皮膚燒紅起來,一口把汽水喝得精光。「師哥,」他覬覦丁漢白那瓶,「我還想喝一瓶。」

    丁漢白壞啊:「沒錢了。」

    紀慎語嘴唇發乾,用濕毛巾捂著喘氣:「那我出去等你吧。」他被丁漢白一把按在座位上,強迫著,挪不動自己屁股,推不動對方胸膛。

    他感覺自己蒸熟了,淋上醬油就能下筷子,偏偏丁漢白那個挨千刀的往炭盆里潑水,刺啦刺啦更加悶熱。「丁漢白……」他從沒想過叫對方大名是此情此景,「我要去見老紀了——」

    沒說完,嘴裡被塞進吸管,他吸上一口汽水,沒見成,又續命一截。丁漢白蒸夠了,拉上他離開桑拿房,他這條瀕死的魚總算撿回一條命。

    紀慎語以為要換衣服打道回府,不料又前往一區,看來要衝個澡。沖澡之前被推倒在床,還扒了衣服,他又餓又累,蒸桑拿還缺氧,暈乎乎地看著天花板撒癔症。

    忽然半桶熱水潑來,一位穿衣服的大哥將他淋濕,拍著他的胸膛說:「細皮嫩肉的,我輕點。」

    人為刀俎,他為魚肉,紀慎語赤條條地躺著,從左手開始,指縫都沒漏掉,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被搓了一遍。那大哥好沒信用,搓到背面忘了承諾,粗糙的澡巾使勁擦,痛意早蓋過爽利。

    丁漢白就在旁邊床上趴著,半眯眼睛,目光不確定,時而看紀慎語呼痛的臉,時而看紀慎語通紅的背。他覺得紀慎語就像那塊芙蓉石,瑩潤粉白,還是雕刻完畢的,此時趴在那兒被拋光打磨。

    搓完澡去沖洗,洗完就換衣服走人了。終於回到更衣室,紀慎語累得手指頭都發麻,一脫浴衣引得丁漢白驚呼,丁漢白掰著他的肩膀:「後背不像搓完澡,像颳了痧。」

    紀慎語張張嘴,疲得不知道說什麼。

    想罵丁漢白一句,可伸手不打笑臉人,丁漢白正笑著看他。想訴苦後背有多疼,可是又不值當,而且丁漢白不是他爸,不是師父,估計也沒耐心聽。

    天黑透了,丁漢白可惜地說:「光我自己的話就樓上開一間房,睡一宿。」

    紀慎語心想,下次吧,下次他肯定不跟著來。

    到家早錯過飯點兒,連剩的都沒有,丁漢白不害臊地纏著姜漱柳求夜宵,連《世上只有媽媽好》都唱了。姜漱柳不堪其擾,挽袖子蒸了兩碗蛋羹,囑咐端一碗給紀慎語。

    丁漢白端著碗回小院,在石桌前落座:「紀珍珠,出來!」

    他少喝半瓶汽水,吼聲沙啞,全憑氣勢。紀慎語穿著短袖短褲跑出來,膝蓋手肘都因搓澡透著粉氣,重點是兩瓣薄唇油光水亮,一看就是吃了什麼東西。

    紀慎語如實招來:「小姨給我留的餡餅。」

    丁漢白摔筷子,這個姜採薇,誰才是她親外甥?心裡沒點數。紀慎語以為對方發火,趕忙跑回去端餡餅,就著月光和燈光,拼湊出一桌有羹有餅的夜宵。

    兩個人餓極了,比著賽狼吞虎咽,整餐飯都沒講話,只有咀嚼吞咽聲。盤光碗凈,丁漢白的筷子從桌上滾落,嚇得紀慎語陡然一個哆嗦。

    「至於么?」丁漢白哭笑不得。

    紀慎語小聲說:「我有一次晚上找東西吃,正好師母起夜去餐廳倒水,我在廚房掉了筷子被她聽見。」

    紀芳許一向主張晚飯吃半飽,所以家裡從來不多做,紀慎語那時候抽條長個子,每天半夜都難捱得很。丁漢白聽完問:「聽見之後怎麼了?」

    紀慎語撿起筷子:「沒什麼。」

    沒什麼不至於嚇得一哆嗦,丁漢白顧著自己好奇,非要探究人家的舊疤:「罵你了?」

    紀慎語偏頭看花圃里的丁香,小聲說:「打了我一耳光。」

    丁漢白暴跳如雷:「你師母那麼潑?!吃點東西就打人?!」他的反應太大,惹的紀慎語轉回頭看他,但那張臉沒什麼表情,不哀切不憤怒,薄唇白牙一碰,也沒說什麼怨恨的話。

    「我不該偷吃。」紀慎語都記得,師母罵他媽偷人,罵他偷吃,的確無法辯駁。他把碗摞好,洗乾淨送回廚房,再回來時丁漢白還坐在石桌旁。

    桌上多了兩盞綠茶,他只好再次坐下。

    丁漢白輕啜一口,把茶盞挪來挪去,絲毫不心疼杯底被磨壞。挪了半天,停下后問:「杯子里有什麼?」

    紀慎語答:「綠茶。」

    「還有什麼?」

    「別賣關子。」

    丁漢白說:「月亮。」

    盈盈漾漾的鏡花水月,忽然把紀慎語的整顆心填滿了,他無需抬頭,只用垂眸就能欣賞。可這些是虛的,杯蓋一遮就什麼都沒了,丁漢白彷彿能猜透,果真將杯蓋蓋上。

    紀慎語囁嚅:「沒了。」

    「盛在裡邊了,時效一個晚上。」丁漢白否定,「送你吧。」

    他該把筷子放好,該及時住嘴不多追問,該吃飽喝足就道句晚安。可筷子已經掉了,傷口已經挖了,只能彌補點什麼。

    這盞唬人的月亮太寒酸,丁漢白送出去有些沒面子,抬眼輕瞥,撞上紀慎語發直的目光。紀慎語定著眼神,讀不出喜惡,丁漢白問:「看什麼?」

    紀慎語撇開眼,他喜歡這盞月亮,覺得丁漢白有趣,轉念又想起丁漢白雕漢畫像石。人外有人,他見識了,可他並不服氣,他覺得栩栩如生之中少了點什麼。

    他又不確定,是真的少什麼,還是自己在無意識地妒忌。

    「師哥。」紀慎語猶豫著,「咱們找一天切磋切磋吧。」

    他沒想到,第二天一覺醒來,丁漢白抱著芙蓉石就來找他切磋了。

    陽光灌進來,半間書房都亮得晃眼睛,兩把椅子挨著,他和丁漢白坐下后自然也挨著,就那麼並肩沖著芙蓉石,帶著剛起床的困意。

    大禮拜一,紀慎語想起來:「你不上班?」

    丁漢白說:「昨天那麼累,我當然得歇兩天了。」

    紀慎語剛到這個家的時候,丁漢白就在休假,什麼都不幹,彷彿文物局是他們家開的。他難免好奇:「師哥,你一個月工資有多少?」

    丁漢白隨口答:「養得起你。」

    這話敷衍,還有點輕蔑,紀慎語挺直腰桿想駁一句,但轉念就認了。他吃住上學都靠丁延壽,丁延壽將來肯定把家業給丁漢白,無論如何倒騰都差不多。

    紀慎語逐漸清醒,凝神在芙蓉石上,拇指貼著食指,指腹輕輕搓捻,手痒痒。他之前沒機會仔細看,更沒摸到,此時近距離觀賞立刻一見鍾情。

    純天然的極品料,怪不得丁漢白大發雷霆。

    丁漢白要拿這個跟他切磋?那他得找一塊能匹配的好料。

    紀慎語急得揉揉眼,他從揚州帶來的那些料頂多巴掌大,就算質量上乘,體積卻不合適。「師哥,」他難為情地坦白,「我沒有這麼大的料,得先去料市。」

    更難為情的在後頭,他扭臉看丁漢白:「你能先借我點錢嗎?」

    丁漢白抻出兩張宣紙:「就拿這個刻,一人一半。」

    紀慎語十分驚訝,耳朵都嗡嗡起來,之前丁漢白破口大罵他們草包,現在讓他也雕這塊芙蓉石?萬一他這邊雕得不能讓丁漢白滿意,那料就徹底毀了,丁漢白會不會打死他?

    「師哥,你確定?」

    丁漢白睥睨過來:「先問你敢嗎?」

    紀慎語士氣頓增,乾巴脆地應了。他主動伸手研墨,目光流連在石頭上不肯移開,腦中影像萬千,竭力思考雕成什麼樣子。

    景觀、人物、飛禽走獸,雕刻不外乎是這些,那四刀痕迹必須利用起來,還要一人一半合作。他們倆都在琢磨,也都吃不準對方的設計水平,半晌過去還沒交流一句思路。

    墨研好了,紙鋪好了,陽光蔓延過來把石頭也照亮了。

    丁漢白瞧著那片四射的晶光:「這幾刀能作溪澗、飛瀑,那範圍就定在山水上。」

    紀慎語默不作聲,仍在考慮,等丁漢白提筆要畫時伸手攔住,懇切地說:「師哥,這塊料還沒雕已經這麼亮,這是它的優勢。如果咱們每刀都算好,讓它最大程度的展現出光感,才不算糟蹋。」

    丁漢白明白了潛台詞,山水不需要那麼亮,換言之,山水不是最佳選擇。

    紀慎語說:「普通河流不夠格的話,還有天上的銀河。」

    從來沒人雕天上的銀河,甚至鮮少有人往天上的東西想,丁漢白探究地看著紀慎語,壓著驚訝,不承認驚喜,攥緊筆杆子追尋對方的思路。

    紀慎語說:「只有銀河肯定不行,其他我還沒想到。」

    丁漢白應:「銀河、鵲橋、牛郎織女伴著飛鳥。」

    這下輪到紀慎語看他,情緒大抵相同,但都不想承認。丁延壽和紀芳許惺惺相惜,他們兩個覺悟有點差,明面上不動聲色,在心裡暗自較勁。

    第一輪紀慎語贏了,丁漢白讓步放棄山水。各自畫圖時又起爭執,從結構布局就大相徑庭,各畫各的,丁漢白渾蛋,頻頻用胳膊肘杵對方,害紀慎語畫崩好幾次。

    鋪上一張新紙,正午最晴的時刻到了,那塊芙蓉石明艷不可方物,折射出斑斕彩光落在白紙上。紀慎語不忍下筆,趴上去接受洗禮一般,再伸手觸摸芙蓉石,五指都沾染了晶彩。

    他驚喜道:「師哥,溫里透涼,特別細膩。」

    丁漢白抬頭怔住,被趴在紙上的紀慎語擾亂思緒,那人面孔上都是明亮光斑,甚至眼瞳中還有幾點,乾淨的手掌貼在芙蓉石上,指甲蓋兒的粉和芙蓉石的粉融為一體,皮肉薄得像被光穿透。

    他以為眼拙,感覺紀慎語的表情……隱秘而羞澀。

    「師哥。」紀慎語又叫他,「你不是把它比作老婆嗎?」

    丁漢白點頭,見紀慎語像倦懶的貓兒,可紀慎語紅著臉笑起來,那神情又活像……活像開了情竇,正蕩漾著思春。

    紀慎語摸著芙蓉石:「怪不得說好玩不過嫂子。」

    「……」丁漢白手一松,敗給了這小南蠻子。

    他往屋裡瞧,可是窗戶上積著一層厚厚的膩子,估計好幾年沒擦過。屋門關緊,兩旁的春聯破破爛爛,應該也是許多年前貼的。

    「爺爺?」他喊。

    「哎!」梁鶴乘在裡面應,嗓門不小卻非中氣十足,反而像竭力吼出,吼完累得腳步虛浮。屋門開了,梁鶴乘立在當間,下場雨罷了,他已經披上了薄棉襖。

    紀慎語躊躇不前:「我、我來看看你。」

    梁鶴乘說:「我等著你呢。」和出院那天說的一樣,我等著你呢。

    紀慎語問:「我要是不來,你不就白等了嗎?」

    梁鶴乘答非所問:「不來說明緣分不夠,來了,說明咱爺倆有緣。」

    眼看雨又要下起來,紀慎語跟隨對方進屋,進去卻無處下腳。一張皮沙發,一面雕花立櫃,滿地的古董珍玩。他頭暈眼暈,後退靠住門板,目光不知落在白瓷上好,還是落在青瓷上好。

    梁鶴乘笑眯眯的,一派慈祥:「就這兩間屋,你參觀參觀?」

    紀慎語雙腿灌鉛,挪一步能糾結半分鐘,生怕抬腿碰翻什麼。好不容易走到裡間門口,他輕輕掀開帘子,頓時倒吸一口酸氣。

    一張大桌,桌上盛水的是一對礬紅雲龍紋杯,咸豐年制;半塊燒餅擱在青花料彩八仙碗里,光緒年制;還有越窯素麵小蓋盒,白釉荷葉筆洗,各個都有門道。

    再一低頭,地面窗檯,明處角落,古玩器物密密麻麻地堆著,色彩斑斕,器型繁多。那股酸氣就來自床頭櫃,紀慎語走近嗅嗅,在那罐子中聞到了他不陌生的氣味兒。

    梁鶴乘在床邊坐下:「那百壽紋瓶怎麼樣了?」

    紀慎語猛地抬頭,終於想起來意。「爺爺,我就是為百壽紋瓶來的。」他退後站好,交代底細一般,「百壽紋瓶賣了……賣了十萬。」

    他原以為梁鶴乘會驚會悔,誰知對方穩如泰山,還滿意地點點頭。

    紀慎語繼續說道:「其實那百壽紋瓶是贗品,你知道嗎?」

    梁鶴乘聞言一怔,紀慎語以為對方果然蒙在鼓裡,不料梁鶴乘乍然笑起,捂著肺部說:「沒想到能被鑒定出真偽,我看就是瞎眼張也未必能看穿。」

    紀慎語剛想問誰是瞎眼張,梁鶴乘忽然問:「你做的青瓷瓶呢?」

    紀慎語脫下書包將青瓷瓶取出,他來時也不清楚在想什麼,竟把這瓶子帶來了。梁鶴乘接過,旋轉看一圈,卻沒評價。

    屋內頓時安靜,只有屋外的雨聲作響。

    六指忽然抓緊瓶口,揚起摔下,青瓷瓶碎裂飛濺,脆生生的,直扎人耳朵。

    紀慎語看著滿地瓷渣,驚駭得說不出話。

    而梁鶴乘開口:「祭藍釉象耳方瓶是假的,豆青釉墨彩百壽紋瓶是假的,這裡外兩間屋裡的東西都是假的。」

    也就是說,當日在巷中被搶的物件兒本就是贗品,還禮的百壽紋瓶也一早知道是贗品,這一地的古董珍玩更是沒一樣真東西。似乎都在情理之外,可紀慎語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看向床頭柜上的罐子,那裡面發酸的藥水,是作偽時刷在釉面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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