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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玉投珠 - 4.第 4 章字體大小: A+
     

    《戰爭與和平》已經被紀慎語看完大半,那片金書籤正好用上,妥當地夾在裡面。他知道丁漢白瞧不上他,也知道那晚丁漢白不過是心生惻隱,他沒在意,怎麼樣都行。

    丁漢白同樣不在意,他從小被縱出挑剔的脾性,一時的同情過後,再看紀慎語毫無不同。可憐雖可憐,無能真無能,他頂多想起對方遭遇時心軟那麼一會兒,並無其他。

    天氣太熱,湊一起吃飯都心煩,丁厚康一家在自己的院子里,丁延壽一家在前院,暫時拆夥。菜還沒上齊,丁延壽拿出一份檔案,說:「慎語,我託人在六中給你落了學籍。」

    紀慎語端著盤子差點灑出菜湯,擱下後用力擦擦手才接:「謝謝師父,我什麼時候去上學?」

    「馬上放暑假了,你先隨便跟一個班上課,等期末考試完看看成績怎麼樣,再讓老師給你安排固定班級。」丁延壽挺高興,倒了一杯葡萄酒,「院長和我認識,芳許當年來這裡玩兒,還送過他一座三色芙蓉的桃李樹,至今還擺在他辦公室呢。」

    紀慎語在家言語不多,心裡默默惦記著事兒,這下石頭落地,連吃飯都比平時開胃。丁漢白如同蹭飯的,不吭聲地悶頭吃,他已經歇了好幾天,百無聊賴沒心情。

    姜漱柳看他:「你不去上班就去店裡,大小夥子閑著多難看。」

    丁漢白挑著杏仁:「玉銷記又沒生意,在家閑比在店裡閑好看點。」

    他哪壺不開提哪壺,丁延壽日夜操心怎麼重振旗鼓,偏偏親兒子不上心,說:「反正你閑著,那你接送慎語上下學吧。」

    丁漢白撂下筷子,對上他爸媽的目光便知反駁無用。也是,紀慎語人生地不熟,來這兒以後除了去過玉銷記,似乎還沒出過門。

    他憶起紀慎語擦油兒,聯想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

    噗嗤一樂,他答應了:「珍珠啊,那師哥送你吧。」

    紀慎語一聽這稱呼必然起雞皮疙瘩,捏緊了瓷勺說:「謝謝師哥。」

    這聲「師哥」給丁延壽提了醒,他指著丁漢白看紀慎語,說:「慎語,上學也不能荒廢手藝,咱們這行才是主業,其他都是副業。你既然認我做師父,我把會的都教給你,找不著我的時候讓漢白教你也是一樣的。」

    紀慎語確認道:「師哥跟您一樣?」

    丁延壽笑起來,他這輩子只嘚瑟這一點:「你師哥說話辦事惹人厭,但本事沒得挑。」他看向丁漢白,忍不住責怪,「慎語來了這麼久,你倆沒切磋切磋?那住一個院子都幹嗎了?」

    丁漢白的表情像不忍卒聽,切磋?他沒好意思告訴丁延壽真相,怕紀慎語臊得遁地。抬起眼眸一瞥,沒想到紀慎語打量著他,一臉坦蕩。

    他覺得這小南蠻子面如清透的白玉,可是厚度當真不薄。

    紀慎語來這兒以後還沒見過丁漢白雕東西,只知道對方吃飯挑嘴,講話無情,遊手好閒地歇著不上班,透頂紈絝,不像技高於人。

    主要是不相信技高於己。

    他們倆一個驕得外露,一個傲得內斂,誰也看不上誰,更遑論服氣。晚上一道回小院,門口分別時紀慎語出聲:「師哥,明早上學。」他怕丁漢白又睡到日上三竿。

    「上唄。」丁漢白腳步沒停,「看你期末考幾分兒。」

    紀慎語沒白白擔心,翌日一早他都收拾好了,可丁漢白的卧室門還關著,背角處的空調機連夜工作,漏了一灘涼水。他看時間還富餘就坐在走廊等候,順便把課本拿出來複習。

    等了半小時,再不走真要遲到,他敲敲門:「師哥,你睡醒了嗎?」

    裡面沒動靜,紀慎語更使勁地敲:「師哥,上學該遲到了。」

    丁漢白正做著春秋大夢,夢見張寅從福建回來,帶回一箱子殘次品,要不是敲門聲越來越大,他得往深處再夢片刻。睡眼惺忪,摻著煩躁,趿拉拖鞋光著膀子,猛地開門把紀慎語嚇了一跳。

    「催命一樣。」丁漢白去洗漱,不慌不忙。紀慎語心裡著急,進卧室給對方準備好衣服,一摸衣櫃犯了職業病,目光流連徘徊,縱著鼻尖聞聞,屈著手指敲敲,把木頭的硬度光澤和氣味全領略一遍。

    丁漢白洗漱完進來,靠著門框打瞌睡:「愛上我這衣櫃了?」

    紀慎語頭也不回:「這木料太好了,在揚州得打著燈籠找。」

    「在這兒也難尋。」丁漢白覺得紀慎語挺識貨,上前拉開櫃門挑出一身衣褲,然後當著紀慎語的面換上。他邊扎皮帶邊使喚人:「給我系扣。」

    紀慎語立即伸手,迅速給丁漢白把襯衫扣子系好,系時離得近,他正對上丁漢白的喉結,便滾動自己的開口:「師哥,六點半放學。」

    丁漢白說:「我上過,不用你告訴我。」

    紀慎語收回手,有些躊躇:「那你早點來接我?」

    他在這兒只認識丁家的人,就算丁漢白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那也是最相熟的,但他對於丁漢白不一樣,比不上親朋,不值當費心。

    就像早晨起不來一樣,他怕丁漢白下午忘了接。

    出門太晚,丁漢白把車開得飛快,顛得紀慎語差點吐出來,但還是遲了。學校大鐵門關著,紀慎語獨自下車敲門,和門衛室的大爺百般解釋,可他既沒證件,也沒校服,人家不讓進。

    紀慎語翻出檔案:「大爺,我是新轉來的,今天第一天上課。」

    「新轉來也得家長辦手續,不然怎麼證明?」大爺端著搪瓷缸,「第一天上課來這麼晚?太不像話了吧。」

    汽車已經掉頭,丁漢白從後視鏡看見一切,只好熄火下車,他小跑過去:「師父,辦什麼手續?我給他辦,你不讓進門怎麼辦手續?」

    大爺繞暈了:「你是他哥?」

    丁漢白手一伸,穿過柵欄摸到鐵栓,拉開就推門進去,大爺見狀吵起來,他擋在前面,反手扯住紀慎語的書包帶子,連人帶包拽出去多半米,喊道:「撒什麼癔症!跑啊!」

    紀慎語拔腿往教學樓跑,遇見老師就表明來歷,挺順利地被帶進一間班級。等落座喘勻氣兒,忍不住擔心丁漢白在校門口怎麼樣了。

    丁漢白好得很,被大爺扭著胳膊還能嬉笑怒罵:「大廳里優秀畢業生的照片牆你找找,看看有沒有我丁漢白?開一下母校的大門怎麼了?廳里的浮雕都是我爸帶著我刻的!」

    大爺在這兒幹了十幾年:「丁什麼?你是丁漢白!」

    丁漢白掙開抻抻領子:「我就是這兒畢業的,不是什麼不法分子,放心了?」

    大爺氣得搡他,吆喝買賣似的:「就是你這小子!那時候在老師們的車橫樑上刻字,什麼烏龜王八蛋,什麼作業寫不完,我抓不住人天天扣工資,你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兒!」

    丁漢白早忘記陳年舊事,笑著奔逃,鑽進車裡還能聽見大爺的叫罵。開到街上才逐漸想起來,他那時候鉛筆盒沉甸甸,一支筆四支刀,煩哪個老師就給人家車橫樑刻字,蠅頭小楷,刻完刷一層金墨。

    路過文物局,方向盤一打拐進去,他休息一個多星期,張主任應該已經回來了,他想看看對方有沒有帶東西。

    辦公室還是那些人,瞧見丁漢白進門都熱鬧起來,丁漢白平時大方,幫個忙什麼的也從不計較,人緣不錯。他朝主任辦公室努努嘴,問:「回來了?」

    同事點點頭:「張主任和石組長正分贓呢。」

    丁漢白去銷假,返回時正好對上石組長出來,他發覺石組長瘦了,可見這趟出差辛苦。迎上去,拎著水壺給對方沏茶,問:「組長,想不想我?」

    石組長瞅一眼辦公室,咬著后槽牙:「我每天都想你!」

    福建打撈出一大批海洋出水文物,各地文物局都去看,開大會、初步過篩、限選購買,連軸轉費盡心力,石組長給他一拳:「我得歇幾天,接下來你替我跑腿幹活兒。」

    丁漢白問:「沒買點什麼?」

    石組長又來一拳:「你就惦記這些!」壓低聲音,悄悄的,「損毀輕的要報批,我只揀了些損毀厲害的,給市裡展覽的我不做主,全由張主任挑,。」

    丁漢白心癢難耐:「晚上我請客,讓我瞧瞧?」

    他這一整天都沒別的心思,攢足勁兒幹完積累的工作,只等著下班跟石組長飽眼福。六點半一到,開上車拉著對方,先去酒店打包幾道菜,直奔了對方家裡。

    單元房有些悶,丁漢白無暇喝酒吃菜,展開舊床單鋪好,把石組長帶回的文物碎片倒騰出來,蹲在床邊欣賞。石組長湊來問:「都是破爛兒,你喜歡?」

    丁漢白捂著口鼻隔絕海腥味,瓮聲瓮氣:「我對古玩感興趣,市面上的出水文物都太假,可惜這些又太爛,不過碎玉也比全乎瓦片強。」

    石組長擺擺手:「那你都拿走,這堆破瓷爛陶你嫂子不讓留,上面有盤管蟲,臟。」

    丁漢白立刻打包,生怕對方反悔,這下能拿回家慢慢研究了。收拾清坐下來吃飯,外面天已經黑透,天氣預報都快播完了,他敲開蟹殼忽然一頓,總覺得忘了什麼事兒。

    石組長問:「今天怎麼開車來的?那別喝酒了。」

    怎麼開車呢?因為開車快,為什麼要快,因為出門晚了會遲到……丁漢白啪地放下筷子,他忘記去接紀慎語放學了!

    那堆「破爛兒」放在車座上,怕顛碎又不敢開太快,丁漢白繞近路到達六中門口,大鐵門關著,裡面黑黢黢一片,根本沒有人影。

    他下車隔著鐵門喊:「師傅!上午那個轉學生已經走了?」

    大爺出來:「扒著我窗戶看完新聞聯播就走了。」

    丁漢白開車離開,一路注意著街道兩旁,可汽車不可能行駛太慢,總有看不清的地方。他猜測紀慎語沒準兒已經到家了,乾脆加速朝家裡趕。

    前院客廳沒人,丁延壽帶姜漱柳給朋友過生日去了。丁漢白跑進小院,發覺黑著燈關著門,紀慎語沒回來,又跑回前院卧室找姜採薇,問:「小姨,紀慎語回來沒有?」

    「沒有啊,慎語不是今天上學嗎?」姜採薇說,「你不是負責接送嗎?我以為你帶著他在外面吃……」

    丁漢白沒聽完就轉身走了,騎上自行車衝進夜色,沿著街邊騎邊喊。家裡距學校挺遠,早上開車又快,紀慎語肯定記不住路,這會兒不定自己走哪兒去了。

    紀慎語的確迷路了,他在校門口等了一小時,把學校都等空了。回憶著來路往回走,越走越餓,這兒比揚州大多了,馬路那麼寬,路燈之間隔得老遠。他經過一片湖,來的時候沒記得有湖,再一繞,從湖邊進了公園。

    繞出來又是另一片模樣了,沿街有垂柳和月季,書報亭正在鎖門,他過去問玉銷記怎麼走,人家說遠著呢。他抬頭看看月亮,這兒的月亮倒是和揚州的一樣。

    他想回揚州,想一輩子就叫了一次「爸爸」的紀芳許。

    他明明提醒丁漢白早點來接他了,丁漢白為什麼不來?

    是因為他雕的富貴竹太爛,還是因為他用假翡翠騙人,又或是他沒借那本《如山如海》。紀慎語繼續走,背上的明月清暉都覺負擔,他挨著牆根兒,紅牆黑瓦挺漂亮,他就沿著一直走。

    丁漢白看見紀慎語的時候,對方在看屋檐下的一圈鳥窩。

    「紀珍珠。」他喊。

    紀慎語望來,沒露出任何錶情,欣喜或失望,什麼都沒有。

    丁漢白推車過去,伸手摘下紀慎語肩上的書包,很沉,他拎著都嫌沉。他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最終還是那德行:「你怎麼不等著我,瞎跑什麼?」

    紀慎語說:「我知道你不會接我的。」

    「什麼?」

    「我知道你根本沒打算接我。」

    「我忘了而已……」丁漢白捏捏鈴鐺,把心虛表露無遺,「我有點事兒,忘了。這不出來找你了么,上車。」

    自行車穩穩地沿街慢行,書包掛在車把上晃悠,丁漢白找人時出了一身汗,後背的衣服都貼著肉。紀慎語抓著車座下的彈簧,微曲著雙腿輕輕打顫。

    「餓不餓?」,「今天都學什麼了?」,「同學沒讓你來兩句揚州話?」丁漢白問了一串,半字回應都沒得到,他猛地剎車,「你到底想怎麼著?你明天問問看門大爺我去沒去,忘了就是忘了,別弄得好像我故意不要你。」

    紀慎語一拳頭砸他背上:「忘了也不行!」

    丁漢白被砸得一怔,明白了紀慎語的潛台詞。他的確是忘了,但忘了對紀慎語來說和被扔下沒什麼區別,因為當時的感受都一樣。

    倦鳥要歸巢,紀慎語立在校門口等到人們走盡,和離開揚州時一樣狼狽。

    他頓時語塞,紀慎語便說:「我很快就記住路了,我記住之前你別忘不行嗎?」他這回聲音很輕。

    丁漢白一口氣蹬回家,姜採薇在大門口等他們,還熱好了晚飯。紀慎語沒吃,徑自回卧室寫作業,丁漢白求姜採薇:「你去給他送點吃的。」

    姜採薇把飯盛好:「你自己去。」

    丁漢白單手托著碗回小院,見平時虛掩的門緊關著,敲敲也沒人應。「我進去了啊。」他說完推門,裡面亮著燈,桌上放著書本,但紀慎語沒在。

    他估計紀慎語洗澡去了,放下碗趕緊走,免得見面又鬧不愉快。

    一夜過去,丁漢白起個大早,拿著打氣筒準備打打車胎,走近發現車橫樑上一行小字,標標準準的瘦金體,刀刻完描金,轉運處藏鋒。

    醒目無比——「渾蛋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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