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十月十五子夜， 這是緋暝秋認定的極陰之日。
烏雲蔽月，眾神酣憩。百名貴人轉世的童男童女， 只有在這個時候魂靈散去， 才不至於被天神發現。
數十所囚車裡關押著的孩子們瑟瑟發抖， 他們無一不是從小錦衣玉食的貴族子弟，才不到八歲的年紀，哪裡見過這等場面。
妖魔鬼怪， 那不過是發生在神話異志裡的東西， 孩子們從來沒有想到竟是有一天會真的發生妖怪捉走小孩的事情。
所有人都安安靜靜的，他們在兩個月裡鬧過哭過， 可是這裡不是他們的家， 沒有父母寵愛， 沒有奴僕縱容， 那些哭喊根本不過是白費力氣。
「哥哥， 」女孩兒望著遠處的通道，顫巍巍地開口，「那裡是不是有東西進來了。」
她話音剛落， 通道兩旁的牆壁上燃起兩排綠色的幽火。
緊接著吱呀一聲，厚重的石門打開， 兩列身著紫衣的護衛隊湧入進來。他們訓練有素，很快遍佈祭壇四周。
突然而來的陣仗把麻木萎靡的孩子們嚇了一跳，紛紛不安地縮成一團。
男孩抱緊了懷裡的妹妹， 黑色的眸子緊緊盯著那道打開的石門。
他可以說是在場所有孩子中身份最為顯赫的， 父親是當朝國公， 母親為孝賢太后的嫡親妹妹，從小非凡的教育讓男孩即便害怕，腦子也鎮靜地思考著，觀察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可是懷裡的妹妹在發抖，他身為哥哥這個時候絕不能有一絲慌張，否則妹妹會更加崩潰。
石門之外似乎又有什麼東西進來了。
為首的人穿著一身黑底白紋的長袍，黑色融入夜色中，使得上面的白紋更加顯眼，一眼望去是些玄妙的紋樣，男孩之前從未見過這般的長袍。
他摸了摸妹妹的發頂，往囚車的角落裡移了移，哪怕其實這根本沒什麼遮蔽的作用。
別的囚車裡都關押著四到五個孩子，唯獨男孩的這輛只有他和妹妹。
他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思，但本能告訴他，這樣的優待絕非善意。
「如何？」
華麗的聲線傳入男孩耳中，他偏頭透過鐵欄杆悄悄朝穿著黑袍的人望去。
這聲音雖然略顯女氣，但是能很明顯聽出是個男子，和宮裡的公公們不一樣，沒有裝腔作勢之感，反而妖妖嬈嬈地聽起來很舒服。
「哥哥，」懷裡的小郡主是個好哄的，她跟著哥哥一起看過去，小聲道，「他們長得真好看。」
一行妖精的容貌各有特色，無一不是俊美至極，才五歲的女孩兒看見好看的人，下意識就覺得是好人。
「哥哥，我最喜歡站在最前面的黑衣哥哥，你覺得哪個好看？」
男孩有點崩潰，現在不是擺了一盒簪花讓妹妹挑選的時候，他哪有心思去討論誰最好看的問題。
不過起碼妹妹不再害怕了，也是件好事。
他們的聲音在偌大的廣場上微不可查，可是對話的功夫，男子便朝他們看了過來。
在場的妖物都是幾千年的修為，小姑娘那兩句話聽得一清二楚。
藍雲兒順著緋暝秋的目光看去，主動解釋道，「陛下，那兩個孩子可壓陣心。男孩是國公府的嫡長子，女孩是國公府的嫡長女，剛被冊封了郡主。」
這樣顯赫的家世，兩個孩子身上的龍氣也十分濃厚。
國公府就算是緋柚也無法隨意出入，是藍雲兒守了大半個月，才找到了國公府女眷和孩子去賞梅的機會。
用這兩個孩子壓住陣心，再合適不過。
緋柚望去，見鐵籠子似的囚車裡，男孩緊緊摟著妹妹，孩童的大眼睛裡滿是對他們的警惕和恐懼。
他手上用力，安撫著妹妹，自己的恐懼卻從眼睛裡暴露出來。
緋柚一怔，鐵籠，孩子……
這場景是何等的熟悉，讓她血液凝固，不受控制地牙齒泛酸。
緋暝秋合起了摺扇，踱步朝兩個孩子的方向走去。
他每靠近一步，兩個孩子就緊張一分，待他站在囚車面前，女孩猛地把臉埋進了哥哥懷裡。
「別害怕，小寶貝。」黑色的骨扇在鎖鏈處敲了敲，鐵鎖應聲斷裂，砸在了地上。
門被打開，男孩卻更加惶恐。
緋暝秋一抬手，女孩的身體便不受控制地飛了出來，待她回神竟是被緋暝秋抱在了懷裡。
「放了我妹妹！」男孩睜大了眼睛，顧不上什麼防備，推開了門跪在車上扯住了緋暝秋的衣袍。
「別緊張，我不會傷害你們的。」緋暝秋勾唇，碰了碰懷裡呆若木雞的小女孩，臉上的表情愉悅，「你方才說，誰最好看？」
女孩被嚇壞了，哀求地看向哥哥。
哪怕她明白哥哥並不是這些妖怪的對手，但在這個時候，她依舊對著自己的哥哥發出了求助的信號。
男孩屏著呼吸，生怕下一瞬妹妹就會出現意外。
他對上妹妹的眼睛，努力傳達要她冷靜的訊息。
「告訴他甯兒，告訴他你剛才和哥哥說了什麼。」
妹妹怯生生地把目光移回到緋暝秋臉上，這一眼讓她一時間忘記了害怕，呆呆地眨了眨眼。
近距離看，這個大哥哥更好看了，比貴妃娘娘都好看。
女孩的表情取悅了緋暝秋，他花枝亂顫地笑著，甚至有興趣伸手理了理她亂糟糟的頭髮。
「你喜歡你哥哥麼？」他笑夠了，又對著懷裡的女孩提問。
「喜、喜歡。」
「那他平日裡對你如何？」
稚嫩的女孩兒在聞了一陣緋暝秋身上的香後，早已腦袋發暈，這味道對她來說太過了，再聞久一點，恐怕會變成一個癡呆的傻子。
她暈乎乎的，緋暝秋問什麼就答什麼，「哥哥對我很好，會給我帶好吃的，還會給我梳小辮子。」
「哦？」緋暝秋挑眉，臉上的神情更加愉悅。
活潑的孩子忘記了害怕之後，嘰嘰喳喳的什麼都開始說，「但是哥哥梳的鞭子很醜，還老是把我的頭髮扯下來，我不要他給我梳。」
緋暝秋轉頭看向身後的妹妹，緋柚垂眸，「柚子喜歡哥哥梳的髮髻。」
「哥哥還經常打我，我字寫得不好看就要打我手心，書沒有背出還要打，他比先生還要討厭。」
「甯兒！」男孩輕喝，見妹妹臉上不正常的通紅，心亂的不知如何是好。
「把我妹妹還給我。」他跪在囚車上，哀求地扯住緋暝秋的衣服，「你想要錢還是什麼，只要國公府能給的，我父親都能給你，求求你放了甯兒。」
到底不過是七歲的孩子，一有刺激便再也繃不住，聲音哽咽，快要哭了出來。
緋柚手指輕顫著，透過了男孩似乎看見了什麼。
左砂上前，輕輕開口，「陛下，時間差不多了。」
子夜將至，他們該開始了。
緋暝秋聞言，也沒了逗弄孩子的興趣，他將女孩還給男孩，打開摺扇掩住了下顎，「可憐的小傢伙，別那麼害怕，哥哥喜歡你們，不僅不會傷害你們，還會讓你們擁有無盡的壽命和法力。」
他聲音總是帶了點笑的味道，聽起來華麗妖嬈，讓人耳朵發癢。
緋暝秋轉身，黑色的長袍在空中劃出流暢的弧度，他用扇子敲了敲緋柚的肩膀，「一會兒結束了，把這兩個孩子製成僵屍，以後他們就待在王宮裡。」
緋柚猛地望向囚車，男孩重新抱回了妹妹，臉上滿是失而復得的激動。
他摸了摸妹妹赤紅的臉頰，小聲而焦急地喚著妹妹的名字。
製成僵屍……
這樣兩個從小錦衣玉食的孩子突然成了僵屍，要在適者生存的王宮裡存活的痛苦緋柚再清楚不過。
當初她和哥哥離開舅母家後的日子是何等的黑暗，從人界逃回森林，又被迫進入了部族，顛沛流離，每一步都是伴著一身的血水和惡臭，每一天還未睜開眼睛就是在生不如死中掙扎。
兩個孩子的表現取悅到了緋暝秋，緋柚明白哥哥是起了點養寵物的心思。
若是哥哥能一直庇護他們還好，可她再清楚不過哥哥的性子，玩上兩天估計就覺得乏了味。
既然這樣，倒不如直接放他們死，憑藉身上的龍氣還可以投生一戶貴族。
緋柚張了張嘴，接著低頭道，「是。」
這段時間已經背叛頂撞哥哥太多次了，就算她被哥哥重視寵愛著，也不該如此的恃寵而驕。
說到底不過是兩個人類而已。
人類……少女握緊了雙拳，黑色的狐狸眼明明滅滅。
濫殺人類，一旦被發現是何等的後果，哥哥為什麼就毫不忌憚呢。
在場的孩子，所有人身上都帶著龍氣，絕非普通的凡人，甚至有可能裡面還有下凡歷劫的天神。
哥哥這麼做，真的不會被上面察覺麼。
囚車的門被打開，紫衣衛們將車裡的孩子挨個提出來，放到地上畫好的陣法上。
這套陣法極其複雜，不禁地上畫了繁複的紋路，地上擺放了無數銀色的鐵鍊，孩子們全部被拴在鐵鍊之上，聯結成了一個大圈。
待正式開始，這些鐵鍊便會刺入孩童的心臟，將裡面的心頭血抽出，傳到中間。
中央的陣心是一隻巨大的翡翠鼎，可容下兩個稚童，左砂親自提了那對兄妹放入其中，以他們身上的龍氣之濃厚，足以協助緋暝秋完成這次的計劃。
對於六七歲的孩子來說，這個鼎太高了，他們跳起來也夠不到邊緣，根本無法逃脫。
一切準備就緒，為防止下面的孩子掙脫吵鬧，當場喂了迷藥，現場沒有一點哭喊聲，安靜得可怕，彌漫著死氣。
百名稚童低垂著頭顱，井然有序地坐在陣法之上，身上纏繞著鐵鍊，四周綠色的冥火微微搖曳，天空見不到一點亮光，這是個烏雲蔽月，連星星都沒有的日子。
緋暝秋緩緩走上了祭壇，他站在了翡翠鼎的邊上，劃破指尖，逼出一連串的血滴滴入其中。
女孩躲避不及，臉上被留下了妖精的血液。
她腦子暈乎乎地，還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後呸地一聲吐掉。
緋暝秋也不惱，抬頭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
大半的月亮藏在烏雲裡，最後的一點彎牙也即將被黑暗籠罩。
待大地上最後一絲光亮消失，便是開啟陣法之時。
妖王的臉能否恢復，就看今夜了。
終於，當烏雲徹底遮蔽月光，黑暗的生命開始在大地上肆意活動。
緋暝秋臉上浮現出一絲迫不及待地興奮。
這張爛了的臉在他身上將近三個月，這三個月裡他不敢看一眼鏡子，不敢踏出門外一步。
緋暝秋並非不知道濫殺人類的恐怖後果，可此時他早已顧不上那麼多了。
邪妖死後入地獄，這已經是注定的事實，殺害人類也不過是在地獄中待久一些，或是乾脆魂飛魄散。
這兩者有多大的差別？
與其擔心死後的結局會不會更壞，他現在就要摘掉這張噁心的臉皮。
他已經沒有了尾巴，如果連這張臉都沒了，憑什麼號令群妖，憑什麼討得妹妹的歡喜。
神？
若是真的有牽掛人類的神，那就出來保護這些孩子好了。
他倒要看看，有幾個神會為了一群無關緊要的人類，紆尊降貴地從天上特意趕來凡間。
若是真的有，緋暝秋也想與對方會會，看看天神到底強到什麼地步才能主宰萬物。
讓天道規矩神明都滾開，現在什麼都不能阻止他恢復容貌，變回最昳麗的妖物。
緋暝秋是王，萬妖的王，他的臉不能有一絲瑕疵，必須是最奪目的存在。
男子的紅唇咧開，一躍而上。翡翠的爐鼎跟著升至空中。
下方纏繞在九十八位稚童身上的鐵鍊泠泠作響，不過半刻鐘的時間，鐵鍊就會吸足這些孩子的心頭血，流入那頂翡翠的爐鼎中。
待到那時，用冥火熬制，鼎裡就會留下能夠治癒一切傷痕的聖藥。
當然，這個方法是否真的能成功無從知曉。千萬年來沒有妖精敢這麼猖狂的對人類下手，緋暝秋在這點上實為亙古第一。
鐵鍊的聲音愈來愈響，銀白的色澤染上了粉紅，不過多時就將徹底變為血色。
所有妖都跪在地上，等待著陣法結束，恭賀他們的帝王。
鏘——！
忽地，一聲金屬相碰的聲響從地上傳來。
空中的緋暝秋猛地睜眼，他看見自己的妹妹執著巨鐮，斬斷了環環相扣的鐵鍊。
陣法黯淡，一切都歸於平靜。
緋柚抬頭，望著上方的哥哥，眼神清明堅決。
哐——
下一瞬，無數劍光閃起，少女被兩旁的紫衣衛用劍壓在了地上，脖子上抵著數把寒光爍爍的刀刃。
違背王命者，殺無赦。
這是緋暝秋統治下的鐵血規定，無論這個違抗者是誰，一律就地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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