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緋柚張了張嘴,末了, 咽下心中的一切, 主動摟住緋暝秋的腰,討好地在他胸上蹭了蹭, 「對不起哥哥。」
「柚子不是故意的。」
緋暝秋輕笑一聲,扣住了妹妹的後腦, 緩緩吐字,「乖。」
恍若方才冰冷的表情只是錯覺。
「我雖然感謝寧曼卿照顧我們一段日子,可我也恨透了那個女人。」他下巴擱在妹妹的頸窩,字字淬毒,「如果不是她教的那些狗屁聖賢,我又怎麼會同你分開。」
不是這樣!
緋柚下意識想反駁, 就算舅母不教, 那個時候的他們懵懂無知又弱小脆弱, 怎麼可能一帆風順地長大?
「哥哥……討厭舅母?」
她一直以為哥哥只是不善於表達,其實和自己一樣,將寧曼卿視為唯一的親情和幼時美好的回憶, 從沒想過原來他恨著舅母。
緋暝秋閉了閉眼,寧曼卿這三字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每次一想起就是千滋百味複雜非常,單論喜歡還是討厭,太膚淺了。
「我不需要她。」再度睜眼, 裡面已是一片平靜, 「人都死了, 還念著做什麼。」
這樣的糾結該結束了。
他不要這種無聊的牽絆,寧曼卿的存在無疑是一次次地提醒他,他現在做的一切都是錯的,都是惡的。
他煩透了這種莫名的愧疚感。
笑話,區區一個人類,也妄想在他心中存留千年?
若是還按著寧曼卿的那一套去做,他早就死了千百遍。
今天他要親手殺死寧曼卿——除去阻礙他成王的障礙。
這座院子,就讓它再燒毀一次。
由他,親自燒毀。
「哥哥……」緋柚低頭,說不清心中的感受。
「你也要看著,」他捏著緋柚的下巴,讓她面向下方的院子,俯身從後面抱住她,把緋柚固定在懷中。
「這些日子你似乎總是想起她。她不過就是把你當做條可愛的狗養著玩罷了,後來一有新的寵物不就立刻對你不耐了?」
他嗤笑著,「人類就是這樣的虛偽冷漠,你又何必念著她那麼久?」
「我……」不是的,舅母沒有那麼隨便地對待她。
「不管如何,她已經死了,就算你再怎麼念想,她也不會再回來了。」他輕啜妹妹的耳骨,呢喃道,「以後只想著哥哥就夠了。」
「只有哥哥是不會背叛你的,只有哥哥才能陪著你走到最後。」
緋柚放在欄杆上的手漸漸無力,她垂著頭,半晌才低低回應,「是。」
她知道緋暝秋說的都是事實,一昧的懷念過去是軟弱且無用的行為,而這個世界上確實再沒有誰比哥哥更愛她了。
明明哥哥說的都是對的,可緋柚依舊產生了無力的疲憊感。
這種疲憊感如此熟悉,以至於她都快麻木習慣。
要忘掉舅母麼……
「王。」樓梯口傳來左砂的聲音,緋柚回眸,看著左砂帶著被捆妖鎖捆好的白玄彬過來。
他的走路姿勢十分變扭,大半個月過去了,左護法身上的傷還是沒有恢復,可想而知,那刑罰有多麼的沉重。
想來是緋暝秋打算近距離欣賞白玄彬痛苦的表情,特地讓左砂把對方帶到了跟前。
白玄彬低著頭沒有說話,他的牙齒全部被施了術法以防咬舌,丹田的內丹也被緋暝秋取走,無法自爆。
可以說完全處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呦,都來了,」緋暝秋挑眉,打開扇子遮住自己上揚的唇角,「那就開始吧。」
一隻隻的小白虎被押進院中,院子裡並沒有放上柴火稻草,緋暝秋有心讓火燒得慢些,看個徹底。
他心情愉悅,一旁的白玄彬也奇異地沒有任何反應。
緋柚執著酒壺,待緋暝秋酒杯裡的虎血喝光之後,接著斟滿。
她低著頭,至始至終沒有看一眼下方的宅院。
一共一百三十一隻小白虎被關進院子之後,緋暝秋才慢條斯理地抬起扇子。
扇子指向底下院落的那一瞬,倏地竄起明亮的火焰。
不大,只是在屋子外面燃了一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超中間關滿虎崽的屋子逼去。
才一歲左右的小白虎們怕急了,拼命撞著窗戶和大門,發出了驚懼的尖叫。
他們太小了,連尖叫聲都帶著稚氣,根本沒有任何威懾力。
火光漸漸強烈,濃煙滾滾,熏得黑夜模糊不堪。
「滴——」
水珠滴落在地面,緋柚回神,才發現自己握著酒壺的手在輕輕顫抖,將口子處殘餘的虎血甩了下來。
木材被燒的茲拉聲響清晰可聞,緋柚想避開目光,卻被這聲音逼得無處可去。
沒有了,又一次沒有了。
她死死咬著牙,自己都不知道在忍耐著什麼東西。
「我倒是沒想到小王子能這麼面不改色。」緋暝秋轉頭看向一旁跪著的白玄彬,對方神色淡淡,在短短半月之間折磨得身形憔悴,連原本囂張傲氣的神色也全部洗去。
聽到緋暝秋的話之後,他不屑地哼笑一聲,「我也沒想到傳說中寵愛妹妹的緋暝秋,實際上對妹妹也就這般模樣。」
「哦?」緋暝秋挑眉,頗有興趣,「說說看。」
「聽說緋柚兩歲的時候,被燒死過。」那雙虎眸移向一旁的緋柚,裡面滿是嘲諷,「真是可憐,自己被燒死過,還得經常看自己哥哥燒死別的幼崽。我猜當初不會就是你的變態哥哥故意找人燒死你的吧?為了滿足他的興致?」
砰——
酒杯被砸在了桌上,緋暝秋的臉色沉了下去。
白玄彬忽然笑了,笑得極為開心,「我聽說那些人類是因為懷疑你是妖怪,才打算放火的。緋暝秋什麼妖,怎麼會輕而易舉地把端倪呈現在一群村野孩童面前?」
他惡劣地裂開嘴角,話是對著緋暝秋說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緋柚,「你是故意的吧?故意招來那些人類放火,就為了享受妹妹被燒死的感覺?還是你準備趁妹妹死前把她救出來,讓她對你更加仰慕?」
左砂一驚,立刻想去捂白玄彬的嘴,卻被緋暝秋用眼神制止。
他徐徐起身,拖著曳地的華袍,踱步至白玄彬面前,不怒反笑,「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還真是小瞧你了,這時候都不忘挑撥離間。」
他彎腰,合起扇子,輕輕拍了拍白玄彬的臉,「我好心請你看戲,既然小王子不領情,那便算了。」
「左砂。」他喚道,轉身回到了座椅上。
左砂頷首,明白了接下來的任務。
緋柚放下了酒壺,雙手縮緊了袖子裡,逐漸握緊。
左砂朝一旁的紫衣衛揮了揮手,立刻有一籠兩歲左右的白虎被帶了上來。
看清籠中的東西之後,白玄彬神色倏地一變。
緋暝秋笑道,「眼熟麼?」
都是王族的孩子,甚至裡面有幾只是白玄彬的親侄子。
籠門被打開,統共十隻白虎一擁而上,蝗蟲一般朝地上的白玄彬撲去。
他們雙眸赤紅,嘴角流著涎水,全部都被施了血符。
現在的他們早已失去理智,分辨不出面前的是曾經仰慕的王子,只覺得饑腸轆轆,想要將那活物身上的血肉咬碎啖盡。
「緋暝秋,你這個卑鄙小人!」
兩歲的白虎已經不算小,但在白玄彬眼中都是自己的後輩,未來部族的支柱。
當血肉被撕下時,他終於忍不住痛呼出聲。
「說得好,我就是卑鄙。」緋暝秋掩著唇咯咯笑了,「小王子光明磊落,最後還是栽在了我這小人手裡,真是可惜呀。」
「當初在孟澤,我們白虎放了你和你妹妹一條生路,今天你就這麼恩將仇報!」半條手臂被撕了下來,白玄彬怒視著他,還未說兩句便控制不住痛呼出聲。
緋柚一愣,顧不得會不會惹哥哥生氣,下意識問了出口,「你……說什麼?」
白玄彬早已是只剩下最後一口氣,那對虎眸神色黯淡,卻在聽到緋柚的問話之後,仿佛想到了什麼似的,劃過惡意的笑意。
「你真當以為……當初你們能跑得了,如果不是那些白虎有意放過你們,你們早就是兩具腐屍了哈哈哈哈。」
緋暝秋眯眸,「閉嘴!」
過了片刻又恢復了溫柔嬌媚的模樣,「怎麼著,我還得謝謝你們的不殺之恩?」
回應他的只有白虎撕扯血肉和咀嚼的聲音,被虎口撕下整張臉的白玄彬再也無法開口。
緋柚目光微閃,胸腔裡的一股濁氣遲遲未呼出。
下方的火勢愈大,刺鼻的煙味傳入鼻中,她低頭,停歇了一切多餘的心思,隻靜靜望著腳尖前的空地。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卻聽身邊傳來了張揚的笑聲。
緋柚下意識朝緋暝秋的方向看去。
穿著曳地華袍的男子整張臉扭曲癡癲,帶著報復的快意俯視著被咬碎的白玄彬,大聲笑道,「賤貨,剛才不是伶牙俐齒麼,現在啞巴了?說呀,你接著說啊!給老子接著說啊!」
舉止瘋狂,讓在場熟悉緋暝秋的妖精都驚懼地低下頭,呼吸放輕。
那柄漆黑的骨扇遮住了緋暝秋的下半張臉,他抬手施法,一股靈氣包裹住了地上的白玄彬。
「別害怕,我護著你的心脈,就算是只剩下一具骷髏架子了,都不會讓你斷氣的。」緋暝秋做完這一切,又是抑制不住地嬌笑出聲。
那笑聲在黑夜裡極為突兀,如魔似魅,催命的鈴聲一般,讓人不寒而慄,頭疼欲裂。
「你當初是怎麼說來著,小狐狸?」男子唇角掀起,露出森白的利齒。
緋柚一驚,雖然知道沒有事情能瞞得過哥哥,卻不想這點細枝末節都被緋暝秋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狐狸,哈哈哈哈哈小狐狸?」他猛地收斂笑聲,下巴歪向一邊,咬牙切齒地開口,「卑劣的賤貨,你也不過是隻公貓罷了。」
這陰鷙的表情在下一瞬散去。短短幾瞬,那張臉上的神情反復,變化突兀快速,以至於瘋癲異常,仿佛得了癡病。
火光愈甚,房頂轟然坍塌,發出巨大的聲響。
以火為景,一身曳地長袍的男子髮絲和衣袍皆被滾燙的罡風拉扯開來。
在夜風與火光的映襯下,樓上的緋暝秋似撲火而舞的紅蝶,翅膀上沾染了血色的可怖。
他用沒有執扇的另一隻手一把扯過緋柚,緊緊地摟在懷裡。
敞開廣袖,將人全部罩進自己的衣衫裡,癲狂地癡笑。
「我的柚子才不會因為三言兩語就厭惡我,她愛我,她愛我,她愛我!」
最後的話語被他笑著嘶吼出聲,傳遍了整個昊山,驚動了樓下的守衛。
又是一連串詭異的長笑發出,持續了一會兒後突兀的收聲。
戛然而止地詭異非常。
月光下,笑出淚水的男子眉目陰冷,面色猙獰,冷冷地瞪著已是一具白骨的白玄彬,一字一句道,「忤逆我的東西,去死。」
緋柚錯愕著,望著近在咫尺的男子,那一瞬,她心裡升起了和所有妖都一樣的想法——
緋暝秋,是個瘋子。
夜風習習,樓上吃完了屍體的白虎們開始相互吞食,樓下的院子火光衝天,彌漫起難聞的煙味。
哥哥……
她想開口,喉嚨裡卻被什麼堵著無法出聲。
男子猖狂的笑聲響徹王宮,緋柚被他抱著,沒有動彈的餘地。
有什麼不對……
她昏昏沉沉地想著。
這是她的哥哥麼?
這句話如種子一般在心底生根,緋柚忽然升起了莫大的惶恐。
這個……是她的哥哥麼。
溫柔的、一直保護著自己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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