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緋暝秋, 你欺人太甚!」富麗堂皇的宮殿裡,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憤恨地望著對面。他手上握著一柄長劍, 劍光浩浩, 一看便知是難得的法器,只是此時因為主人劇烈起伏的胸口,讓它劍尖有些輕抖。
與被氣得發抖的中年人相對,下方右側席位上坐著的黑服男子不緊不慢地端著茶盞, 正用茶蓋刮去浮茶。
男子墨發挑了一半,用一根玉簪挽起, 剩下一半垂至膝蓋, 柔順服帖地落在身後。
聽了這話, 他捏著茶蓋的手指一頓,歎息一聲將茶盞擱到桌上。至此, 男子那張臉完全顯露出來。
那張臉雌雄莫辨, 嘴角含笑, 眉梢染情,一眼就勾人心魄的很。明明是莊重繁複的黑色錦衣,卻偏偏被他穿出了輕佻的味道。
「你不會以為殺了首領就能全身而退了吧, 整個昊山五百弟子已經包圍了這裡,今日我就除了你這禍害!」見他不回話, 中年人愈加氣憤, 舉著劍的手蠢蠢欲動, 隨時準備取了對方項上人頭。
「您這麼說就太見外了不是?」男子勾著唇笑了, 右手上黑霧冉起, 下一瞬一把黑色的骨扇便擋在了臉前,他微一挑眉,「怎麼說我也是幫您除了昊山首領,現在整個昊山都成了您囊中之物。到頭來過河拆橋,這麼對待合作夥伴,可不地道。」
「胡說!」男人怒目而視,「休得挑撥。緋暝秋,你的部下早就死在了我防山大陣之中,你已是大難臨頭了,還是自求多福罷。」說著他長劍一揮,敕令外面的弟子進來,將這邪妖碎屍萬段。
左砂站在緋暝秋身後,他右手按在劍上,微微俯身,湊到男子耳邊道,「王,那邊傳來消息,我們的人在昊山的大陣折損九成,情況不利,還是屬下先護著您出去吧。」
話音剛落,無數白衣的昊山弟子衝入大殿,他們手上執著長劍,皆是直指殿中的緋暝秋。
「哎呀,這可真是出師不利。」黑色華服的男子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浮塵,「既然如此,今兒就我們先告辭了。」
「站住!」中年人喝道,「事到如今,你還妄想脫身?昊山弟子聽令,給我活捉這兩隻邪妖!」
劍光泠泠,一瞬間所有長劍皆覆上了華光。進攻的姿態。
左砂錯步移至緋暝秋身前,上半身俯下,右手執劍擋在前方,左手虛護著緋暝秋,清冷的臉上露出了幾分凝重。
這些雜魚不是問題,只怕他分身乏術,讓漏網之魚傷到了王。
「上!」
伴著刀劍爭鳴,這一聲戰的號角,在大殿吹響。
左砂輕嘖一聲,仙妖界的大族就是這點不好,明明單個來看都是些一劍就能解決的雜碎,可是這些弟子從小被聚集在一起修煉,相互間配合默契,再加上獨門的陣法,化整為零後極為難纏。
「怎麼了左砂。」偏生身後的人好像不知道眼前的情況似的,笑得花枝招展,「要我幫幫你麼。」
「不。」左砂握劍的手緊了兩分,「屬下可以解」決。
最後一個字還未落下,忽然見白色的包圍圈裡炸開了一抹紅色。
血液漸了一地。
包圍圈被打破,像是瘟疫一般,還來不及回頭,倒下的妖從口子處朝兩邊擴散,短短兩瞬息的時間,被從後方偷襲的昊山子弟接連倒地。
臨死之前,連殺死自己的是什麼東西都沒來得及看清。
那一抹紅色的倩影穿梭在妖群之中,她的身後,是被割斷脖頸卻還未倒下的昊山弟子。
太快了。
屍首分家的那一刻,甚至沒有任何痛感,還未回神,便已然被收割了靈魂。
左砂收了劍,他望著突然而至的少女,用眼神確認了下她的狀態,見沒什麼意外後,便安靜地退到一旁,不再說話。
中年男子在望見那少女和她手上的巨型鐮刀後,呼吸陡然一滯。
緋、緋柚。
他咬著牙朝後退去,為什麼,為什麼防山大陣沒有擋住這個怪物。遍地的族內弟子,無一例外的被割下了頭顱,他們臉上還停留著驚愕茫然的表情,不知道自己早已命喪黃泉。
不痛的。
關於殺戮之神的傳言有很多,最多的便是這一句——不痛的。
被她殺死的妖,甚至可以保持快樂的笑容死去。
那柄比少女還要高的鐮刀上沾滿了無數鮮血,可沒有哪一條命在死前發出悲慘的痛呼。僅僅是片刻之間,便人頭落地,再無痛苦。
兼之美麗可愛的外表,這樣的傳言被傳得越來越奇怪,甚至有了「被緋柚殺死能感受到絕妙的快.感」這種說法,一時間竟然有不少亡命之徒想跑到緋柚面前找死的想法。
傳言自然不可盡信,但確實有真實的部分,比如——緋柚確實極為貌美。
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身姿卻發育的十分豐滿,腰肢不盈一握,半露的胸口上是一對纖細又精緻的鎖骨。
那張娃娃臉上嵌著對狐狸眼,又大又圓,一眼望過去清澈見底,哪怕臉上化著妖豔濃重的妝容,也透著獨屬少女的靈動。
已經都死了。
緋柚瞥了眼周圍,手腕輕抖,那巨大的鐮刀上的血液便被盡數滑落。
紅光一閃,大到嚇人的武器赫然變成了一把精巧的金屬摺扇。
少女將摺扇合攏掛在腰際垂下的帶子上,金屬的扇骨朝上,充當了壓裙的配飾,折射出金屬的冷光。
「哎呀呀,這可真是,」緋暝秋抬高扇沿,抵在唇上,妖冶的雙眼斜睨著渾身顫抖的中年男子,「方才說了告辭,您老非不讓。瞧瞧,都弄成這樣了,於情於理我也不好意思就這麼走了。」
他輕笑出聲,「您若是還瞧得上呢,我來替您收拾收拾?」
「……」站在屍海中的少女倏地抬眸,那雙冰冷的狐狸眼對上中年男子。
一股凜冽的寒意躥上心頭,膝蓋一軟,他竟是無法站立,噗通跪坐在了地上。
「別、別殺我。」
……
…………
天下最大的一支獙仙族——昊山獙族終歸被納入了緋暝秋的版圖,至此,幾乎所有的獙妖,不論仙邪皆拜緋為王。
按照這位陰晴不定又瘋癲無常的獙妖王一貫的做法,必定是在戰勝後的第三天,在攻略下來的王宮裡大擺筵席。
緋暝秋向來奢侈無度,要在兩天的時間裡辦出達到他要求的宴席,時間著實倉促。
一時間,不論是勝利的那方還是戰敗的那方,都出了全力來準備筵席,從上到下沒有一隻妖落得清閒。
於是可以看見這樣的一幕,被稱為殺戮之神的少女,手上托著小象似的兩大缸的酒,頭上頂著二十隻碗碟,和黑衣黑髮的左護法並肩走在回廊上。
左護法手裡拿的是掃帚。
「辛苦了。」他在回廊口遇見的緋柚,得知去的地點有一段路徑相同,便順路一起過去。
「辛苦了。」少女抬眼,望著自己頭上有點歪斜的碗碟。
嗯,好像要倒了。
走廊迎面跑來一群抱著綾羅綢緞的小姑娘,最後一個跑得踉踉蹌蹌險些摔倒,左砂連忙騰出手扶了一把,「不許在走廊上奔跑,好好走路。」
小姑娘沒理他,直接跑掉了。
左砂皺眉,也不好再把人拎回來訓斥。他轉頭對緋柚道,「昊山不愧是最大的獙仙族,我昨晚查了庫房,裡面珍寶數不勝數。此次大捷,王一定很高興。」
「嗯,哥哥一定很高興。」
「到時候領賞,你有什麼想要的麼。」
「左砂有什麼想要的麼。」
「沒有。」
「我也沒有。」
左砂瞥了眼她,「你為什麼老是重複我的話。」
「巧合而已。」到了分叉路,緋柚抬腳往右去,利索地道別,「再會。」
「再會。」
說起「左砂」,是從前的部族裡面,一起生活的孩子。
胡村之後,緋柚靠著「老祖宗」的神藥拉回一條命。
緋暝秋按照原先的計劃,帶著妹妹在孟澤森林的北方找了片相似的森林安頓。
前面一百年,除了暝秋瘋了一樣的修煉,性格似乎有些扭曲以外,別的都還算正常。
像他這樣的小妖,無法像大妖那樣,殺了別的妖精吸取功力,最多只能殺兩只有點靈氣的野獸。大部分時間,都和仙妖一般,靠著吸收天地靈氣來提升修為。
柚子身邊只有哥哥,她自然是哥哥怎麼做,她就怎麼做。
獙獸既然被冠上了神獸的名號,除了本身獸形上的優勢以外,修行起來也是一日千里。
尋常的野妖百年化形就屬難得,到了柚子這裡,八十歲不到便劃出了人形。
可惜人形還是個小娃娃。
而那時的暝秋,已是少年模樣。
這樣寧靜的一百年很快過去,妖獸雖然孤僻,但絕不可能銷聲匿跡到一輩子都無法被同類發現,尤其是兩妖修為極低,根本沒有躲藏的能力。
理所當然的,北邊的邪獙妖在一次巡邏的過程中,發現了這兩個孩子。
這些年年幼一輩的邪妖們關係還算融洽,既是同族,守衛就帶上這兩個孩子回了部族。
不過邪妖究竟是邪妖,關係再怎麼融洽也不可能上下一團和氣,就連人類這種講求和善的動物,在聚集起來之後,都少不了錯綜複雜的醃臢事,邪妖們又如何能超脫世俗。
暝秋那一張精緻又妖冶的臉引起了族中人的注意,獙獸總是嫉妒心強烈的動物,他又不是雌獸,很快遭到了排擠。
危險的任務、私下的折磨、排擠和冷落,這些無一例外的都壓在了暝秋身上。
相反的是,柚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優質待遇。
美麗的雌獸稀少如斯,哪怕她如今修為淺薄,連成熟的人形都沒有,依舊被不少關心後代的長老們捧在了手心。
靈丹妙藥,美味佳餚,金銀珠寶,只要是族裡有的東西,她一旦開口,就都能得到。
這本該是族中雌獙的正常生活,可對於從小在野外生活的柚子來說,愈加的忐忑不安。
金銀珠寶那些她要了沒用,於是隻偶爾求一點治療用的傷藥,藏起來偷偷帶給哥哥。
「你服個軟不就行了。」同為少年的左砂攙著緋暝秋回來,少年傷痕累累,走路姿勢一瘸一拐,顯然腿上受了傷。他咬著牙,微垂著眼。
聽到左砂的話,他嗤笑了聲,「我哪裡沒有服軟?」
「三長老願意關照你,你為什麼不答應。」左砂空出的那隻小臂上也被削下了塊皮肉,此時鮮血淋漓,紅色的血順著指縫流到地上,蜿蜒了一地。
這次任務兇險異常,明顯不是他們這個等級的小妖該接的,可最後還是分到了他們手中。
「別開玩笑了,」前一刻還笑著的少年冷下了眸子,「那種事情,你願意?」
「不願意。」
「那就別讓我去做啊。」
雌伏於別的雄性身下,他還是寧願現在的生活。
「乾脆把臉割了好了,」左砂提議,「這樣他們就不會為難你了。」
緋暝秋挑眉,「你敢打老子臉的主意?」
「你在意的東西還真是多。」左砂瞌眸,「軟肋太多了,可不適合在這裡生活。」
暝秋扯了扯嘴角,剛想說什麼,就聽見遠處一聲脆生生的「哥哥!」
左砂鬆了手,往旁邊退開兩步。
嗯,第三個軟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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