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柚子斷奶後的兩個月裡，變化極大。

　　黃濛濛的絨毛褪去，腹部變得雪白，後背換上鮮紅的軟毛，翅膀上也長出了灰色羽翼，有點獙獸的樣子了。

　　再過幾個月，她身上鮮紅的毛會變得暗沉，翅膀上的灰羽也會被烏黑的羽翼替代，方便更好的蟄伏隱藏。

　　吃肉和喝血這兩者所獲得的力量天差地別，全靠那三隻豬仔，柚子竄高了小半個肩胛。鮮紅的毛髮比殘血夕陽還要漂亮，一條毛茸茸的白色長尾巴擱在雪中，幾乎無法分辨出來。

　　最奇特的是，在紅白兩色毛髮相接的地方，形成了一圈金色的過渡帶，就像是給小獙獸描了一圈金邊一樣好看。

　　看著由自己養大的小獙獸，暝秋得意極了。他的柚子比起族群裡那隻小雌獙要漂亮上不知道多少，如果被同族看見他擁有這樣一只可愛的小雌獙在身邊的話，他一定會被狠狠的妒忌的。

　　獙獸是嫉妒心極強的動物，他們因為自己飛不高，於是特別喜愛撕扯下鳥雀的翅膀，吞食掉那些讓他們妒忌成狂、可以高飛於蒼穹之上的鳥類。

　　暝秋已經可以預見有別的雄性獙獸看見柚子親昵地繞著自己打轉時，嫉恨到不滿血絲、牙生酸水的場景了。

　　除了傳授生存本領的時候，大部分時間裡暝秋還是個溫柔的好哥哥。柚子愈發喜歡黏在他身邊，一旦半夜醒來發現哥哥的白尾巴沒有蓋在自己身上，她就要瞪大眼睛發出或是惶恐或是委屈的叫聲。

　　她也不討厭哥哥把那對翅膀打開覆蓋在自己身上。暝秋的翅膀黑到滴紫，最下面的幾根長翎呈華麗的絳紫色，柚子會收集哥哥掉下來的羽毛鋪在自己睡覺得地方。

　　對她來說和哥哥靠得越近越好，熟悉的溫度和氣味讓她安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哥哥不允許她離開洞穴半步。

　　這讓沒有真正見過森林的可怕之處的小獙獸不太愉快。不過上次因為跑出去被咬掉了一撮毛，記著教訓的柚子不敢偷偷嘗試，而是換了種方法。

　　每次一等哥哥打獵回來之後，她便勾著尾巴磨蹭哥哥的後肢，或是伸出粉嫩的舌頭替哥哥舔掉在外面奔波一天的灰塵。

　　她甚至撒嬌地在哥哥面前打滾，暝秋都不為所動，一旦出門捕獵，必然嚴厲地警告一番。

　　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雌獸，壓根就不知道自己每次帶她出來喝水時有多麼心驚膽戰。

　　在森林裡生活了一個多月，暝秋見識到了外面世界的恐怖。

　　寒冬過去，春季來臨，各種野獸相繼出沒覓食。

　　魁梧的棕熊、狡猾的惡狼、兇猛的紅豺、蟄伏的雲豹……不管是誰都能輕鬆要了未成年的獙獸的性命。

　　暝秋好幾次死裡逃生，多虧了一副翅膀才能躲過死劫。但是天空並非安全的領域，相反，對於身體笨重無法自由翱翔的獙獸來說，空中的猛禽比起地上的猛獸要可怕得多。

　　所幸獙獸生來多疑，暝秋每次出洞，都要仔細反復的確認四周有沒有威脅，就算是看見了獵物，也要小心謹慎地觀察，等確定沒有別的獵者之後，才開始行動。

　　哪怕這樣的長時間觀察會錯失捕捉獵物的良機，他也從不省略這一步驟。這樣的好習慣，讓他撿了好幾次性命。

　　蟄伏觀察並不是壞事，不僅保證了安全，也讓暝秋從森林裡其他的獵手身上學到了許多。

　　沒有父母指引的暝秋，以整個森林為師，把各種野獸捕獵廝殺的招數都學了過來，從中篩選出適合獙獸使用的，倒是成長了許多。

　　冬天慢慢遠去，轉眼暝秋已經十個月大了，他的外貌體型和一隻成年獙獸無異，甚至有著比大部分成年獙獸還要優秀的捕食技巧。

　　那對有力的翅膀能把他拉到三十丈之高，這是個足以震驚獙族的高度。

　　方圓幾里的野兔老鼠和鳥雀，都懼怕他的到來。暝秋擔負著哺育一隻小雌獸的責任，捕獵的時候更是加倍的狠戾。

　　在優秀獙獸的餵養下，兩個月大的柚子愈發豐滿。她沒有母親教導，並不像普通雌獙那樣從小學習如何照顧弟妹，將來準備找一隻健壯的雄獙生子就作罷。

　　她的世界裡只有哥哥——一隻血氣方剛，擅長廝殺的雄獙。

　　耳濡目染之下，柚子完全把哥哥作為自己的榜樣，沒有半點雌獙該有的樣子，像是隻小雄獙那樣一天到晚蹦躂著想出去捕食。

　　暝秋此前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他也沒怎麼接觸過雌獙，到現在為止的教育全順著內心。

　　在他看來，柚子遲早獨自面對這個弱肉強食的森林，既然如此，那就該早早的鍛煉她，使她儘快獨立。

　　自己總有顧不上她的時候，暝秋不希望柚子像是那群已經只剩下白骨的豬仔一樣，一旦父母離去，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兩個多月大的獙獸，不該再像個嬰兒一樣藏在洞裡。

　　於是，在這陽光燦爛的春天裡，他望著面前已經羽翼豐滿的小雌獙。

　　是時候帶她出去了。

　　柚子興奮極了，撲棱棱地扇動自己灰黑色的翅膀，到處撲來撲去。

　　往常唯一能出洞的機會只有喝水，哥哥一路押著自己，待到小溪邊剛喝了兩口水，立刻催促著她回去，壓根沒有時間望望四周的景色。

　　這一次，她終於能出來，肆無忌憚地玩耍了。

　　天空和洞頂的顏色不一樣，是那樣的寬闊無際，比她在洞口望的時候更加震撼心靈。

　　她仰著頭，只是看一眼天空都覺得飄飄欲仙。翅膀似乎變得有力、身體似乎輕盈無比，只要稍稍扇動雙翅，自己就能飛到雲端。

　　忽然，湛藍的天穹上劃過一隻褐色的小鳥，柚子激動地抬起前肢，嘴裡嗚嚕嗚嚕叫喚著，提醒哥哥有獵物飛過。

　　她扇動著翅膀，一副要飛上去捉鳥的模樣。暝秋瞥了一眼，右前肢按到了興奮的小獙獸背上。

　　獙獸並不具備在天空上捉鳥的本領。他們飛得沒有鳥雀快，冒然把自己暴露在毫無遮蔽的半空中，是很危險的行為。

　　柚子對那隻飛過去的鳥並不執著。總的來說，她還是一個聽哥哥話的乖孩子，哥哥不允許的事情，是不會輕易嘗試的。

　　幼小好動的獙獸立刻又被地上的野花吸引了。她圍著白色的小花花轉圈圈，把自己的尾巴豎起來，湊到花瓣旁和人家比白。

　　看見蹲在樹枝上的小松鼠，她也爬到樹上，找了一根樹枝蹲著，一動不動，假裝自己也是隻松鼠。

　　柚子樂壞了，在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石頭上繞著尾巴轉圈圈，在柔軟清香的草地上打滾，在粗糙的大樹底下磨蹭自己的脊背。

　　這是一隻小獙獸該有的活潑天性，暝秋也不拘著她，只是在一旁凝神注意周遭的動向。

　　日頭漸漸高升，暝秋抬頭望瞭望天，該做正事了。

　　他領著柚子趴到一根高高的樹枝上，扒拉了一些葉子擋住身形，一對翅膀緊緊地收在後背，整隻獸仿佛一片柔軟的葉子似的貼在樹枝上。

　　等了一會兒，下面似乎有什麼東西經過。柚子好奇地看下去，只見一隻頭頂一對稚嫩肉角的小鹿走了過來。他一邊走一邊啃食一些嫩樹葉，優哉遊哉的腳步輕快。

　　這顯然是隻離群後迷路的小鹿，它比暝秋要高一些，但是柚子看得清清楚楚，他只有柔軟的肉角、平頓牙齒、沒有利爪的纖細四肢，最重要的是，那雙大大的鹿眼裡一片水汪汪的柔順，那是溫順的食草者特有的眼神。

　　柚子往前，用頭頂了頂哥哥的屁股，催促他快點下去把這不知道是什麼但是一看就可以吃的東西抓住，然後拖回洞裡好好飽餐一頓。這樣哥哥就可以好幾天都不出去打獵了，能和她一起玩滾來滾去。

　　滾來滾去就是和哥哥在地上滾來滾去的有趣遊戲。

　　但是暝秋並沒有動作。他用白色的大尾巴在性急的小傢伙頭上拍了拍，讓她安靜下來。

　　小鹿蹦蹦跳跳地朝前走去，漸漸遠離兩獸的位置。柚子失望地皺眉，不明白哥哥為什麼不行動。

　　就在這時，相隔幾丈的樹上忽地嘩啦一響，隨後一塊金色的生物猛地從樹上墜了下來，重重地壓在了毫無戒備的小鹿身上。

　　只是一瞬間，小鹿的四肢腿便被壓折，脊柱被壓得斷裂，才嘶鳴了兩聲，就被背上可怕的食肉者咬斷了脖子。

　　那跳下來的是一隻雲豹，他身形流暢，覆蓋著金色的毛髮。咬斷這居然敢獨身一鹿闖進森林的小鹿之後，金色的雲豹優雅地晃了晃豹尾，叼起死鹿離開了。

　　今天運氣真好，簡簡單單地就收穫了一頭幼鹿。他要將這鮮嫩的鹿肉獻給他的妻子，希望她願意為自己生下幾頭健壯的小豹子。

　　雲豹滿載而歸地走了，而柚子則是愣愣地待在了原地。

　　她被突然上演的殺戮嚇到了，以前只有她殺哥哥帶回來的獵物，她就是自己世界中最厲害的殺手。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別的捕獵者。

　　那樣大的身子，那樣尖銳的爪牙，那樣迅速的出擊，如果換做是她走在雲豹的那棵樹下的話……

　　柚子打了個寒顫，出來玩耍的興奮一散而空，仿佛墮入冰窟，被恐懼浸濕。

　　等著雲豹走遠，暝秋才帶著惶恐的小傢伙離開了這棵樹。

　　他們今天的運氣不好，到了黃昏也一無所獲。最後勉強抓住了隻青蛙，兩獸把那只能塞牙縫的肉吃得一乾二淨。

　　直到晚上柚子依舊恍惚著，原本印象裡絢麗迷獸的洞穴之外開始變得危機四伏，她本能地跑到哥哥身旁尋求安慰。

　　溫柔的哥哥並沒有任何動作，只是自己閉起了眼睛開始睡覺。

　　幼鹿被壓斷脊柱時的慘叫仿佛縈繞耳畔，雲豹的爪牙一次次清晰在腦海中放大，柚子努力往暝秋身旁擠著，自己把哥哥的尾巴叼著拖過來，蓋到自己身上。

　　這樣做了之後，恐懼似乎消散了許多，身體暖呼呼的，只有肚子不免有些餓。那一隻小小的青蛙只是讓她舔了舔肉味，很快就消化殆盡。

　　餓……

　　柚子閉上眼睛，準備在夢裡大吃一頓。

　　睡著的小雌獸本能朝身邊溫暖的哥哥方向靠去，原本閉著眼睛的暝秋緩緩睜開了眼睛，他將尾巴尖往上提了提，把妹妹整個後背都嚴嚴實實蓋了起來。

　　不要害怕。

　　起碼這個時候你還有我可以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