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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之友 - 第209章字體大小: A+
     
    第二百零五章

      阿繼束著他那一頭紅毛,穿著皮質的胡服,穿過隴右道在長安城內邸所的前院,朝後頭而去。進了後屋,才發現俱泰居然還未醒,醉的渾身都是酒痕,從矮床上滾下來,面朝下的撲在腳踏上昏睡。

      阿繼連忙將拎起來搖了搖:「師父!師父——」

      俱泰睜開左眼來,似乎隱隱欲吐,捂著嘴強忍住了,往後一攤:「辦成了?」

      阿繼點頭:「行卷已經投出去了。不過既然您本來就有官職,就算是沒有行卷,也可入考。」

      俱泰揉了揉眼:「說是糊名,哪能完全斷了裙帶關係,我無公卿推薦,只得先靠行卷搏一把名。畢竟國子監內收行卷有兩位博士,家中都有子弟在隴右道為官。別在會試就跌了,連御前都去不了。」

      阿繼將地上酒壺撿起來,聖人公佈制科細則已有幾個月,如今距離會試不過幾日,長安城內湧入了上萬名考生,單是國子監就快被踏碎了門檻,遞交行卷之人排至了坊外。

      國子監如今變動也極大,收行卷從兩個月前已經開始。而就在收行卷開始的不過幾日後,聖人以受賄、私招門生之名,貶前國子監祭酒去往洛陽為國子監丞,任命蕭煙清為正四品國子監祭酒——

      此事一處,震驚朝野。

      這個女人在兩年前獲得五品博士之位,後因女子之身、制講精彩,逐漸在太學、國子學內博得名聲,多次向朝廷獻計,又與太后薛氏多有來往。但與名聲相對的是,主流的士子對其多有鄙薄,拒不來往。

      或許聖人就是想利用誰都看她不順眼的這一點,避免了國子監與各姓、朝臣的緊密聯繫,能切斷部分國子監與朝廷藕斷絲連的裙帶關係。

      當然也有大量士子之流對蕭煙清多加諷刺,曲水、國子監、城南梅苑各處常有士子題詩的影壁上,多了不少指名道姓對女子管國子監的諷刺,認為天下士子出路竟由女人把控,甚至大肆寫出蕭煙清與薛太后、安王妃刁氏之間的關係,隱喻女子之間結成朋黨意圖染指朝政。

      畢竟這種地方寫詩不留名,又傳誦極廣,此事討論的愈發激烈。

      蕭煙清甚至在幾次出門時,遭到了一些多年進士不成,清貧且激憤的老士子的圍攻,她也因此受輕傷。蕭煙清倒是堅決沒有退讓,依舊在國子監內召開制講,改內制,擴招十科。

      早在任職之前,刁琢就曾與她見過幾面,細聊之後,才說是聖人意欲召見,讓她先來探探她對於制科的意見。

      蕭煙清還記得當年聖人還為九皇子,連王爺封號也沒有的時候,跑來國子監的事情,只是她視力一向很差,也記不得當時殷胥的樣貌了。

      再見時,她作為五品博士,慣是沒有入朝資格,也無官服朝服,穿著道袍來的宮內。

      年輕的聖人,提出此事時,蕭煙清滿臉震驚。

      她從來就在國子監多受排擠,再這樣越級受任國子監祭酒一職,還不知怎麼被對待。

      殷胥道:「你想從五品博士做起,慢慢陞遷?獲得旁人稱讚理解?以文服人?這是不可能的。蕭博士,你不論在國子監熬多少年,他們都不會認可你的。」

      蕭煙清何曾不明白這個道理。

      殷胥:「坐至高位,逼的他們認同你,才是一線機會。國子監祭酒之位,其實以你的能力未必能擔得,畢竟能力不只是學識、見解,還有人脈、裙帶關係。現國子監祭酒與你年齡相當、學識或許稍弱於你,但他身為男子很容易招收門生,蔭庇生徒,在朝堂與生徒之間的窄橋上作手段,輕易便可獲得權勢。」

      殷胥跟聰明人說話,慣常不會去有意誇大或隱瞞,畢竟他兩世加起來,在說話技巧上也未必鬥得過這些人,他道:「但我要你承國子監之位,的確是有我的目的。跟我想推行新政,跟有意刺激殘留的世家子弟都有關係。我能給你官職,卻未必能給你保護,以後指不定你被罵的一無是處,甚至被部分心懷憤恨厭惡女子參政之人謀害,最後落不得一個好下場。這條路很難得善終,你願意麼?」

      蕭煙清木屐簪髮,做女冠打扮,此刻卻抬頭:「天下士子,多少人願名留青史,而不顧往後。我也是士子。」

      大鄴女子有官品者,不外乎女官,六局管二十四司,不過是掌服飾、膳食。

      女子有實權者,不外乎來自丈夫、家族,從班婕妤到已故太皇太后袁氏、如今的薛菱。

      然而她卻不同。

      蕭煙清對外雖留姓,但由於她早早入道成為女冠,在戶籍上就是完全獨立於家族的女子,是「無主」的,她不屬於這世上任何的一個男子。

      她為官,就是完完整整的她本人為官,沒有姓氏家族的支持,沒有丈夫權勢的影響。

      若她能擔任國子監祭酒,縱然世間短暫,縱然聖人另有謀劃利用她,她也想一搏!不論後人如何評價、不論後世有多人寫詩文譏諷,她以作為文官的身份,將出現青史之上!

      正是因此,蕭煙清對於如今的一切嘲諷或攻擊都能接受。

      這次投行卷的兩個多月過程中,不但是袒胸露乳的波斯、阿拉伯人,更有當年不少一兩年前私自投行卷戲弄公卿的世家女子。這些行卷大多被駁回,不少女子怒而在國子監的影壁上題詩,嘲諷蠻夷戎狄可投行卷,父為累世公卿的才女卻看也不看就被扔回。

      當時國子監幾張影壁上的罵戰,沸沸揚揚持續了一個多月,三天刷一次影壁都不夠他們寫。剛剛刷過的影壁,到了午後,就能被詩文疊了幾層。

      甚至有人抄篆蕭煙清那些通古博今的詩文,與那些嘲諷他的士子的行卷做對比,高下立判,明顯是國子監內生徒所為。

      蕭煙清以安撫激憤為名,在國子監開設只有二十名額的女班,但並不具有參與科考的資格。

      一時間圍繞著國子監,議論紛紛揚揚。

      不過誰都知道朝堂缺官員,聖人在選一批親信,縱然再怎麼跳腳怒罵,那些鬍子都白了的老進士和激憤辱罵女子的年輕士子,都還是必須要參與這場制科。

      等到會試三日的日程公佈,總算有幾個人品過味兒來了。

      雖不知聖人的目的,但他挑選的時機太好了。國子監事務繁忙,天下考生更多的精力要去擠進會試,縱然再怎麼怒罵,也不能放棄這次機會,而蕭煙清只要主持過這樣一場臨危受命的會試,再怎麼罵,她也要站穩腳步了。

      然而這些也不能阻止會試的進行,既然阿繼投成了行卷,也就是俱泰如願以償獲得了會試資格,然而更重要的問題是,他習字不過兩年多,詩書讀過卻很淺,當初投考的行卷都不是他寫的。會試縱然糊名,但是從字跡文風,依然能辨別出本人來。

      他顯然要行弊。

      此時俱泰抹了抹臉,從床上爬下來喝了兩口水,阿繼道:「聖人推行此法,為的就是防止行弊,您若是如此……聖人一旦知曉了,後頭就難辦了。」

      俱泰換了定製的褂衣,道:「你以為就會只有我一個人行弊?」

      阿繼面露難色:「此事終究是不對的,別人行弊,也不是您這樣做的由頭啊。」

      俱泰笑了笑:「阿繼,我做過的腌臢事兒還少麼?我是來當官的,如今這條路都不願走,往後也別想爬得更高。我屬意戶部的官職,在隴右道幹到老死也未必調得到長安來。聖人難道不知曉我以前不識字更沒讀過詩書麼?他有意在與我通信中,提及制科一事,就是要我來。」

      阿繼驚:「你的意思是聖人要您行弊……」

      俱泰:「他可不會這麼說。只是聖人告訴我,他如今缺可信的內臣,能到了御前,他就肯用我,至於怎麼到御前,我就自己想法子吧。天底下沒有哪種制度,是毫不藏污納垢的,聖人沒有年輕人自信滿滿的毛病,制定此舉,也知道其中有門路,但誰做事都不能太死,他暫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更何況,他行弊過會試,就算是聖人手裡的把柄,日後他這個臣子若做事沒邊兒了,聖人還能拿這個污點來捏他。

      他這兩年在隴右道,從一州小官,爬至州別駕,此官看起來位置低,卻有批駁之權。再加上俱泰的手段,私下商賈身份的作用,他在隴右道也算得上一號人物。

      俱泰野心可不止在隴右道,既然為聖人做事,在殷胥登基前就與他多次通信,登基後又助其對隴右道的通商稅率改革,他多次顯示出自己的野心和忠心。

      如今就是殷胥對他的認可,對他直言往後為防各地如山東河朔這般叛亂,將會削道、州權力,且對他遞出了一道往朝廷的登雲梯。

      只是……

      俱泰換了衣裳,打算出門拜訪崔式。

      阿繼替他披上外衣,束好腰帶道:「崔式如今是禮部尚書,又是聖人一手提拔,此事既有聖人授意,他必定會暗自幫忙。只是本來打算借的是您與崔家三郎的相熟,托其父行事也算有個門道,誰能料到……」

      賀拔慶元已死的消息傳遍了隴右道,但崔季明死於鄆州的消息,是俱泰來了長安才聽說。

      他的利滾利,自崔季明將二十個金餅返還於他,他本此次要還的是承諾的權勢,卻無人可還了。

      俱泰想著兩年未能與崔季明再聯繫,再見面總要有些拿得出手的禮,還叫人去往如今被阿拉伯滅的差不多的波斯國,尋了把上等波斯彎刀,一路包在皮革中,想她見了必定歡喜。

      他若能在長安為官,也算是和崔家三郎在一座城內,或許能時常見面,同立於官場也指不定……

      卻不料,他兌現承諾,來了長安。

      該立足於朝廷上意氣風發的人,卻逝於濟水。

      俱泰擺手:「不必說了。人死不能復生,聖人早之前屠戮鄭、王兩姓,與三郎不無關係,若我真有復仇之意,理應協助聖人將山東、河朔收復。」

      他說罷,不願多露感懷之色,邁出腿跨過對他而言高高的門檻,快步朝外走去。

      而此時,在大興宮內,殷胥罷朝後卻又收到了王祿提來的東西,四下無人,王祿只說是珠月姑姑從建康送來的,說是三郎予聖人的生辰賀禮。

      殷胥剛剛在朝堂上沉著面色,如今聽了這個卻隱含笑意:「她終是記著我還要過生辰,莫不是又送來了什麼新奇玩意?」

      看著王祿提了個沉重的銅鑑來,驚道:「這是冰鑑?難道是建康時鮮?魚鮮?荔枝?」

      王祿面色簡直如土,來人提醒過裡頭的東西,可生辰賀禮四個字又是三郎原話,不傳不行。殷胥越想,話越多,道:「難道又是一痛建康湖水?我可去過建康,她這沒再有心意了?你知曉是什麼?」

      王祿想開口,殷胥又搓了搓手,搖頭道:「你別說別說。我可不想沒拆開就提前知道了。」

      王祿:……我怕您嚇著了。

      他艱難道:「路上雖然只要是經過州縣就從冰窖中加冰,但也未必能……新鮮。聖人你往後退一步,我打開給您看。您、您坐穩了。」

      王祿先拿了個托盤來,才把冰鑑裡頭那層銅器拎出來,然後倒扣在了托盤。

      滿面期待的殷胥就看著一個還束著髮髻的圓滾滾後腦勺先著地,在托盤裡倒下滾了半圈,他沒反應過來,直到王祿轉過托盤來,他驚得彈起:「這是——!生辰賀禮?!這是誰——!」

      王祿道:「聖人或許沒見過,珠月姑姑那頭傳信來,說這是李治平的腦袋。」

      殷胥:「……」

      他半晌才找回來自己的聲音:「她去建康,殺了李治平?」

      王祿點頭:「聽聞她只帶了一名隨從就去了建康,已經平安逃出。」

      她居然殺了行歸於周的三公之一,這對於殷胥來說,的確是某一方面的喜訊,但就……拿這個當生辰賀禮麼?!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啊!日子還能不能過了啊!

      王祿道:「三郎的意思是,還請聖人將李賊的腦袋,放置到賀拔公的墓前。」

      殷胥雖然能理解她復仇的心意……

      但是搞了半天,居然連送個腦袋,也不是給他的!而是讓他轉交!

      殷胥:「她沒有別的消息了?快收起來吧,回頭託人去做此事。她就連封信都沒有?也沒有多傳話?」

      王祿連忙拎著髮髻,將那腦袋裝回了冰鑑中,看著聖人撫額皺眉無奈至極的樣子,連忙道:「有有。不過此信不是從建康發出,而是從徐州,因為運送頭顱需要沿途填裝冰,比信件要慢,所以兩件東西不是同時發出的,卻同時到了長安。」

      他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個好似草紙做成的信筒,上頭還有些污漬。

      殷胥接過,竟捏著裡頭還有別的硬物,他拿桌案上的小刀拆開信封,還沒來得及拿信,一枚粗糙至極的木梳從其中掉出來,才桌案上打了個轉才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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