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驟然停止,張晨抬起頭,看著我。
他的臉色很蒼白,黑眼圈卻很重,偏偏眼睛還是布滿血絲的紅,這樣的確是不怎麽好看的,但我偏偏挪不開眼。
“你……你醒了?”
“你可以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夢。”
張晨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沒去掐自己,反倒是伸手摸了摸我的胳膊,又挪動輪椅,摸了摸我的臉,我實在沒什麽力氣,就只能任由他摸著,說:“公司怎麽樣了?”
“你剛剛醒來,先不要去想這些。”
“不想這些,恐怕沒辦法好好休息。”
“吳銘從國外緊急回來了,暫時控制住了大局。”
“他怎麽回來了?”
“我通過吳清飛喊他回來的。”
“你為什麽不親自接手,律師團沒有聯系你?”
“他們在你搶救的時候就趕來了,我倒是不知道,你竟然也立了個遺囑,等你死了,就把所有的東西都扔給我。”
“禮尚往來,僅此而已,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想離開這間醫院,”張晨閉上了眼,顫抖著唇,“我不想離開你。”
他這個回答太超綱了,超過了我剛剛設想的所有的答案。
“張晨……”
“嗯?”
“你這樣不怎麽聰明。”
“我這輩子的傻,好像都用在了你的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了我的大腿上,但我也動不了手指去摸摸他,抱抱他。他輕輕地喊我的名字,我嗯了一聲,他就又喊,喊著喊著就沒動靜了,從平穩的呼吸聲中可以辨別出來,他睡著了。
我不知道我睡了有多久,大概有一段時間了,他這些日子,過得很辛苦吧,睡吧,睡吧,好好養養精神。
我也閉上了眼,再醒來的時候,手腳恢復了一些力氣,醫生們在小聲說話,夾雜著張晨的聲音,我睜開了眼,撞上了張晨的視線,醫生開始詢問身體感受,我配合調查,做了些檢驗。
下午時分,吳銘帶著幾名我在公司的心腹前來見我,出乎意料的是,吳銘甚至還向張晨打了個招呼,我以為這兩個人會看不順眼彼此一輩子呢,就不知道我昏睡的時候發生了什麽,這兩人竟像是有些交情了似的。
我的床褥略抬高了些,錄了一個簡短的視頻,粗略剪輯後就對外公布了,用來穩定軍心。我知曉我已經昏睡了十天,醫生說有一定的幾率會變成植物人,但可喜可賀,我醒了過來。
大多還是些工作上的事,我簡單應對了一些,過了一個小時,張晨就開始過來轟人離開,吳銘自然不乾,兩個人拌了幾句嘴,最後還是我站在了張晨的這邊,叫吳銘整理好資料發送到我的郵箱裡,等休息一會兒後再看。
“探病”的人離開後,張晨又趴在了我身上,許是詢問過醫生了,他這次向上爬了一會兒,我能勉強動一動手,就忍不住去摸他的頭髮。
這樣養了三天的病,張晨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跟著我,連我想要如廁,他也從護工的手裡拿過尿桶,親自給我把尿。
他自己身體本來就不太好,還要去照顧我,我勸過他幾次,叫他把事情交給護工,他就不高興,一不高興就直愣愣地看著我,仿佛下一秒眼淚就會滾下來似的。
我又惦記著他那隱藏炸彈式的精神疾病,就遂了他的願,他倒是比我想象中會照顧人,連遞來的水杯都是溫熱的。
多年來的健身還是有些好處的,不過半個月,我就能下地走上幾十步了,大部分的公務也重新挪到了我手下,吳銘主動向我請辭,我問他的打算,他說要回國外哄老婆去,據說他老婆有一雙極漂亮的手。
借由著這場危機,我徹徹底底清理了一遍管理層,而當時撞傷我的司機在撞傷我後,立刻逃離現場,卻被警方在出城的路口處抓獲,現在已經移送到檢察機關,等待進一步判刑處理。
我沒問張晨在我暈死後,他又是怎麽聯系的警方,怎麽將我送到了醫院。無論是我還是張晨,因為出門看雪,那天都沒有帶手機。他倒是簡單提了提,就是腦子空空,也記不清什麽了,唯一的念頭,就是救我。
等我病愈得差不多了,回到公司的時候,才從公司員工的話語中拚湊出了真相。
據說那一天,張晨半個身子都是血,他發瘋了似的喊人,卻沒想到停車場空無一人,連值班的人員都不在。
到最後,他一個人,將我綁在了輪椅上,挪動著輪椅,一點一點挪到了出口處,又在雪地裡走了很遠很遠的路。路上的司機險些以為自己撞見了鬼,卻見那個血人跪在了馬路中央,厚厚的白雪染上了猩紅的血,那位司機也是膽大,停下了車,這才發現,輪椅上還有一個傷者,奄奄一息,快要死了。
他好不容易把快死的我解下來,再一看,張晨也不行了。
我們是一起進的醫院,張晨很快就醒來了,哆哆嗦嗦地挪著輪椅也要在急救室門前等我,急救室的大門終於被推開,他等來的卻是我昏睡不醒,可能會變成植物人的消息。
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熬過那些日子的,但我回到公司的時候,發現所有的事物井井有條,連股價都沒有很大的波動。
我得承認,張晨非常厲害,各種意義上的那種。
但這個非常厲害的張晨,卻在我回到公司後,又變成了侍兒扶起嬌無力的軟骨頭,連著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每天唯一能勾起他的事,就是等我空閑的時候,把我拐到他的床上,同他抵死纏綿。
我拍打著他的臀部,笑罵他總愛發/騷,他總是夾得更緊一些,再癡癡地看著我,就好像,我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春天終於悄然來臨,又到了開大會的時候,我開始抽空弄提案,張晨很乖地不去打擾我,他最近喜歡上了做各式點心,沒少浪費材料。
我剛剛寫好了四頁文檔,就聽見了熟悉的“叮咚”聲,不由得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脖子,香味順著廚房蔓延到了起居室,張晨將裝著點心的小盤子放在大腿上,推著輪椅過來了。
“這次又是什麽?”
“巧克力曲奇。”
他把小盤子遞給我,我伸手夾了一塊塞到嘴裡:“很不錯。”
“再吃一點?”
“太甜了。”
“那我吃了。”
“太多了,你得控制飲食。”
“我又吃不胖。”
我看著他纖細的腰,不得不承認了他這句話,隻好說:“那也少吃一點。”
他點了點頭,又過去擺弄新的花樣了。
春天將近的時候,他對做甜點失去了興趣,不知道怎的,又開始喜歡在網絡上寫一些情情愛愛的小說,已經四十多歲的人了,還要寫些情情愛愛的東西,騙得小姑娘們嚶嚶嚶地哭著流眼淚。
我也想看他寫了什麽,但他無論怎麽說,也不讓我看,連筆名都瞞得很緊,我隻好隨他去了,只在他碼字太多的時候,強行拽著他的輪椅,把他脫離開鍵盤,叫他同我一起去做些有益於身心健康的事。
他依舊沒放棄複健,腿已經有了些知覺,但他自己也漸漸明白過來了,這雙腿想恢復成以前那樣,是絕無可能了,最好的結果就是能站起來,勉強走些路,他倒是接受良好,隻說,就當是年輕的時候作孽太多的報應,他願意用這一雙腿,換下半生過得安安穩穩。
他倒也是乖覺,知道我為什麽會願意帶他回來,又為什麽不愛同他計較些事。
秋高氣爽的時候,我推著他的輪椅,回了一次母校,圖書館已經徹底重修好了,但那一盞路燈竟然還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來,他就坐在那裡,讓我給他拍張照片。
我先站住拍了一張,想了想,又蹲了下去,自下而上地拍了一張,那張照片裡,張晨微微仰著頭,竟然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他向我伸出了手,說:“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抱抱你。”
我將相機遞給了身後的助理,彎下腰抱住了他,他枕在我的肩頭,又伸出了手。
“你在幹什麽?”
“接一片落葉。”
“接到了麽?”
“你抱得太緊了,沒有接到。”
“算是我的錯,”我低聲地笑,側過頭親了親他的耳垂,“喊我聲哥,我帶你去找落葉。”
“哥!”
“再喊一聲。”
“和平哥……”
他喊得我都快硬了,我捏了一把他的臉,說:“夠了。”
我松開了他,他顯然有些怔忪,我又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臉頰,才背過身,彎腰半蹲在了他的面前,說:“上來,我背你走。”
“陳和平,你可不是二十歲了。”
“就你那點身板,我七十歲也背得動。”
“你確定你okay?”
“上來。”
張晨嘖了一聲,伸手環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後背一沉,他趴在了我的身上,我伸手將他的雙腿固定在腰側,再緩慢地站直了腿,略抬起了後背。實話實說,張晨還是挺沉的。
我背著張晨,助理推著輪椅被我留在原地。
我邁過了林道的邊緣,踩上了松軟的銀杏樹葉上,斑駁的日光若隱若現,風吹過,落葉唰唰,飄然而下。
我背著他在林木中走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他:“怎麽還不接樹葉?”
“想在你的後背上多躺一會兒。”
“我得說句實話,你很沉的。”
“沉你還背?”
“是為了讓你接樹葉。”
他忍笑忍得很辛苦,溫熱的呼吸灑在我的後脖子上,有一點癢。
“你幫我接一片樹葉,我們就回去吧。”
我聽他這麽說,又實在有些撐不住了,就空出一隻手來,去接樹葉,等手上有些重量的時候,才發現抓到了不是一片,而是兩片,這兩片樹葉挨得太近,根部都長在了一起。
張晨低頭也看見了,說:“它們也是有緣,一起生,也要一起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