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溫市的房子有被好好保養著,打開冰箱的時候,甚至滿滿當當塞著有機水果,下屬詢問我是否要派個保姆過來,我拒絕了。
但當我像過往那般,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回曾經獨自一人過日子時的感覺了。
我本能地轉台到了財經頻道,聽了一會兒,止不住打了幾個電話,叮囑了一些最近需要做的事。
我忍無可忍地關了手機,又打開了電腦,電腦許久未曾啟動,比預想的多花了幾秒鍾的時間,我移動著鼠標,看到了尚未寫完的博士論文和玩兒了一半的解乏遊戲。
我走了還不到一年,但這些都離我太遠了,甚至已經忘記了當時的自己想做些什麽,有什麽規劃了。
進浴室的時候,忘記了需要燒水和調節水溫,切菜的時候,手法生疏到幾乎要切到自己的手指,連躺在床上,脖子和後背也在抗議,它們嫌這床太硬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我竟然開始擔心,等到我把一切的東西還給張晨後,再重新過我的平凡日子,會不會很不習慣了。
我閉上了眼,將繁雜的思想拋出腦海,很快進入了睡眠。我的生物鍾大概是早上六點,如果在公司裡,起床後就要去健身了,吳銘找來的健身教練致力於讓我練出肌肉來——但並沒有什麽用,我的小腹還是平坦的一塊,沒生出小肚腩來,只能說是萬幸。
我在六點準時睜開了眼睛,花費了幾秒鍾,才意識到自己在哪裡,自己沒什麽需要乾的,於是重新閉上了眼睛,卻睡不著了。
我強迫自己躺在床上半個小時,終於按耐不住起了床,刷牙洗臉,又強迫症似的穿好了衣裳。
溫市的早晨沒有想象中那麽熱,濕潤的空氣沁入口鼻,倒是讓人心緒愉快,我吃了早點,漫步到了博士的學校裡,學生們與我一起向前走,但我與他們的氣息截然不同,硬要說,就是格格不入。
我有點想我的老師,也有點想一起做科研的同學,但心裡也清楚,上去見面並不是一個好主意,有極大的可能,會讓彼此尷尬、陷入虛偽的和諧。我還是在樓下給老師打了個電話,並未接通,我反倒是舒了口氣。
我一步步離開了大學,又去看了幾家店面,生意都還算紅火,顧客的表情證明他們過得都開心,做完了這些事,一轉眼天就黑了,該回家了。
我出門前關了燈也鎖了門,但當走到樓下的時候,家裡的燈竟然是亮著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想報警,但又隱約有個荒謬的預感,或許裡面的人並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見我一面。
在溫市,和我有一點關聯的,恐怕只有那位白先生了。
我正在思考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看到了那一串不算陌生的數字,劃開手機貼在了耳側,一時之間,只能聽到極輕的呼吸聲。
“你好,我姓白。”
聲線有些沙啞,我並不熟悉,但輕易地知道了對面是誰。
“……”
有一瞬間,我發現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我對童年的記憶並不多,反覆在夢中回憶的,一直是母親拿著鞋刷給高跟鞋打油的那一幕,我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在夢中抓到她,但她總是冷漠地、決絕地轉身離開,留給我越來越模糊的背影。
偶爾她會說幾句話,內容都是“我去找你的爸爸了”、“我馬上就回來”、“你一個人在家裡要乖”。
——她以為她會很快回來,她以為她將要去見的是記憶中那個深愛著她的男人,但她最終喪了命,紅色的高跟鞋折斷了,漂亮的裙子沾染上了泥濘,心臟劇烈地顫動著——最終,歸於死寂。
她死在了南方的夏天裡。
“我在你的家裡,我想,我們可以談談。”
“沒什麽可談的。”
我說了這句話,但已經重新邁步向那個房子走去,我並不心虛,也不想轉身離開,那裡畢竟是我的房子,該出去的是他,而非我。
從樓下到我的房子並不遠,走的每一步心裡的憤怒都加深了一層,我的爺爺教我放下,不要去恨,但那畢竟是我的母親,他毀了她一生,連她死了,都要打擾她的安寧。
如今他竟然還有臉面和勇氣來見我,這真是一件神奇又讓人蛋疼的事。
我想去翻鑰匙,但門虛掩著,露出了室內的一點光亮,我推開了門,與室內沙發上的男人恰好四目相對。
那是一個非常儒雅的男人,頭髮白了一半,臉上卻沒有多少皺紋。
他說:“你回來了。”
我反手把門扣了上去,並不想讓我們之間的談話為別人知曉。
我最真實的想法是站在門口,叫那個男人去滾,但我極力克制住了這個想法,想要同他談一談。
我坐在了他身側的沙發上,雙手交叉,並不想率先開口。
他也很有耐心,甚至拿起不知道什麽時候泡好的茶,給我倒了一杯。
他說:“孩子,喝杯茶。”
倘若我還是個年輕人,一定會扯著他打好的領帶,將他壓在地上打。
但我不是個年輕人了,我也就把面前的茶杯倒扣在了桌面上,任由水蔓延到桌邊,淌在了地板上。
滴答,滴答,滴答——像極了心跳監控議的聲音,但水最終淌乾,滴答的聲響也戛然而止——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白先生終於開了口,他說:“我知道你一直恨我,這麽多年,我也沒有臉面去見你。”
我想說我並不恨他,他與我並沒有什麽關聯,但這一句不恨竟然也說不出口,仿佛說出了,我就對不起我那個在夏天隕落的母親。
我想了想,直白地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過來,像前幾十年那樣,各過各的,不是挺好的麽?”
“我快死了。”他竟然也沒有繞圈子,直白地這麽說了。
“你生,或者你死,同我也沒有什麽關系吧。”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裡丁點波動也沒有,只是覺得就是這樣的道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年,直到現在即將步入中年的歲月,都未曾有過他的參與,如今也生不出什麽情緒,硬要說,或許是四個字——“總算死了”。
倘若殺人不犯法,我爺爺當年必定會同他拚命,那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卻被他曾經最看重的學生搓磨成這般模樣。
“我在這些年有些身家,已經簽好了遺囑,等我死了,就都留給你。”他倒也不生氣,語氣非常清淡,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我幾乎是立刻地回絕了他,“除了一顆精`子,你與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無論你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心思,我都不想聽也不想理解。如果你找我只是為了這件事,我想你可以離開了。”
白先生側著頭,很認真地聽我說完了所有的話,非常小幅度地笑了:“盡管不被允許,但我對你一直有所關注和期待,我知道你與張晨先生相愛,盡管不是十分理解同性之間的感情,但如果你們喜歡,我也沒什麽可說的。”
“這些都與你無關。”我開始後悔隻將茶杯倒扣在了桌面上,我應該拎起這杯茶,直接潑在他的臉上,再叫他滾出我的房間。
“我和張晨先生,有過一些貿易上的往來,”白先生將他的籌碼拋了出來,似乎也不想同我做什麽溫情脈脈的虛偽遊戲,“我能夠提供佐證,再次起訴張晨,不至於讓他多坐幾年牢,但能輕易叫他無法減刑。”
“那又怎麽樣?”我說出了這句話,手指尖已經察覺到了涼意,“他犯過的錯,多少年都是錯,再次訴訟,只是將該有的懲罰加在了他身上,總歸死不了,不能減刑,就不能減刑了。”
白先生將倒扣的茶杯翻轉過來,重新倒滿了一杯茶,他說:“我也不想勞神這件事,但或許你不想讓他早些出來,我不介意多費些周折。”
“我和張晨已經沒什麽關系了,你不必為了我多做些無用的事。”
“是麽?”白先生將茶杯推到了我面前,從容地放下了茶壺,“如果是這樣,我就不必有什麽顧忌了。我總想著,讓一個剛剛決定洗心革面早日出獄的年輕人,直接失去減刑的機會,未免有些殘忍了。”
我強迫我冷靜下來,但事實上,我的手指在輕微地抖動著,我的身體與我的理智在瘋狂地對抗。
“哦,其實我手裡沒什麽實在的證據,”白先生加了一點砝碼,“但可以隨時捏造出一份,你知道的,能夠被法院承認的證據,就不是偽證了。”
我大腦中的弦“嘭”地一聲斷了,等我清醒的時候,已經將杯子中的茶全潑在了白先生的身上,他從容不迫,甚至沒有躲避。
茶是溫的,沒有燙傷到他,他抽出了紙巾,擦了擦身上的西服,又擦了擦臉頰,說:“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我的兒子。”
我的腦仁久違地疼了起來,我說:“你可真是個人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