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對他母親是有執念的,他少年時能夠為了見她一面,除了讓我打他,之後還乾過很多瘋狂的事,譬如大冬天的故意不傳厚實衣服生病、騎機車故意讓交警抓到,盡管後來有我爺爺和我在關愛他,我也盡量拉著他加入到朋友的圈子裡,他依舊對他母親有極深的執念。到了後期,愛未必有多少,卻格外固執,他畫過很多關於家庭的畫,畫面上都十分溫馨,有他媽媽和他,兩個人有時候一起在吃飯,有時候一起在看書,有時候一起在逛遊樂園——而這些,張晨從來都沒有得到過。
如果他的母親是已經故去或者在外地常年工作,情況會好很多,但幾乎每隔幾天,電視新聞上都能出現他母親的身影,端莊典雅,連笑容都是溫暖人心的。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母親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兩個人有一個聰慧而俊俏的兒子,沒有人會把她和張晨聯系在一起,張晨的父母欄裡,是尖銳的兩個字——不詳。
張晨的物質生活從來不缺,他提出過一些比較過分的請求,但從來都得不到拒絕,他享受著同齡人無法享受到的最好的一切,性格卻越發惡劣——當然,表面上他還是那副好好學生的模樣,他依靠著這個,偶爾在她母親有空的時候,能在咖啡廳見上一面。
有一次,我和張晨在更衣室裡換籃球服,張晨突然說了一句:“我六個月沒看見她了。”
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他的母親。
我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笑著說:“最長的一次十個月,我每天都能在電視裡看到她,她住的地方離我也不遠,但是,她就是不來,連個電話也不接。”
我摟著他的肩膀壓在了自己身上,我說:“以後會好的,她不來找你,你就去找她。”
“我去找過她啊,”張晨在我耳邊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汗味兒,“她叫秘書帶我走,見都沒見一面。”
如無意外,張晨和他母親會一直維持這種一年見一兩次的局面,但偏偏生出了意外,張晨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幫他母親處理了一件麻煩事。
具體是什麽麻煩事我不清楚,但張晨顯然很興奮,他說:“那個女人陪我呆了兩天,她還給我做了一頓飯。”
我也替他高興,高興之後又隱隱覺得不對,我逼問張晨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張晨一直不說。
林丹妮那時候追我追得厲害,很快,我也將這件事慢慢地拋在了腦後。如果張晨沒有欺騙我,他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學壞”的,高中的時候尚且有所收斂,等到了大學,幾乎整體都見不到人影了,他說他在創業,我一開始信了,後來發現他說了一半,準確地說,是一邊創業,一邊搞人——各種意義上的那種搞。
張晨的稱呼也從“那個女人”變成了“老太太”,他開始迅速從一個少年向一個男人轉換,那些陰鬱的過往、執著的渴望,仿佛從未存在過。我認識了他那麽多年,或許了解的也只是他的一部分,他把自己分割成了很多面。
我無法確定他和他母親之間的感情,但非常確定,當我動了他母親的時候,他不會袖手旁觀,而是會將我視作敵人。
張晨掛了電話,緩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伸手去摸煙,我想了想,也沒製止他。
他說:“你知道麽,我前妻和他兒子,跟著一起去過年了。”
我想了想,回他:“你弟弟也過去了?”
“嗯,他們一家三口,和老太太,和老太太的男人。”
“你弟弟不是有未婚妻麽?”
“那女的沒看上我弟弟,看上我了。”
“哦。”
“老太太想讓我和那女的結婚。”
“嗯。”
張晨把煙掐進了煙灰缸裡,問我:“你怎麽都不驚訝?”
“我還奇怪來著,你怎麽突然就想結婚了,這不就對上了麽。”
張晨這人,很少乾損己利人的事兒,他提議結婚,不過是為了堵住老太太給他塞人,我想了想,又問了一句。
“你和她睡了麽?”
“誰?”
“你準弟媳。”
“睡了能怎麽樣,不睡又能怎麽樣?”
我揉了揉有些發疼的腦仁,回他:“你又騙我。”
他沒反駁我。
我懶得再去想他們睡沒睡過了,從沙發上站起來,想回房間歇一歇,剛走了一步,張晨就在我身後說:“不騙你,睡過了。”
我轉過頭自上而下看他,隻覺得這個人從骨子裡都爛透了。
“我沒騙你,之前在酒店裡,我一年沒上別人了,”張晨的臉上帶著薄薄的紅,嘴裡卻說著平靜的話,“我想和你在一起,總得和我前妻離婚,和我前妻離婚就得解決掉我弟弟的未婚妻,正好,那女人喜歡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晨總有這個本事,打破我的冷靜,逼得我發瘋:“你瞞得很好,現在為什麽要說出來呢?”
“誰知道呢?”張晨勾起了嘴角,他竟然笑了,“大概是不想欺騙你,因為我太愛你了。”
我閉上了眼睛,手指尖在微微打顫,張晨總有這個本事,讓我從天堂掉到地獄。
我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到這麽狼狽的境地呢?
我沒再說話,一步一步走回到了我的房間裡,倒進了床褥裡,外面這麽冷,要走也是他走,這畢竟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房子。
張晨在外頭吸了一會兒煙,還是回了房間,掀開被子躺了進去,他說:“對不起,我心裡難過,就想找個人,跟我一起不痛快。”
我沒睡著,但也沒理他,乾脆裝睡了,裝著裝著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張晨湊過來,親了親我的臉頰,他裝作無事發生過,我也裝作無事發生過,我的心裡繃緊了一根弦,知道沒多少好時候相處了,到底想多給自己留點回憶。
我們又在房間裡呆了幾日,便匆匆到了機場,準備回鹿市去了,已經過了安檢進了關,張晨的電話卻響了起來。
他避開我接了個電話,神色很不自然,隻說:“我有點事,得去處理一下。”
我沒問他什麽事,拍了拍他肩膀,跟他說:“走吧。”
他一把把我抱進了他懷裡,我們抱了十幾秒鍾,他才松開我,說:“很快我就回來,你在鹿市等我。”
我“嗯”了一聲,看著他小跑走了,獨自一人回到了鹿市。
他的所謂很快回來,就是大半個月杳無音信,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微信也沒有任何消息,我依舊忙著上班下班,最初的一周還天天回別墅,後來實在嫌麻煩,就重新搬回了我自己的房子裡。
我開始抽空核查U盤中的東西是否準確,從系統內部來看,絕大多數都有跡可循,我不知道鄭東陽為什麽將這些東西交給我,也不耐煩總是揣測他的想法,乾脆找了多年前備用的一直未實名認證的號碼,撥通了鄭東陽的手機。
提示音響了三聲,鄭東陽接了電話:“你好,我鄭東陽,你哪位?”
“是我。”
“陳和平?”
“嗯。”
“你找到那樣東西了?”
“對。”
“正好,我正在鹿市。”
“你在哪兒?”
“我去找你。”
電話一下子就被掛斷了。
我不知道鄭東陽什麽時候來的鹿市,無所謂,他不來找我,我也總要去找他。
鄭東陽在三個小時後敲響了我家的房門,我拉開了房門,讓他進來,還給他倒了杯熱水。
“你想怎麽做呢?”
“你確認了這些證據的真偽,對麽?”
“我無法確認,大致看了一下,這些東西你應該上交組織,而不是給我。”
“你不是親自試過上交之後的後果了麽?你還希望再次被綁架麽?”
“你的身份與我不同。”
“為了這個U盤,我已經調離了安全局,現在在環保部,當一個邊緣人物。”
“所以?”
“所以我需要你。”
我靠在沙發背上,鄭東陽的手裡捧著我倒的熱水,他整個人的狀態並不好,胡子依舊沒有剔乾淨,一直以來的篤定和從容也消失得差不多了,看來這次調動對他的打擊非常大。
我們總在試圖尋求正義,探明真相,但最終的結果並不一定會按照自己的意願發展。
來鹿市的時候,我就十分清楚,只有足夠的權利和籌碼,才能做到我想要做的事,因而即使現在有證據,我也並不敢輕舉妄動,也很難生出一些喜悅的感情來。
“你需要我做什麽呢,鄭東陽?”
鄭東陽喝了一大口水,將杯子放在了茶幾上,他說:“你和李婉婷,是不是關系匪淺?”
“不是,”我幾乎是立刻反駁了他的話,“我已婚了,鄭東陽,你別打什麽歪主意。”
“我並不是想叫你同她交往,憑借這個調回來,你還記得她是做什麽的麽?她是記者,央視的記者。”
鄭東陽一下子站了起來,我從未見過他這麽激動的模樣。
“一個記者能做些什麽?”
“能發一篇內容詳實的稿子,她是李婉婷,是央視法制頻道的記者,她爸爸能確保她的稿子不被扣下完完整整地發出來。”
他幾乎是咆哮地說出了這句話,整個人都處於一種近乎狂躁的狀態,我站了起來,用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我說:“你不要著急,這件事急不得,我們商量商量再說。”
“沒時間了。”
“什麽?”
“你以為我為什麽要趕到鹿市?這是最好的時機,張晨他弟弟當街撞傷了人,消息還在壓著,我昨天剛剛得到消息,人死了,這時候是最好的時機,我們應該博一次!”
“你為什麽不找李婉婷?”
“那姑娘又不是傻的,能讓她犯傻的,恐怕只有你了,陳和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