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仙人撫頂,授其長生。
少年不知自己道心何來,只是抬頭望著他,神情專注。
他懷擁著鶴頸,問常伯寧:“您找我嗎?”
常伯寧乖乖應道:“嗯。”
言罷,他不顧河泥肮髒,同樣單膝跪伏,與少年視線平齊:“為何不與村人生活在一處?”
少年往事記憶全然不複,然而修養不改,學識仍存,回答得條理清晰:“我知曉自己邪異,與常人不同,怕嚇到人,便暫居河上,隨波無定,給他人一個安心。”
常伯寧沉默半晌,突然問道:“你呢?”
總要給他人一個安心,那你又該在什麽位置呢?
“我?”少年心思敏慧,知曉他在說什麽,便答,“我與鶴先生共住此舟,並不孤獨。”
常伯寧問過幾個問題,便背朝向少年,緩緩閉了眼睛。
他已洗盡鉛華,相忘塵世,何須再引其入世,徒惹風塵?
思及此,常伯寧不敢再看他,亦不知該說些什麽,道一聲“很好”,便闊步離去。
這仙人匆匆來,又匆匆去,少年被他撥動心湖,心生迷惘,卻並沒有多少情緒波動。
……仿佛看著此人背影離去,已是一件再熟悉不過的事情了,早已習慣,無需訝異。
他站起身來,深施一禮:“先生慢行。”
可還未等他直起身來,便見一雙沾了河泥的青絲履重新立在了他的身前。
少年詫異:“您……”
常伯寧:“你……”
二人皆慣於聆聽,且不是習慣打斷對方講話的人,言語一撞,便是兩相沉默。
對視一遭後,少年再度開口:“我……”
常伯寧:“我……”
少年:“……”
然而,這次,常伯寧沒有再沉默下去。
常伯寧問:“你可願奉我為師?”
此言一出,一旁的秀才並不訝異。
村民都認為,此子非凡,宛若天降之人,這玉貌仙君能尋來這窮鄉僻壤,可不就是為了收徒嗎?
那少年卻愣住了。
“師……”
“……父?”
遙遠的稱謂,仿佛啟開了他記憶中的一縷明光。
可惜,明光隻得一瞬,霎時無蹤。
常伯寧垂目,靜望於他。
指月君苦心孤詣教導出的絕世之才,如今回歸了最初的一株青苗,需得甘霖澆灌,沃土滋潤,置於世外,未免寂寞。
現今,以丹陽峰林山主的能為與眼界,或許無法很好地栽培於他。
而自己雖然智慧不足,好在在劍與道上,尚可傳之二三。
這是丹陽峰的未來,是道門未來,亦是他贖罪的最好方式。
常伯寧再不發一語,掌心朝上,放在少年眼前,等他回應。
不知過了多時,一隻比他小了許多的手懸起,虛虛擱在他攤開的手心之上,指端猶疑地蜷了一蜷。
他乍然醒來,登上自製的小竹筏,漂流許久,不知前路,不知未來,唯有流水白鶴相伴。
三月以來,少年雖有形體,卻仍如漂浮於人世的鬼魂,飄飄然踏不到實處。
蜷縮的指尖試探著探出,觸及了溫暖的、帶有杜鵑花香的指尖。
於是,他找到了他的人間。
“你……”
常伯寧稍作停頓,略略靜思,再張開眼時,心中有了一個相對自己而言、堪稱離經叛道的主意。
他問:“你今年,年歲幾何?”
“忘卻了。”少年溫馴答道,“但聽村人所言,該是在這世上虛長了十二載。”
“十二載……”
常伯寧再度確認後,斂起了眉眼。
在天下面前死去的唐刀客,叫做時叔靜。
而他的韓道友,離去十二載有余,年歲恰恰相合。
如今,魂兮歸來,也是合情合理。
“那麽,從今日起,你叫……”
“你叫,韓兢。”
……
待這新結的一對師徒下山時,已是雲銷雨霽。
千形萬象,映水藏山。
常伯寧擔心韓兢現在不適應馭劍乘風而行,索性牽著他的手步步下山。
行走間,常伯寧隱隱聽聞他足下傳來唧唧的水聲,一時詫異,轉頭查看,竟發現他褲子之下,是一雙赤足。
往日,他在小舟之上,無需鞋履。
然而,這雙赤腳用來跋山涉水,就顯得有些艱難了。
常伯寧嗔怪:“怎麽不說?”
韓兢輕聲道:“不想給師父添麻煩。”
常伯寧頗為無奈,將人抱在臂彎,取出一塊乾淨帕子,將他腳底足縫的汙泥一一拭淨。
韓兢略有無措,只是小獸似的閃避,指尖抓緊常伯寧袖口的一片暗紋刺繡。
待拭淨之後,常伯寧把少年轉至背上,道:“山路泥濘,我背你走。”
韓兢隱約知道自己拖累了師父了,誠懇道:“師父,走過這一段路,換我背你。”
常伯寧失笑:“你……等你長大了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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