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不吵他們。”指月君天性寬和,淡笑著一背身,“師父小聲地講給你一個人聽。”
師徒二人一齊微笑了。
今日課程所授,乃是“太上忘情”道的修煉之法,有些內容著實艱深,需得好好記錄。
韓兢索性取來常伯寧面前半攤開的筆記,又取來他面前墨筆,將雙袖挽過三疊,左右各持一筆,右手跟著師父教授內容記錄,左手則從常伯寧筆記上的斷章處開始抄起。
左右字跡,皆是一般文秀。
他抄錄過一段後,不意抬頭,恰與一邊授課、一邊意味深長地注視著他的舉動的指月君對視。
少年韓兢漲紅了臉,低聲辯解:“師父……我先替伯寧抄錄好,他回去後,也好給如故看,我的就給三釵參考……”
指月君雙眼彎作淺淺的月牙狀,了然地一點頭。
韓兢正想再解釋,後背便被一隻小紙團砸了一下。
封如故惺忪卻含著笑意的聲音自後排傳來:“……韓師哥,我聽著呢,你不用管我。”
韓兢不好意思了,索性不再抬頭,專心抄注文字,隻余一截細白後頸,透著緋緋紅意。
指月君也沒有讓徒弟太過難堪,佯作不知他的心思,繼續授課:“……然而,修煉太上忘情之道,亦有變數。若急於求成,錯失正軌,便入歧路。若踏錯一步,易入無情道,甚至失情道。”
封如故撐著面頰,半睡未睡,也不知是又盹過去了,還是在閉目養神。
韓兢手上不停,余光卻瞥向了旁側的常伯寧。
他鬢角垂下一縷碎發,微微粘在了唇側,隨著緩慢的吐息往外一吹一吹。
這似乎叫他不大舒服,秀麗的眉峰在睡夢中輕皺了起來。
“……無情道,不再明悟愛恨。心如止水,情如冷岩,由於心無雜念,距離參悟天道、功法大成便愈近一步。但心中失情,不複當初,難免存有微瑕,是圓滿當中的不圓滿。”
韓兢擱下了墨筆,探過身去,想把那縷困擾著常伯寧的頭髮摘去。
然而,手指剛探到常伯寧的唇側,接觸到他籲出的一點熱流,韓兢便像是被灼傷了似的縮回手來,將拇指藏在掌心,緩緩摩挲。
“……失情道者,則更甚之。煉入失情道之人,變化最大。靈力可大增,功法可飛躍,連瞳色亦會生變,其情其性,幾與天道共通:無悲無喜,無欲無念,無善無惡,視天地萬物為一體。一芥,一花,一人,一世界,在失情道者眼中,全無不同。”
韓兢沉思半晌,終於再次下定決心,拿起墨筆,探過身去,用筆端細心地把勾在常伯寧唇角的一點頭髮摘掉。
看到他的眉峰重新松弛下來,韓兢對著常伯寧的睡顏微笑了,為自己在睡夢中的一點失禮向迷睡著的常伯寧輕輕一躬身,以示歉意,旋即重新執住墨筆,繼續抄錄。
但那時的韓兢從不認為靈力大增、功法飛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小桃花庵中,韓兢的身邊,就坐著他的大道,他的世界。
他不求道,只求做一枝長竹,戍守在花側,偶爾能探出竹枝,為他挽一挽頭髮,便已心滿意足了。
第139章 華亭鶴唳
眼前殷色由淡轉濃, 如醉的桃花色轉瞬化作潑天血火, 迎面而來。
“韓……”
影綽的呼喚聲從血似的迷霧裡傳來。
韓兢只是站在原地,身心一同陷在那桃花盛開的春日光景中。
有人在他耳邊瘋狂呼喊:“韓師哥!”
韓兢驟然驚醒, 五感皆複。
松木被燃燒出“劈啪”的脆亮響聲, 鼻端是撲來的腥風與焦炭臭氣, 烈火映目,滿壁焦土。
他們在“遺世”林雪競的小院中。
片刻之前, 此地遭到魔道襲擊, 道友們魚貫而出,茫然四顧, 不知從何處可求生路。
封如故從火中衝出, “昨日”、“今朝”寒霜過處, 頸血飛濺。
雙劍快如疾風,綿如流水,劍鋒蕩過,唯余劍尖染上一滴血, 墜落塵埃後, 劍身仍不失璨璨明光。
斬去兩名攔道之魔, 封如故來至韓兢身前,將重傷的荊三釵轉縛在韓兢身上。
在血火之中,韓兢問封如故:“林雪競呢?”
封如故不看他,只顧著低頭忙碌:“沒找到。”
韓兢並未阻止封如故將荊三釵交給自己的舉動。
因為這是理所應當的。
三門君長曾聚在一起,評點如今的三門徒兒的能為。
燕江南擅於藥理,且論劍術和性情, 能毫不手軟地打死一百個醫鬧,因此三門師長誰也不擔心她會吃虧。
荊三釵潛力無限,但若轉練短·槍,前途更加無量。
封如故自不必提。誰都羨慕逍遙君能半路撿回這樣一個雖帶有幾分邪性、卻天賦絕倫的小徒弟。
常伯寧與韓兢的問題,則同屬一類。
有些相同,有些不同。
常伯寧心純,最易得道,但因為家境優渥,天性溫良,修養卓越,他從不懂殺為何物,戾氣何來,因而悟性雖然不差,但在劍法一途上總差上幾分,難至圓滿。
韓兢則靈慧訥言,他懂得何謂殺性,卻是不忍,亦是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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