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力揉了揉眼睛,咬牙克服了這點軟弱。
她知道,哭幫不了封如故,她不需要封如故再來安慰她。
封如故一語不發,甚至連腦袋也未轉上一下,卻似是看穿了她全部的軟弱,攬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腦袋摁在了自己肩上:“我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不會安慰你,今後也不會把這件事當做笑料笑話你。你盡可以哭。”
燕江南踢了他小腿一腳。
準確說來,是蹭,不是踢。
她直起身來,輕聲道:“小師兄,有什麽我能為你做的嗎?”
她這些年來,一直在清除道門遺毒,為的是整肅道門,抑製過度偏激的反魔之風。
然而,她如今駭然發現,在那些外門人眼中,她待道門之人這般嚴苛,對待隱瞞自己魔修身份的封如故,豈不是也該手起劍落,定斬不饒?
有多少人在等著看燕江南的笑話,但燕江南心中早有計較:她絕不會傷她的師兄。
況且,她懂醫術,這些年,是她眼看著封如故的身體敗落。
她知道他的情有可原,也知道他的無奈。
她替封如故不值,卻又無法替他擋住那即將到來的滿城風雨。
所以,燕江南想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麽。
“我在這裡好無聊啊。”封如故道,“幫我找點可消遣的事情做吧。”
他指的“可消遣的事情”,是看信。
風陵雖然封山,但出了此等大事,想必前來問詢情況的靈信絕不會斷。
信件皆被截停在外圍,封如故讓燕江南把盛載靈信的信箱鑰匙帶到玉髓潭裡,用鑰匙在半空中啟開信箱,自行讀信,打發時光。
燕江南甚至為他帶來了融入靈力的朱砂和墨筆,供他批閱。
封如故一封封看過去。
若是看到有不分青紅皂白、激烈譴責痛罵自己的,他會在上頭用朱砂批上一個大大的叉,並上書“放屁”二字,旋即把信件隨手一丟,再去摸下一封。
痛罵他的有不少,但也有關心他的。
封如故打開一封來自清涼谷的信,上面是盈虛君的字跡:“伯寧,如故究竟是怎麽回事?他……”
剛看了個開頭,封如故便把這封信掖在了懷裡,不再往下讀。
於現在的他而言,善意比惡意更難消受。
他在信件中挑挑揀揀,想找出有沒有更具新意的罵法。
半晌之後,他的手猛然一頓。
在眾多靈信裡,有一封來信,其上押著寒山寺的佛花蓮紋。
封如故將信拆開,上面浮出一線熟悉的字跡:“你好嗎?”
封如故將信捧在手裡,想,他這個“你”,指的是他義父的,還是自己?
封如故把信箱裡的其他靈信雪片似的倒了一地,而他自己躺倒在萬千關懷和詰責之上,咬著墨筆,給那人回信。
他在那張紙上回道:“好。你呢?他們可曾罰你?”
他一松手,那靈信便自行化作流光,沒入虛空之中。
一刻鍾後,那道鶴形的流光又一次返回,在封如故眼裡,它宛如青鸞,一下下忽扇著翅膀,要往敞開的信箱裡鑽。
封如故不等它完全鑽入,便把它捉了回來,展開觀視。
裡面是如一的回答:“未曾。他們只是不允我出寺,其余並未刁難於我。”
封如故想,還挺好。
字浮現到一半,頓了許久,才浮出下文來,與那些一蹴而就、暢快淋漓的討伐檄文全然不同:“……你……”
“你”了半天,仍是不見下文。
封如故捧著信,很耐心地等。
最多不過是一刻鍾的時間麽。
他等了半盞茶,總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
……如一大筆一揮,把“你”字勾掉了。
封如故歎息一聲,歎息聲便化作回聲,從四面八方一齊傳來。
他突然覺得很有意思,又歎息了一聲。
他把紙豎起來,往上面連彈了好幾下,像在彈如一的腦門。
別扭死你得了。
封如故緊跟著信後的空白,又寫下一句話:“我這邊很是無趣,讀信暫解煩悶。你若有閑,不如我們紙上對弈?”
這回,如一的信回得很快:“你當真是無聊。你……究竟是何時變成這樣的?”
他指的是入魔一事。
封如故據實以答:“很早。”
如一:“……從‘遺世’起?”
封如故誇他:“聰明的小和尚。”
如一默然許久,大概是在整理自己與他相見後的種種細節。
封如故不去看其他信了,隻專心等著他的回音,像是在等待一個審判。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如一方才回道:“……是。我早該想到的。”
封如故:“你生氣了?”
如一:“你會在意?”
封如故看這口吻,想道,果真是生氣了。
封如故說:“如果是呢?”
又是良久的沉默。
封如故坐在滴水的玉髓潭洞口,什麽也不做,單等著如一的回復。
等到那青鸞振著翅膀、自洞口盤旋而回時,封如故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握著墨筆,筆身已被自己攥得發了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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