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風塵裡滾得勞累不已的琴女,本已麻木了一張面孔,如今聽到歡快樂音,有人想起了幾樁深埋心底的悅心之事,難免展顏,也有人怔怔落淚,似是想起了少女時鄰家同她打棗偷杏的少年。
橋邊生了幾叢茜花,隨清風樂音而動。
封如故的體力有限,很快就累了,只是那些琴女們的情緒方才好些,自己就這樣擱琴不彈,拂袖而去,未免大煞風景。
封如故正手酸時,忽然聽得身後有動靜。
一條手臂環住他的腰,打算把他從橋欄上抱下,不容他再放肆。
封如故:“幹嘛?”
如一:“你累了。”
封如故想,自己一無疲態,二又沒出聲抱怨,怎得他就知道自己累了?
那邊廂,如一覺得這簡直是理所當然之事。
以他那憊懶嬌氣的性子,發了這麽久的瘋,早該累了。
封如故就是愛和如一抬杠:“我就不下去。”
如一:“……我沒有手了。你要是在上面亂動,若是落水,我不會救你。”
封如故起初沒聽懂什麽叫“沒有手了”,本想調笑他兩句,但在看到他撤開壓住自己衣帶的另一隻手、從懷裡取出的洞簫時,他突然噤了聲。
如一看他的眼光,以為他又要說些諸如“大師也愛聲色犬馬”、“是否心疼封二”之類的怪話,平白惹人生氣,便別開臉,擺出“勿要多想”的表情:“不過代而奏之,聊作消遣。”
“別吹大悲咒啊。”封如故迅速把神色整理好,“你一吹,怕是要把她們都給吹跑了。”
如一看他一眼,將洞簫送到唇邊。
他吹出的竟同是揚州小調,音色恬靜,比之封如故的豔情小調減了幾分俗氣,閨閣情趣十足,頗有青梅環繞的雅趣。
對面的女子見換了人演奏,且也是個相貌俊俏的郎君,個個趴在花欄上張望,偶有起哄,喚如一說,郎君琴藝如此好,不如帶她們走吧。
如一郎心如鐵,隻專心吹奏,將她們的叫聲統當做黃鸝夜鳴。
封如故倚靠在白玉石欄上,也望著如一,聽著他方才找了許久的洞簫聲,就在他咫尺之處悠揚響起。
……是我的小紅塵啊。
為何是你?
封如故端起酒壺,飲下一口,想,他是什麽時候才開始在面前頻繁自稱“我”的?
他的這點孩子似的小心思……
封如故握緊酒壺,目光在他俊美的下巴弧線上流連片刻,又飲下一杯酒。
封如故出神時,如一已奏一刻有余,曲調方罷,他放下洞簫,嘴唇因為充盈血色,變得極是動人。
歌女琴妓鼓掌叫好,有一女子隔湖拋來一枝殘春,是一簇稍稍有些焦黃乾枯的梔子。
封如故翻過欄杆,俯身從水裡撿起梔子,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衝船上女子們晃一晃手。
誰想,封如故實在是高估自己了。
他的酒量非比從前,踩在白玉欄杆外側,一低頭,再一起身,驟覺酒力上湧,他一時暈眩,朝湖中倒去。
好在他身側還有一個人。
被人奪住手腕、強硬拉回去時,封如故一頭撞在了一片溫暖裡,突然就不很想抬頭了。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腦子都不清爽了。
可他現在除了腦子,還有什麽?
……起來吧,別貪戀。
如一由他枕在自己胸前,故作鎮靜,俏臉通紅。
察覺到封如故想要起身,如一怕叫他看到自己此刻的尊容,心中惶急,竟一把按住他的頭,不許他起身。
本來打算清醒的封如故:“……”
船上女子看二人姿勢曖昧,便猜出這二人身份,紛紛笑將起來,疲憊的愁雲是當真一掃而空了。
封如故隔著欄杆,伏在如一懷中,就勢將酒壺嘴含入口中。
待如一理順血氣,略略松開手,封如故才鑽出來,執住他的手,腳站在僅有半個指節寬的欄杆外側,身體因醉意前後搖晃,叫人擔心他下一刻就。
封如故笑嘻嘻道:“胸真大。”
如一:“……”他簡直想要松手,讓封如故好好醒醒酒。
封如故看一眼身後的波光粼粼:“差點兒掉進去。”
如一:“我警告過你。”
封如故舉起只剩殘底兒的酒壺,一飲而盡,並從酒壺上方看他一眼,帶出滿眼的酒光:“多謝大師救命之恩。”
如一忍耐得變了一瞬臉色:“過來。”
封如故:“幹嘛?”
如一:“你當真醉了,不可胡鬧,義父會擔心,我送你回義父那裡去。”
“你義父重要還是我重要?”封如故扶著欄杆,抵死不回,“我就要留在這兒。”
常伯寧的臉與封如故的臉,在如一腦中交替浮現,惹得他心湖激蕩,漣漪難平。
直到如今,他仍是懷疑,封如故有可能是當初救他的人,是他的神明,他的義父。
可倘若真是如此,那他憎惡封如故的這些年又算什麽呢?
封如故還在等著他的回復時,如一竟強硬地把封如故從欄杆那頭拖過來,徑直扛上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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